沙特:「改革開放」的皮和骨

沙特:“改革開放”的皮和骨

海灣合作委員會盟主、“兩聖地守護者”沙特阿拉伯王國一直是一個鮮明的矛盾體:一方面,它因“石油美元”而富,因石油的高度槓桿性而成為全球化和市場經濟的最大受益者之一;另一方面,它竭力維護著一個看上去越來越不合時宜的閉塞、保守、原教旨和集權社會、體制,且長期以來給人以不思改革的印象。

然而忽如一夜春風來,自去年年中起,沙特阿拉伯忽地掀起了一股“改革開放”的熱潮,對此有的人欣喜若狂,有的人則照例搬出“改革大勢所趨”、“民主大潮無可阻擋”之類“模版”,忙著往裡填寫時間、地點和人物,有的人誇獎沙特王室“順天應人”、識時務者為俊傑,也有的人對此將信將疑——是真的麼?別是什麼陰謀吧……

且讓我們慢下斷語,先來審視一下沙特“改革開放”的皮與骨吧。

畫虎畫皮新氣象——社會“開放”

1月13日,沙特“冬都”吉達的紅海文化廳,一座簇新的巨大帳篷裡擠滿了當地人(確切說,是“當地男人”,這裡正在上映索尼電影公司出品、詹姆斯.科登(James Corden)配音的2017年度超級爛片——惡評如潮,“爛番茄”指數低於9%,被許多批評者嘲諷為“簡直是一個要觀眾掏錢看的大型手機應用程序廣告”的好萊塢動畫兒童片《表情奇幻冒險》(The Emoji Movie)。

這樣一部在全球任何其它市場都被嗤之以鼻的大爛片之所以在沙特製造出萬人空巷的神奇戲劇性場面,是因為它的物以稀為貴:自1983年起,沙特就已經取締了全國的電影院和商業電影放映,《表情奇幻冒險》是時隔35年後這個國家觀眾在電影院裡看到的第一部大銀幕商業片。這樣的場景在改革開放前和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也曾出現過:稍稍年長的朋友都還記得《賣花姑娘》、《車隊》這樣以今天標準至少平平無奇的電影,在上世紀70、80年代曾讓多少中國人趨之若鶩。

商演電影的禁令是2017年12月11日解除的,1月初,受官方支持的“電影輪展”推出了沙特35年來首輪商業電影目錄,兩部“大爛片”《表情奇幻冒險》和《內褲隊長》(Captain Underpants)榮幸入選,映期一週。

儘管《表情奇幻冒險》被某些影評家評為“2017年最爛電影”之一,《內褲隊長》也只是比《表情奇幻冒險》稍稍好看些而已,不過觀眾奧泰比(Sultan al-Otaibi)對能夠在週末到電影院看電影感到很舒服、很有樂趣,並認為“這都是真主的恩典,儘管實在來得有些太晚了”。實際上,沙特人普遍在家裡看電影,因此他們才會在35年後與公映電影重逢時,把“電影院的舒適和有趣”而非電影本身當作評論和感慨的重點。

活動組織者薩利姆(Mamdouh Salim)稱,他們試圖以此作為商業電影市場啟動的起點。去年宣佈解禁時,沙特已宣稱打算到2030年全國擁有300家電影院和2000塊電影銀幕。有消息稱,第一座“真正的”、永久性的電影院可能在2018年3月交付使用。

電影院只是沙特“社會開放”(或如某些人所言的“自由化社會改革”)的冰山一角:今年1月9日,沙特解除“女性不得去體育場看足球賽”的禁令,1月12日體育場首次對女性觀眾開放,引得眾多沙特女性戴著面紗在體育場外自拍留念;去年9月26日,沙特歷史性地允許婦女考駕照、開車上街;去年6月,沙特對音樂會、嘉年華解禁,放寬了喜劇表演的限制,並首次允許婦女現場觀看節慶表演。要知道,因為不允許婦女“拋頭露面”,沙特國內大多數設施豪華的體育場館甚至都沒有女廁所——少數設置了女廁所(尤其觀眾席女廁所)的體育場館,則是為了在舉辦國際比賽時接待“外賓”而專設的,平時同樣是男廁所。

去年12月26日,沙特舉辦了世界國際象棋快棋錦標賽,這次錦標賽因正逢美國特朗普政府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將沙特置於尷尬境地,因此東道主拒絕以色列選手參加,結果許多女選手因不願遷就“面紗參賽”和“以色列選手不得入內”的苛刻條例而罷賽,而另一些女選手卻積極參加,因為在後一批選手看來,別說主辦國際象棋國際比賽,就算允許下國際象棋,對一貫閉塞保守的沙特而言都已經是“開放春風拂面來”了——就在不久前,“允許謀殺君王”和“王后滿世界亂跑”的國際象棋,還在這個國家立法嚴禁之列。

“改革”重頭戲:“打老虎”和“海邊畫圈”

不論褒貶,許多分析家都將“改革開放”歸於沙特新王儲穆罕默德.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的著意推動和引導,相對於“潤物有聲”的“開放”,濃墨重彩,需要著力才能推動的“改革”更是如此。而“薩勒曼改革”的重頭戲,則是政治上的“打老虎”和經濟上的“海邊畫圈”。

“打老虎”始於去年11月4日:沙特多達兩位數的王子和權貴被當成“老虎”拿下,其中包括國民警衛隊司令米特卜(Miteb bin Abdullah),前利雅得省長圖爾基(Turki bin Abdullah),億萬富翁、王國投資控股公司董事長阿爾瓦里德.本.塔拉爾王子(Prince Alwaleed bin Talal,),以及他們的大批親信。這些人先是被被關進五星級酒店“圈禁”,繼而傳出“責令效忠”和以交出股權、繳納鉅額罰金換取自由的多種說法,風波至今未息。

“海邊畫圈”則是2017年10月24日由沙特官方在首都利雅得召開的、為期三天的“沙特未來”特別大會上高調推出的“願景2030”(Vision 2030)計劃和“尼奧姆-穆斯塔克巴”(意思是“未來”)開發區藍圖。

具體說,這兩個計劃的核心是“戰略轉型”,希望改變目前單純依靠石油和朝聖產業的畸形經濟發展模式,轉而在“九大專業項目”進行拓展,並以此“佔領人類文明未來的制高點”,力爭到2030年實現“全球最高的人均GDP”。

“九大專業項目”實際上是九個被沙特官方精心挑選出來,打算在“大漠出通都”的“沙漠奇蹟”中作為拳頭支柱產業開發的方向性產業,包括能源和水、移動數碼產品、生物科技、食品、科技和數字科學、高科技、媒體和娛樂等等。

“海邊畫圈”則定位在紅海之濱,包括沿海、內陸、兩段海岸線和若干沿海島嶼,如此廣闊的地區,全部能源並不由沙特最豐富的財富——石油提供,而是由風能、太陽能提供。“沙漠新城”將高度城市化,最現代化的摩天樓鱗次櫛比,全生態的農場將建在樓頂或樓內,為居民提供新鮮、有機、環保的農產品。

按照“未來大會”上播放的、大成本精心製作的概念片:“新城市匯聚了阿拉伯世界、非洲、亞洲、非洲、歐洲和美洲頂尖設計師的最美好創意”,是“高科技人才創業、休閒的樂園”,這裡的一切將與國際潮流接軌,保守的清規戒律將“到開發區邊界為止”。

除了“打老虎”和“海邊畫圈”,沙特王室還把以往敝帚自珍、從不輕易出手的國營阿美石油公司(Aramco)送上了“上市變現”的拍賣臺,王室計劃甩出5%的公司股份,以換取1000億美元的現金,目前美、歐、亞多個證券市場已接待了沙特方面的特使,各種半真半假的交易、合作、股權交換消息正“滿世界亂飛”。

“改革開放”的唯一動力是“圖存”

70年代末中國的改革開放,說到底是“救亡圖存”的又一次勇敢嘗試,經濟、社會、內政、外交、民生……一切都不可能再照原樣敷衍下去,不圖變必死,改革開放尚有一線生機,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從內心裡排斥改革開放,但頭腦清醒、能正視危局的人物,也投入到改革開放的潮流中,甚至成為其中發揮重要作用者。

事實上不妨說,古今中外,任何“改革開放”的動力不外“圖存”二字。沙特也不例外。

在政治上,自1953年沙特首任國王伊本.沙特(Abdulaziz ibn Abdul Rahman ibn Faisal ibn Turki ibn Abdullah ibn Muhammad al-Saud)去世起一直延續至今的兄終弟及、繼任君主由王子組成的委員會(2005年第六任國王阿卜杜拉繼位時改名“效忠委員會”Allegiance Council)成員由伊本.沙特的兒子擴大為包括9子19孫的28人,現任國王薩勒曼.阿卜杜拉Salman bin Abdulaziz Al Saud繼位後又擴充為34人,世襲罔替)選出之“祖宗成法”已無法維繫,如今僅存的幾位第一代王子都是85歲以上高齡的老人,薩勒曼希望從自己開始,重塑一個“父子傳承”、讓王位繼承權固定在自己的薩勒曼“小家族”中、而不再由伊本.沙特兒孫“輪流坐莊”的新體系,這需要“破”(打破長期兄終弟及窠臼和旁系王子的挑戰勢力),更需要“立”(樹立國王、王儲父子的權威和自己的嫡系班底);在經濟上,近年來隨著石油資源開始枯竭,全球範圍內有競爭力的替代能源不斷湧現,沙特已越來越難以仰賴“萬能的石油”,近幾年的預算已開始出現赤字;在社會方面,沙特總人口比例50%是年輕人,他們已越來越難以被“清規戒律”所束縛,如果一味打壓,只會適得其反。

當然,“改革開放”對薩勒曼父子而言,還有“爭取支持者”和“改善國際形象”的現實需要。

1983年沙特王室取締電影院、音樂會、喜劇表演等許多公共娛樂,是一年前剛繼位的第五任國王法赫德(Fahd Ibn Abdul-Aziz)為打擊王位爭奪戰中的異己、爭取在沙特社會、政治中舉足輕重的瓦哈比勢力支持,所採取的政策,這樣的政策一方面迎合瓦哈比派的保守主張,一方面可以借“反腐”、“反墮落”為由,“修理”政敵(去年“打老虎”落馬的塔拉爾王子之父,就是這上一輪運動的受害者之一),而當時正忙於冷戰的美國,連對臭名昭著的扎伊爾蒙博託(Mobutu Sésé Seko)、海地小杜瓦利埃(Jean-Claude Duvalier)乃至紅色高棉都持“只要你反蘇我就支持你”的態度,自不會對沙特這種“反潮流”大驚小怪。

如今時過境遷,薩勒曼父子在王室內的競爭者,不論“七賢王”(Sudairi Seven,國王及其6個同父同母兄弟的統稱)或“七賢王”以外的其他“王子王孫”,大多不同程度依傍瓦哈比門閥自重,而在國際上,瓦哈比勢力不僅因在全球範圍內傳播原教旨而受到警惕和非議,更因其與“基地”、“伊斯蘭國”兩代原教旨國際恐怖集團間千絲萬縷的聯繫而累及沙特的國際形象,並可能影響沙特和美國等重要國家間的關係。

在這種情況下,“改革開放”就兼具了“打擊對手”、“取悅觀眾”和“改善自身形象”功能。而“反腐”最大的受害者米特卜和圖爾基恰是前國王阿卜杜拉的兩個兒子,當然絕非偶然。

事實上“改革開放”只是薩勒曼父子“圖存”大戰略的一個側面,另一些未必“好看”的側面,如“圍攻”卡塔爾以免“海合會”出現“雙中心”,針對伊朗以凝聚國內暨海灣遜尼派共識並爭取地緣政治主動,干涉也門、黎巴嫩等國內政以爭取地區霸權併為王儲“立威”——正是在這一連串佈局過程中,薩勒曼時代(始於2015年1月23日,至今不過3年而已)連續兩次易儲(先用“七賢王”體系內的同母弟之子小納伊夫Muhammad bin Nayef 取代異母弟穆克林Muqrin bin Abdulaziz,完成對“兄終弟及制”的終結,再用親兒子取代親侄子,實現薩勒曼父子的“小家天下”。

皮與骨

正因為“改革開放”說到底是為了“圖存”:為了打破半個多世紀的沙特王室傳承傳統,建立薩勒曼父子相沿的新格局,為了讓沙特在“後石油時代”能夠繼續“好好活下去”,為了讓沙特在地緣政治格局上佔據主動,在國際上改善形象,所以很多動作顯得生硬,且主觀上缺乏真正的改革、開放決心,“沙特式改革開放”的“骨”,依然停留在“帝王時代”。

先說“改革”。

如前所述,“反腐”實際上是排斥異己,“去原教旨化”則更多是表面文章。在沙特的政治格局、體系下,王室和瓦哈比門閥是“一體兩面”,雖有矛盾卻彼此不可分,王室可能“微調”,卻絕不會停止對瓦哈比思想的推崇,更不會改變其以國家之力,在全球範圍內建立和維持“瓦哈比網絡”、推廣瓦哈比原教旨思想和行為規範的一貫做法。而“反腐”的目標,自然也會集中於對手/潛在對手身上,自己人和同盟者則不在其例。

再說“開放”。

相對於“改革”,“開放”更容易看見效果,也更有聲有色,但同樣更浮於表面、更脆弱和更“有分寸”:正如一些分析家所指出的,所謂“沙特女權”和“解禁”,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因為即便沒有一家影院沙特人仍然經常看電影,在這個國家裡互聯網下載和衛星電視都是電影的主要收看方式,而即便解除禁令,也遠不是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去年12月沙特文化新聞部已明確表示“在沙特公映的電影只能是那些通過嚴格審查的電影”——正因如此,濃墨重彩的“電影重返沙特社會”只能讓“大爛片”打頭陣,因為“爛片”雖爛,卻擋得住“衛道士”們的橫豎挑剔。

不論音樂會的解禁還是“女司機上街”,官方“作秀”的成分都不小,允許上街的首批女司機非富即貴,而那些真正的、著名的沙特女權活動家卻仍受到百般排斥、限制。“電影迴歸第一步”更帶有明顯官方色彩:電影院是臨時性設施,系國家經營的吉達紅海文化廳,紅地毯、投影儀甚至爆米花機都是官方贊助的。

既然“有限的開放”系“官辦”,那麼一旦官方利益需要和考慮發生變化,“官辦的開放”也很可能曇花一現:且不說瓦哈比勢力已開始“嗆聲”,一旦這種保守的聲音讓王室覺得可能動搖統治根基,“事情就會起變化”,必須注意到沙特至今仍然是個沒有憲法的國家:1992年3月1日公佈的A/90皇室敕令,其第七條明文規定,沙利亞法是王國的基礎,《古蘭經》和“聖訓”是政府合法性的來源,一切行政法規都不得與之衝突。

至於“願景2030”則帶有明顯“海市蜃樓”的虛幻和一廂情願。

因為要新、要變,“沙漠新城”才會忍痛捨棄沙特最豐富的石油資源,轉而謀求目前還遠談不上成熟、經濟的風能和太陽能;也同樣因為要新、要變,“未來項目”才會刻意找一塊杳無人煙、幾乎是一片沙海的地方“從零畫起”;甚至,為了“新”和“變”,未來的“沙漠新城”將不再著意發展傳統的城市公交系統,而打算“用無人機通勤”……同樣,那些和世界接軌、卻和當今沙特社會不甚合拍的“新遊戲規則”,以及近期沙特官方營造的“改革氛圍”,也都帶有“擦亮新城項目品牌”的意味——因為和以往沙特閉門造車的項目不同,新項目從資金、技術到人才,甚至“新城”的居民,都要仰賴“外輸”,所以不能再和以往那樣,只要“王子”們開心即可,而要設法吸引見慣大世面的各國精英、跨國公司、外國主權基金和風險投資者們的垂青。

但也正因為要新、要變,

沙特放棄較成熟、條件較好的波斯灣方向,轉而在貧瘠的紅海方向“畫一個大圈”,但有一利就必有一弊:迪拜能夠在波斯灣崛起,和環波斯灣地區經濟、金融的發達,沿岸各國互動之密切息息相關,而紅海周圍呢?埃及、以色列另有更廣闊的出海口,約旦、蘇丹、厄立特里亞等經濟實力不足或發展之後,也門、索馬里仍處戰亂之中……即便不考慮安全問題,這樣龐大體量的“未來城”,又將何所依託?

在去年“未來大會”上,許多與會者尖銳指出,“願景2030”中的“骨幹框架”——“九大專業項目”疊床架屋,含混模糊,有幾個項目彷彿在說同一件事,有些介紹者甚至自己都不能疊指數出究竟是哪“九大”,給人以“匆匆湊數、缺乏專業論證”的感覺——自己都如此馬虎,又怎能指望老到的專業人士、國際資金垂青?在“九大”中,過半的產業在當地、在沙特,甚至在整個阿拉伯世界都毫無根基,這些產業的基礎也如今天“圈”內景色一樣,是茫茫荒漠一片,2030年的“宏偉目標”,究竟有何實現的依據和把握?

有一句老話說得好,“綱舉目張”,沙特的所謂“新政”、“新風”,說到底仍停留在“目”的層面,非但不曾動及“綱”,甚至不妨說“動目就是為了不改綱”,倘這一趨勢不便,所謂“改革開放的一夜春風”,只怕也就只能是浮於表面,且吹得幾夜算幾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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