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滬會戰炮兵:我去到步兵那裡,看見屍體填滿戰壕

七月初,我來到河南西平縣探訪的102歲的抗戰老兵——宋寶興。

淞滬會戰中,他所在部隊一夜打光了全部700發炮彈,第二天他跟著營副劉其祥前往步兵陣地,準備用步槍繼續向日軍還擊。

或許是因為見過太多的生死,宋老不止一次地說,他只是戰場上的一個倖存者,活下來只是因為他是炮兵。

百歲的宋老依然思緒清晰,他的講述讓我彷彿穿過時空隧道,見到那場戰爭中真實的人性面孔——剛強與柔軟、殘酷和悲憫。

本文根據宋寶興老兵口述整理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102歲的宋寶興老兵。圖:大雄

多年以後,當我回憶這場戰爭,常常會想“憑啥別人死了,你活著?”是啊,我為啥能活下來?除了因為我是炮兵,最重要的應該就是我那愛喝酒的劉營副吧。

“宋寶興你記住了,人在器材在,人不在器材在也行。”眼前說話的這個就是劉營副,河北人,大號劉其祥。

劉營副說的是剛從德國買回來觀測器材,價值3萬塊,全營的寶貝疙瘩。看著營副一幅閨女大了要嫁人的樣子,我答道:“是,保證完成任務!”

劉營副沒有理睬我,繼續說道:“要是器材不在了,那你也不能在。”

1

咱也是“遠戰的步兵”

我叫宋寶興,河南駐馬店人,三十二師直屬炮兵團觀測手。

1935年,那年我剛滿十八,一則25路軍學兵教導隊的招生廣告貼在了我的學校門口,管吃管住,每月還有幾塊錢的零花錢。

我父親早逝,母親一個人養家,艱難的生活常常連學費都掏不出。

“咱到那兒上學吧。”跟兩個同學一合計——走,學兵去!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宋老講述他所親歷的戰爭。圖:大雄

在教導隊訓練了一年半,盧溝橋終於打響了全面抗戰的第一槍。我被分到三十二師直屬炮兵營做觀測手,並參加了隨後的淞滬會戰。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打響了,我的部隊奉命增援柳杭陣地。九月初到達上海,才發現我們的山炮、野炮根本派不上用場。

由於射程差距太大,日軍在軍艦對我們進行炮火打擊,而我們的炮彈卻夠不著他們 ,上級也下達了不得開炮的指示。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1937年8月28日,上海火車南站遭到日軍轟炸。(資料圖)

大家都認為沒咱啥事兒了,劉營副卻興沖沖地跑來,讓我準備好觀測器材上前線,說炮兵營要發起攻擊了。

“不是不讓打嗎?人家炮兵團都沒打,咱打啥?”我問。

三十二師除直屬炮兵營外,還有一個炮兵團,不過他們的大炮現在都披上了偽裝網。

“他們不打咱們打,咱們是遠戰的步兵。”劉營副沒說錯,雖然我們是直屬炮兵營,但其實是步炮結合。也就是說炮兵營不僅有炮兵,也有步兵,這在當時是一種很常見的戰術形式。

2

一夜打光了700發炮彈

炮兵營推進到南翔汽車站的公路邊上,路的兩側有溝壑,大炮就擱在溝裡。而我帶了兩個通信兵,跟著劉營副上了觀測所。

陣地右翼有一個村莊,我們找了一個視野良好的屋脊,在上邊架設測繪。由於不在陣地,觀測所幾乎沒有防禦能力,一旦被發現,就會立刻遭到敵人的優先打擊。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淞滬會戰”中的中國炮兵部隊 。(資料圖)

我給炮兵陣地提供他們所需的數據,炮兵營則向日軍陣地展開了猛烈地炮火打擊。全連齊發,炮彈聲徹夜轟鳴,到第二天一早,帶來700發炮彈已經全部打光了。

看到日軍被炸,我們在觀測所裡拍手歡呼。劉營副就更高興了,他從來酒不離身。這個河北人喝了酒,膽子就更大了。

“宋寶興,咱們上步兵線看看去呀?”

“上步兵線幹啥去?咱是炮兵,那又不是咱的任務?”我不想去,前方打得那麼激烈,上去不等於送死嗎?可劉營副一番話卻讓我無地自容。

“咱上這兒不是來打鬼子的啊?上步兵線也是打鬼子,咱去打兩槍,打死一個咱夠本,打死倆咱還賺一個。”

這話像一記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臉上:宋寶興啊宋寶興,你說人家是個官,你是個兵。人都不怕死,你怕啥?

3

“槍林彈雨”一點都不假

步兵線距離觀測所也就一里多地,我、劉營副,還有他的一個勤務兵,三個人朝步兵陣地前進。

剛從村裡出來,我們就日軍發現了,一瞬間機關槍、步槍全都向我們開了過來。子彈在腳下飛快地亂跳,有一個詞叫“槍林彈雨”,真的是一點都不假!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宋老講述他所親歷的戰爭。圖:大雄

我和劉營副趕緊跳進身旁的單兵坑,勤務兵被嚇得趕緊扭頭就跑。打了十多分鐘,日本人的槍聲漸漸停了下來,劉營副轉過頭來看見我沒受傷,說:

“走!”

還走?我只得跟他繼續走。

我們全速衝向步兵戰壕,一躍而下算是暫時安全了,抬頭一看:

戰壕裡抽菸的,打撲克的,說笑話的……各種各樣的都有,就是沒有打槍的。

有人看見我倆便上來問:“你倆不是炮兵嗎?”步兵和炮兵的衣服有區別,步兵是紅領章,炮兵是藍領章,“炮兵上這兒來幹啥了?這是死人的地方。”

劉營副說:“俺倆打鬼子來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倆賺了。”

“那你們是來錯地方了。三天了,上面下的命令,任何人不準打一槍。”

原來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為了消耗敵人的彈藥,任何人不得開槍。戰壕裡所有的號兵,每天不定時地一起吹進攻號。號聲一響,對面的日軍便要開火,而我軍則趴在戰壕裡,不發一矢。

4

填滿屍體的戰壕

不打槍咋整?劉營副說,那順著戰壕往西邊看看吧。我們又往西走一里多地,拐進一條交通溝,看見一幅畫面,讓我此生難忘。

沿著交通溝沒多遠,有一條大溝,裡邊堆滿了從各處拉來的屍體。淞滬會戰打了三個多月,我軍死傷慘重,為了不影響交通,陣亡士兵的屍體都會被暫時拉到這個坑裡。

這條大溝有一丈多深,起碼三丈寬,愣是被一具一具的屍體給填平了。天氣正是酷熱,屍體上蓋了三層軍毯,仍然擋不住沖天的氣味。

看到這幅景象,劉營副也不再提打槍的事兒了。我們在戰壕裡站了一會兒,便退回了炮兵陣地。

我今年102歲了,回想起這件事情仍然難以介懷。

5

“營副,我想回家”

這場仗打得很激烈,我們與日軍最精銳的久留米師團交戰,一寸陣地也沒有丟失。打了二十多天,三十二師傷亡逾半,被換防部隊換下。

從上海撤出後,我被提拔為班長。可沒想到第一天我的班就跑了個兵,我一生氣就不幹了。

後來又隨部隊開赴湖北,先後參加了武漢保衛戰和棗宜會戰。大小戰鬥打了很多,我卻很幸運地一直沒負過傷。戰場上衝鋒陷陣的都是步兵,比起來炮兵的傷亡就小得多了。

後來部隊要過長江,這時的我渾身上下長滿了的膿包癤,行動困難,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虛弱。

“營副,我過不了江了。你看我,這一身的膿包癤,瘦得不像個人。等過了江,到水暖的地界,不出幾天我就要死了。”

營副看看我,沒說話。我接著說:“我是河南人,這兒離我家近。你讓我走吧,我想回家。”

劉營副還是不說話,我知道,他這是默許了。私放士兵是重罪,我根本沒想到他會允許。我把那套3萬塊錢的觀測器材還給劉營副,當初把器材發給我時他說過,“你不在了,它也得在”。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擺在桌上的抗戰老兵紀念牌。圖:大雄

我回到船上,想著怎麼回家,船上還有一個我的同鄉趙長海。他是部隊從上海撤回後被抓的壯丁,那時個頭還沒有槍高。他認出了我,但新兵一般是不敢主動去認識老兵的。

有一次,他找我幫寫封家信,我一聽他說的地址,這不是我老鄉嗎?他看著我疑惑的眼神,說:“你不認識我啦?我叫趙長海,你想想有這個人沒?”

我想起來了,這是那個連棉衣都穿不起的小孩,沒想到他也當兵了,還跟在我一個部隊。

船開到一個江岔子停住了,我對趙長海說:“長海,我坐不了船了,你看我一身的膿包癤,我得下去找車。”

6

沒有人的家鄉

上岸後我直奔鐵路,沿著鐵道就往家走。走到孝感花園鎮的時候,我被一夥抓兵的抓到了26師炮九團,作為收編的兵員被帶到了棗陽。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百歲的宋老依然精神矍鑠。圖:大雄

我和十幾個人被關在一個屋子裡。看守的人沒注意這個屋子還有一個後門,我就從後門溜了出。繞了幾個彎,成功地甩開了後邊的追兵,繼續踏上了回家的路。

終於,我回來了。這時才發現老家都快空了,打了這麼多年仗,家鄉已經幾乎沒有男丁。

我找到一個老頭,指著後面屋子問他:“後邊這戶姓趙的,家裡還有人嗎?”

老頭搖搖手說:“沒人了,他孩兒趙長海,前幾年也打仗去了。”

由於我是穿著軍裝回來的,抓壯丁的不知道情況,也不敢來抓我。我回到家中,脫下了軍裝,拿起鋤頭,從一個士兵重新變回了農民。

淞沪会战炮兵:我去到步兵那里,看见尸体填满战壕

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以“撫慰戰爭創傷,倡導人性關懷”為使命,源起於2008年“老兵回家”公益行動,2011年在深圳市民政局註冊成立。基金會致力於為戰爭背景下的個體士兵提供人性關懷,關懷服務抗戰老兵。

抗戰老兵關懷計劃:

2011年開始,龍越慈善基金會正式發起“抗戰老兵關懷計劃”。

為有需求的抗戰老兵按月敬贈致敬禮金;(2018年新標準為每月600元,特困老兵每月1200元。)為老兵提供緊急醫療救助、房屋修葺以及其他直接惠及老兵的事項。

自2018年1月到4月,在 1,140,273 人次愛心人士支持下,總計有 11,109 名老兵獲得關懷,支出善款 11,346,382.71 元人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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