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報電子版

◎張衝

穿越錯位 莎劇的顛覆盛筵

“顛覆”一詞,似乎已成一個後現代文化標記。傳統上的經典,在飽受“影響焦慮”折磨的一代筆下,也飽受著百般折磨。無論是譁眾的“大話”,搶眼的“戲說”,還是莊重的“重述”,其目標不言自明,都是顛覆。借經典之名,行顛覆之實,把經典呈現得亂花迷眼面目全非,無論是引人注目還是引人側目,有眼球就行。在這一場顛覆經典的大戰中,經典之經典的莎士比亞自然難逃一“顛”,而在眼球經濟為特徵的視覺時代,影視改編當仁不讓地排布著這一場顛覆盛筵。

於是乎,“後現代激情版”的《羅密歐+朱麗葉》(1996),從片首硝煙滿天的街頭混戰,到加油站子彈橫飛的驚心動魄,從遊人如織的海灘,到擁有泳池的豪宅,把原來純真、熱烈、悲愴的愛情,硬塞進了後現代碎片拼貼起來的語境畫框中;

影射納粹和二戰的《理查三世》(1995),把宮廷政治演成了納粹密謀,讓身穿黨衛軍制服的理查三世乘著“馬”牌軍用吉普在彈火橫飛的戰場上奔突,車被炸翻後爬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出了那句困獸猶鬥的名言:“給我一匹馬!我用我的王國換一匹馬!”

諷刺當代專制政治的《一報還一報》(1994),讓突然引咎退位的市長(公爵)坐著直升機離開新聞發佈會現場,把匡正法律的重任扔在了繼任者安吉羅肩上,而後者原本的剛正不阿,在體制缺陷和人性弱點的內外夾攻之下,在權色交易被揭露之後,頃刻瓦解;

在曼哈頓上演的《哈姆雷特》(2000),丹麥成了跨國公司,艾爾西諾成了公司所在的寫字樓,把傳統上那一出宮廷內鬥、親友殘殺的悲劇,演成了當代血淋淋的公司政治,而家族內鬥的結果,終使公司大權旁落,改朝換代開始。

……

其實,國內世紀之交的新銳導演中,也有人弄潮於這一顛覆渦流之中,只是他們人孤力單,不僅沒有歐美那些早已在經典中浸潤已久的觀眾,也缺乏有學術、懂藝術的推廣,除去幾本號稱“根據莎士比亞原作改編”其實和莎士比亞沒太大關係的作品外,最有意思、最值得注意的(但遺憾的是依然未能獲得應有注意),當屬胡雪樺導演的《喜馬拉雅王子》(2006)。它不僅顛覆了這一經典悲劇的文化根基,把歐洲的故事搬到了中國的雪域高原,更顛覆了這一悲劇的核心。導演從美國作家厄普代克的長篇小說《格特魯德與克勞狄斯》那裡借來靈感,硬是把哈姆雷特寫成了母后與其叔父的親生,被殺的老哈姆雷特則橫刀奪愛在先,陰謀除掉克勞狄斯在後,後者情急之下,無奈之中,為自衛,也為保護自己的兒子哈姆雷特,才出手殺了兄長。這樣一來,哈姆雷特的復仇,更帶上幾分古希臘俄狄浦斯王終極悲劇的性質:原來他要殺的,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真是一場場熱鬧的顛覆盛筵。

舊瓶新酒 澆時代之塊壘

熱鬧自然是要看,不過,略知門道,熱鬧看得也許會更有滋有味,而這門道,就是過去幾十年間歐美乃至世界的社會、思想、文化、藝術領域裡出現的各種變化,無論是單發事件還是潮流動向。看清了門道,熱鬧更好玩;看清了門道,便會發現,經典只是被人顛了幾下,卻根本沒有傾覆。恰恰相反,經典更像哈姆雷特所舉起的那面鏡子,反照著我們當下的時代,我們自己,和我們(如果還有)的靈魂深處。

例如,後現代的《羅密歐+朱麗葉》。如果我們覺得影片開始時那段街頭大戰的影像似乎是1992年洛杉磯黑人民眾暴動的重演、如果我們覺得加油站火拼中那個透過步槍瞄準鏡對準駕著阿爾法羅密歐跑車離開的人似乎就是當年肯尼迪被謀殺時的場景再現、如果我們意識到這部後現代激情片中充斥的美女與血拼不過是好萊塢“性色”與“暴力”兩大殺手鐧的結合、頻頻舉槍的朱麗葉不過是美國社會上各種美女加武器的槍械廣告的翻版……如果我們能意識到這些以及更多,我們也許能明白,在矛盾日益激化、暴力充斥的社會里,在一片物慾中,在性與槍的世界裡,原作的愛情顯得那麼滑稽可笑,連原本悲愴的死,都讓人有忍俊不禁的感覺。看完全片,如果還有一點悲劇的感覺,那也只是感嘆:羅朱純情今安在!

因此,被顛覆的其實不是莎士比亞,不是莎士比亞那個為了愛不計一切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而是我們這個時代,是拷問在我們這個價值觀碎了一地的時代,到底是否還能有愛與情,那種我們曾經嚮往也實踐過的愛與情。

表面上看,當代版的《一報還一報》與曼哈頓的《哈姆雷特》的確顛覆了莎士比亞,但事實上,被顛覆掉的除了年代、地點、服飾等外在的細節,原作從主題到情節,本質基本未變。前者同樣展現了關於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的觀察與思考,後者也同樣向觀眾展示了一個令人糾結恍惚的境界和身陷此境的人的掙扎:愛情與政治、信任與背叛、美好與醜陋、現實與理想、思索與行動,所有的兩難,使我們人人都成了哈姆雷特。

我們看到《一報還一報》最後,市長現出真身,名正言順地貶斥了以權謀私的副手,甚至向受害的姑娘提出不情之請;我們看到新任公司CEO(國王克勞狄斯)等人躲在密室,頭戴耳麥,眼盯著監視器上隔壁房間裡哈姆雷特與奧菲莉婭的舉動,而隱藏在姑娘內衣下的“非正常拍攝”器件向偷窺者傳達著實時的影像聲音。前者,讓我們倍感有必要為權力製作一隻強有力的籠子,而後者,讓我們不無尷尬地發現,個人隱私正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而成為日益廉價、唾手可得的大眾消費品。面對這樣的情節或場景,我們一定會忘記先入為主的“顛覆”判斷,因為真正顛覆掉的,恰好是“經典過時”的念頭,而莎士比亞的這種普世和普適特性,不僅證實了當年瓊森所言不過(“他屬於所有時代”),也體現了經典的生命力和價值。

無論從什麼意義上說,胡雪樺的《喜馬拉雅王子》倒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顛覆,因為它通過改寫,顛覆了莎士比亞悲劇故事本身,把人與體制的悲劇抗爭,換成了人與命運本身的抗爭。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拉姆洛丹(哈姆雷特)的悲劇更接近古希臘悲劇的本質。不過,這樣的顛覆並非茶餘飯後或一時興起的戲說,而有著深厚的思想文化墊底。《喜馬拉雅王子》的母本《格特魯德與克勞狄斯》,其創作初衷之一就是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更改”莎士比亞原作中以王后格特魯德為代表的沉默的女性,讓缺失的女性聲音發出聲來,讓被動消極的女性人物走上前臺。小說寫了格特魯德顯赫家族,寫了她的前世今生,更索性把她與克勞狄斯的關係寫成了真情摯愛,把哈姆雷特推進了俄狄浦斯的境地。“生還是死”的選擇,已不僅是渺小的個人在思考是否要向強大體制挑戰時的困惑,更彰顯出無知的人類在自以為是地思考時那種終極的悲劇反諷。不過,似乎依然有顛而不覆的莎士比亞在那裡:人類面對選擇時的永恆兩難。經典傳承 越顛覆越健旺

因此,顛覆也罷,解構也罷,在眾多“顛覆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我們更多感受到的是時代變遷所開闢的新的閱讀和領悟空間,是思想文化發展所提供的新視角,使我們能看得更細想得更深,也是全球化時代為經典作品創造出了更多跨民族跨文化跨藝術的可能。透過表面的顛覆,撇開人物姓名服裝,故事年代地點,甚至是情節呈現風格等方面或大或小、或保守或激進的改變,莎士比亞的人文關懷依然存在,莎士比亞的眼光依然犀利,莎士比亞提出的問題依然切時,而我們,也能借助莎士比亞這樣的經典,在娛樂、解構、顛覆的同時,更好地反觀自身和當下。

從一定意義上說,對經典任何顛覆都是影響焦慮的結果,莎士比亞也不例外。既然莎士比亞在那裡,無人能出其右,那只有上去顛覆一下,方能使我輩獲得一些存在感。但反諷的是,事實往往證明,越需要顛覆的,其經典性越強;而真正的經典本身,也趁勢在一次一次的被顛覆中傳播著,傳承著。莎士比亞正是這樣的經典,是這樣顛而不覆的經典,至少從目前看,它還會在這樣的顛覆中繼續傳播和傳承一陣子。

洋為中用,反躬自問,我們的經典呢?

(作者系復旦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國際莎士比亞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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