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要求強子家下午就從爺爺的房子裡搬走,“不然我們就清場,把東西都扔了。”
強子說:“好,你們敢清場,我們就報警。”
房子
強子婚禮那天,妻子在臺上挺激動的,她哭著說,謝謝強子給了她一個家。
“這個家”地段兒不錯,在北京二環裡幾乎最中心的位置,走個十來分鐘就能到故宮的城牆根兒底下。但房子的面積不大,是個戶型很老的一居室。除了一間臥室外,沒有客廳,只有個五六平米的儲物間。
強子家的條件不算太好,父親因為尿毒症做了腎移植,十幾年前就提前退休了,強子的母親一直做著售貨員這類工作。家裡只有這麼一套房子,強子從小就在儲物間改成的房間裡長大,他倒一直沒嫌房子小過,還總把朋友叫到自己的小房間裡來打遊戲。
但結了婚,這房子就太小了,強子琢磨這怎麼才能擠下四口人,實在不行就在臥室裡打個隔斷。但母親跟他說:“這房子就是你兩口子住,不用管我和你爸去哪。”
父母最後搬去了強子爺爺奶奶那裡,兩位老人的房子在海淀區,是個地段兒也不錯的兩居室。
“算是方便照顧老人吧。”話雖這麼說,但強子知道,母親動過心思,希望以後能爭取到爺爺的這處房產,來解決自家住房上的困難。
強子的爺爺一共有三個孩子,除了強子父親這個小兒子,上面還有兩個女兒。強子兩個姑姑的孩子也都已經成家立業,大姑的兒子在國外,二姑的兒子結了婚單過,正在還房貸。
強子父母搬到爺爺那以後,兩個姑姑不太高興。強子明白,幾家人都對爺爺這房子未來的歸屬有想法。“現在提前住進去了,人家可能就想,你是不是想佔點兒主動?”
裂痕已經悄悄出現了,兩個姑姑到了爺爺家,沒什麼好氣兒,對強子父母在屋子裡的佈置各種挑刺兒。“連東西放在哪,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母親早就囑咐過強子,房子的事,他別摻合,那是大人之間的事。強子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他想躲這事遠點兒,“我知道這事是個隱患,但我沒能力,也沒辦法解決。”
打心裡,強子沒想過在以後得到爺爺這套房子,他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幾家人平分。北京電視臺有個家庭調解節目,強子看過幾次,裡面大多是一家人為了爭房產打得不可開交的例子。後來強子就不喜歡看了,覺得負能量太多,甚至懷疑是編排好的,“為了個房子,能有多大怨氣,一家人變成這樣?”
那時候他沒想到,有些屏幕上的事,也要落在自己身上了。
北京臺一檔調解家庭矛盾的節目
清場
轉眼三年過去了,期間家裡發生了好多事。奶奶和爺爺相繼去世,強子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強子的父親得了重病,腦出血,住進了ICU。
也是在這時候,北京的房價“蹭蹭”往上漲著,爺爺的那套房子,每平米已經到了四五萬的價格。兩個老人都不在了,這套房子該怎麼處理,成了幾家子女沒法再回避的問題。
強子辭了工作,每天在醫院裡照顧父親,他還是不想摻合進房子的事兒裡。主要是母親和兩個姑姑在商量這件事,有時候回來跟他說下最新的情況。
出乎意料的是,幾家人對於爺爺房子的處置很快達成了共識,賣了、平分。
進展如此之快,是因為強子的奶奶以前有過另一段婚姻,在外地還有其他的子女。幾家人怕那邊的子女也在惦記這房子,所以想趕緊了結了這事,並且對平分的方案做了公證。“畢竟多一個人進來,就要多分一份錢出去。”
強子以為“平分”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卻沒想到這只是矛盾爆發的開始。一天,母親到醫院陪護時來晚了,她跟強子說,剛跟兩個姑媽吵了一架。
強子的父親剛從ICU出來,已經偏癱了,還不知道要住多久院。從強子家的角度,希望能在爺爺的房子裡多住些日子,等父親的病情穩定了,再找新的房子。但兩個姑姑的態度堅決,要他們趕緊搬出來,好把房子出手。強子的母親說,如果要現在搬家,要先拿到一部分房款。在這件事上,幾家人沒能談攏。
第二天,二姑給強子打了十幾個電話,他都沒接。強子猜到應該是要找他說房子的事,他想發條短信過去,表明自己不想摻合這事的立場。正編著短信,一個陌生號碼打了進來,一接,還是二姑。“我們都在醫院這呢,你也過來吧,咱們商量商量。”
強子生氣了,父親還癱著,話都說不清楚,他不明白姑姑們為什麼要鬧到醫院去。
強子往醫院趕,路上他預想著姑姑們可能會提出的各種要求,他又該怎麼回應。他知道,自己再沒法躲開房子這件事了。
到了醫院,幾家人已經吵過一架了,姑姑讓強子父親表態搬不搬,父親嘴裡含混不清的讓她們出去。爭吵聲引來了護士,把姑姑們都轟出了病房。
看強子到了,隔壁床的家屬大叔把他拉到了屋外,囑咐著:“這種事在我們老家也有,別讓你媽吃虧。”回到屋裡,強子跟父母說:“你們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辦好。”
在醫院樓下,強子見到了幾個姑姑。她們態度還是很堅決,趕緊從爺爺的房子裡搬出來。強子則繼續堅持著母親的要求,要是搬家,就要先拿到一部分房款。
爭執再次開始了,吵得越來越兇,姑媽對強子說:“你父母現在這樣,都是你造成的!”
這意思很明顯,是在說強子沒車沒房,拖累了家裡。強子沒想到這話會從姑媽嘴裡說出來,他回了一句:“嗯,對,就你們家兒子最爭氣!”
站在旁邊的二姑的兒子插了進來,他說都別吵了,轉過頭來對強子說:“今天下午你們必須搬出去,不然我們就清場,把東西都扔出去。”
“行,你們敢清場,我們就報警!”強子強硬的回道。
表哥嘴裡說出來的“清場”這個詞,強子後來一直記著,“清的不只是屋子裡的東西,還有這個家裡最後的一點感情。”
一個下午的爭吵,強子和兩個姑媽都把最強硬的話說了出來,誰都沒給對方留情面。“那天,我真是看見了人性最醜陋的一面。”
他們最後鬧到了房產中介公司,要根據正式的賣房流程,約定好搬家和打款的日期。強子和兩個姑媽分別坐在桌子的兩邊,中間是個房產經理,他們簽下了一份協議:強子爺爺的房子將被出售,幾月幾日之前,強子的父母必須搬離那裡,之後平分下來的房款會分三次打給強子家。
強子和兩個姑媽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簽完字,大姑問強子:“你還記得小時候我有多疼你麼?”
強子沒吭聲,他心裡其實也有個問題想問回去,“那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兒了?”
強子能理解,姑姑們為什麼催他們趕緊搬走,應該是怕他們一直“賴在“爺爺的房子裡。而他們家想先拿到房款,除了因為強子父親的身體,也是怕被姑姑們拖著不給錢。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必須站在自己家的利益上。
強子後來想了很久,一大家子的信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被消磨的,也許是從醫院的那次爭吵開始的,也許更早,從父母住進爺爺家的時候,心裡的疙瘩就已經有了。“都是些小事兒,但日積月累。”
爺爺
簽好了協議,強子按照約定的日期準備搬家的事情。他僱了輛麵包車到爺爺的房子那,把父母在那的衣服傢俱都拉了出來。
同樓有個老太太看見了,問這是在幹嘛,強子說:“賣了,不住了。”老太太也認識強子的爺爺,說他人特好,還感慨,樓裡好幾家都是老人去世以後,子女們就把房子賣了。
對爺爺這套房子,強子有很多回憶。小時候,每個暑假他都會被送到這兒來。附近就是玉淵潭公園,上午爺爺總會帶他去那游泳。中午回來吃飯,爺爺給他冰鎮兩根黃瓜解暑。到了下午,爺孫倆坐在涼蓆上下棋。開始爺爺要讓著他,後來就下不過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每週末,幾個兒女都會帶著家人去爺爺家聚聚,表哥總帶著強子去玩遊戲、打籃球,後來不知道怎的,這活動就漸漸沒了。
強子和哥們聊起家裡因為房子引起的這些事,哥們說,強子爺爺應該在在世的時候,就決定好這房子怎麼處置,這才能免了子女間的紛爭。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爺爺可能做不出來這種事來。”強子覺得,爺爺是個性格溫良的老頭,即使到了最後的時候,人已經糊塗了,還是笑眯眯的看著別人。“他太善良了,肯定不想自己的決定傷害到任何人。”
從爺爺家搬出來的大包小包塞了整整一車,都被臨時寄存到一家小旅館裡。辦妥以後,強子給表哥發了條短信。自從醫院那天之後,所有關於房子的溝通,都開始在他們兩個小輩兒之間進行。
強子告訴表哥,已經搬完家了,並且含蓄的提醒他,別忘了按約定打來第一筆錢。
北京的房價不斷上漲
下葬
到了那年秋天,爺爺的房子已經找好了買主,是對小兩口兒,賣房的事按部就班的進行著,強子家還差兩筆房款沒有收到。
關於房子的爭執漸漸平息下來,一家人商量著該操辦爺爺的後事了。從入殮到買墓地,還是像平分房款一樣,幾家人決定平攤爺爺後事的費用。
下葬那天,強子叫了個哥們開車帶他去了南郊的殯儀館,他不想坐姑姑家的車。“彆扭,好像我還得靠著她們似的。“
在殯儀館,強子指著表哥的車,對哥們兒說“一會兒你幫我把他的車牌號記下來。”
“你要幹嘛啊?”哥們兒有點懵了,強子一直是那種猶猶豫豫性格,還總被朋友們取笑“太慫“。
“我怕他們不給打剩下的錢。”
“然後呢?”哥們兒還是不知道強子要幹嘛。
“要是這樣,我就跟著他的車。或者……”強子也說不下去了,但他一直記得自己答應過父母,“要把房子這件事兒辦好了。“
取骨灰盒的時候,姑媽突然跟強子說:“別怪我們,我們也有難處。”強子聽了,沒說什麼。在墓園裡,對著爺爺剛立起來的墓碑,姑姑們說“您放心吧,家裡都挺好的”,強子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哥們兒幫強子記得車牌號最終沒有派上用場,剩下的最後兩筆房款,兩個姑媽約強子在銀行見面,轉賬給了他。辦手續的時候,姑媽突然問起了強子父親的情況,自從上次的爭吵之後,她們再沒去醫院看過。
強子家分到了100萬出頭兒的房款,但這筆錢還是沒能解決他家關於房子的苦惱。因為父親的身體又幾次出現反覆,強子母親索性在醫院附近租了間平房,方便隨時照顧。
強子本來想過把家裡的一居室賣了,在遠點兒的地方買套大房子,帶著父母住在一起。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這套一居室是名副其實的“學區房“,強子還要為孩子以後上學的事兒考慮。
最後,強子搖號中了一套在東五環外順義的保障性住房,價格相對便宜些。強子咬咬牙,又貸款20多萬,連帶著分來的100多萬賣房錢,付了這套房子的全款。
強子家小區的一個地下室,因為“學區房“的緣故掛出了1000萬的天價。還有外地的同事說,想嫁個北京人,能有現成的房子和車,強子聽了,苦笑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賣完房子的這年春節,爺爺家的幾個子女第一次沒有在一起聚會。強子和姑媽們只是禮節性的通了電話。妻子問強子,一大家子人以後該怎麼相處,強子想想說:“可能只有死別,沒有生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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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80後老男孩,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事實核查員:劉汨 設計:鄒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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