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生活定調|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卷(下)

为生活定调|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卷(下)

平均律的故事

为生活定调|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卷(下)

他隱而不露,在萬物的脈絡中,水銀般流動

他所賦形的萬物,從魚到月亮

在變化中消亡,而他永存無終

——歐瑪爾·海亞姆《柔巴依集》

为生活定调|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卷(下)

在明朝,當個王子並不是件輕鬆寫意的事,說不定哪天你就會被皇上莫名扣上個謀逆的大帽子,發配到黃泉去旅行了。好點的,圈禁在皇家祠堂——宗人府中,讓你永不見天日。比如公元1550年鄭世子朱載堉的老爸,就因為勸皇帝明世宗不要迷信道家丹藥,被關在了宗人府。兒子朱載堉實在想不開,就在宮城外築土室獨居,以示抗議。沒想到,這一抗議竟然抗了17年。直到下一個皇帝上位時,父親才被放出來。

皇帝愛嗑藥,當小王的哪有資格議論。幸好終於活著等到父子團圓的日子,國事還是讓別人去操心吧。父子倆潛心音律,尋找著藏在這個喧囂世界深外的和諧之聲。直到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進獻世界上第一張中文版世界地圖的那一年,兒子朱載堉才用他特製的81檔世界超級大算盤,算出了世界上第一個平均律,這也是王子父親一生的願望,他希望兒子有一天能將中國古代音樂體系中不完美、不平均的五聲音階,重新計算,讓優美的旋律,可以在自然的八度音程中自由而和諧地循環。

這其實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但以前我一直不理解,在每個八度的音程中,分出平均的12等分——為什麼就這麼難?幾年前,我特意去問理科生的黑黑,黑黑看著不解的我說:你以為這是老熊分餅啊。這個音程的準確參數,需要開很多平方根、立方根才算得出。要不是中國人有當時世界獨一無二的精妙算盤,你以為,這個數學難題會是我們中國人第一個算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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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載堉用平均律設計的新琴圖紙

的確,在16世紀,單論算力,中國人領先了世界一個身位,獨具優勢。不過把優勢用來計算音律,它的意義究竟何在——卻是個需要深思的問題。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用弦長比例算出五聲音階和五度循環,他興奮地認為,發現了宇宙終極和諧的秘密。這個發現相當於中國古人三分損一的五聲體系,問題是:自然中,聲音頻率的倍數正好是一個八度,而不是五度,人為的五度循環從一開始就是不完美的。

朱載堉別出新裁,他以發音體的長度計算音高:假定黃鐘正律為一尺,求出低八度的音高弦長為二尺,然後將二開12次方,得頻率公比數1.059463094……,該公比自乘十二次即得十二律中各律音高,最後黃鐘正好還原,天然平均,完美無缺,和諧循環。

朱載堉當然明白平均律的意義。很多樂器,在演奏跨越不同八度音程的旋律時會無可避免地走調。當一堆樂器,在不同聲部合奏同一個旋律時,更是一場聽覺上的巨大災難。這點,我們多少會從不遵守平均律定音的民樂合奏中領教過它的恐怖。所以為了避免老是變形的轉調與不和諧的合奏,不僅僅是國人,全世界的古代音樂家,在創作音樂時,都儘量地把旋律的音高限定在一個五度或者八度之內,當一個聲部在演奏主題旋律時,其它聲部的聲音只許伴奏,搞點小裝飾。在漫長的時光中,人們一直無法用數學解決:將一個天然的八度音程,均分成12個音階的數學難題。

從這個意義上,平均律實在是音樂創作和演奏的福音。在人生的寂寞苦旅中,朱載堉不僅耐心地算出了這個重要的參數,還用這個參數重新定音,製作了新律制的古琴。但問題是,朱王子精於計算,卻算不上天才的作曲家,他並沒有用他算出的偉大平均律,留下過哪怕一支曲子。而當時的音樂家們,卻對朱王子的新律,完全沒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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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相信在平均律那奇妙的12等分中包含了整個宇宙的和諧,它從一個基本的C大調開始(相當於中國五聲音階中的宮調)不斷上升,最後經過B小調,完美地迴歸C大調中。優美的旋律在每一個聲部,每一個八度間,自然地流淌、變化,都永遠不會走調變形。這一定是上帝的聲音,否則為何會如此完美?巴赫不僅用剛剛被引入西方的平均律,為他新定製的羽管鍵琴重新定了音調,還創作了兩集共48曲的《平均律鍵盤曲集》。他並不知道:在歐亞大陸的另一端,有一個寂寞的王子,至死都在等待著精妙的數學與動人的音樂——相逢的偉大時刻。

張愛玲說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夢未完。有花無酒,有酒無人,有風無月,獨坐在寂寞的星空下,三恨是不是太多了?朱王子至死也在等待著的唯有宇宙間最完美的音調,他一定希望這音調能乘著音樂的清風,帶走他一生的長恨。清晨坐在花香四溢的客廳裡,聽著圖雷克阿姨演奏的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我突然想對還在睡覺的兔子說:要是朱王子能聽到巴赫的平均律,這個世界應該多麼完美啊!

重返平均律

你必忘記你的苦楚

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

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

雖有黑暗,仍像早晨

——《聖經.約翰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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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寫到巴赫《平均律》的故事時,正好也到了我們公號創刊的三週年,當初我們也不知道5.20怎麼就成了情人節。如今,大家都忙著在這一天尋找愛情,但你是否知道:真正的愛情唯有等待,就象一朵盛開的花兒等待一位賞花的人,就象暗啞已久的琴絃等待撥動它的手指,就象精妙的平均律,飛越千山萬水,橫跨大陸兩端,只為了在一個時光寂靜的街口,等待一個叫巴赫的德國知音。

讓我接上期的故事,再次穿越到1722年冬天的早晨,和賴在被子裡的小弗裡德曼一起,聆聽巴赫的《平均律鍵盤曲集》。想象著:弗裡德曼的二弟——曼努埃爾已經在吃早飯,他們的姐姐正抱著小弟弟,今天,小弟弟不哭也不鬧。而老爸巴赫正用他心愛的羽管鍵琴,指揮著這個快樂的家庭樂隊,他總能把這個大家庭的各種聲音,安排得和諧而溫暖。為了演奏新寫的曲子,這部定製的羽管鍵琴是按照平均律重新定音的。

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卷

No.9/1 E大調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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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2年,巴赫的大兒子弗裡德曼曾在那本寫給他的《鍵盤曲集》中,看到過爸爸寫給新媽媽安娜的一首小詩: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將會快樂又歡喜,即使要走向平靜的天國,我也絲毫不會畏懼,因為我聽見你的聲音,你溫柔的雙手將我的眼睛合上。

其實巴赫即不浪漫也算不上什麼詩人,才12歲的兒子弗裡德曼更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但他對老爸的這首小詩印象很深,一直到父親過世之後還記得。他從小就很有音樂天賦,在那本老爸寫給他的《鍵盤曲集》上,兒子還按照自己的演奏特點,自說自話地修改老爸的譜子,甚至加上了幾首自己喜歡的曲子。

1722年的弗裡德曼多半不知道什麼是平均律,也不明白父親為何要把這些舊的旋律重新組合成《平均律鍵盤曲集》,他到死也不知道,父親的《平均律》將是人類音樂史上《聖經·舊約》般的存在。但我相信:在冬天的早晨,當他聽著這些熟悉的旋律,從生命中的每一個暗淡聲部裡解放出來時,心中也一定灑滿了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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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弗裡德曼的畫像

當音樂來到歡樂而恬靜的E大調前奏曲。弗裡德曼想起以前坐在爸爸腿上第一次彈琴的事來,爸爸毫不在意他用小手碰出的各種雜音,只是用他的大手,在他小手之上,引領著他,闖入音樂奇妙的世界。如今弗裡德曼已經12歲了,坐在爸爸腿上彈琴的特權,被弟弟繼承了。

不過他有父親的《鍵盤曲集》,從1720年一直寫到1724年,也正是在這期間,巴赫將《鍵盤曲集》中的十幾首曲子抽出來,按照新的音樂律制——12平均律的全音半音,完成了偉大的《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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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重要的工作,完全不同於《鍵盤曲集》那隨意而散漫的結構。平均律出現在歐洲已近百年,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完整地將這個現代音樂最重要的、最基本的音樂體系付諸實踐。對巴赫而言,他創作這些音樂,並不是想告訴這個世界:他的痛苦與歡樂,他想說的唯有和諧——是你如何用你最真摯的語言,最完美的音調,讚美這個我們置身其中的、上帝創造的世界。

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卷

No.8/1 降E小調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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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喧囂的,時光是寂靜的。在匆匆的人生之旅中,脆弱的我們總有一些來不及說的話,總有一些來不及擦去的淚痕,總有一些時候,你會在最幸福的擁抱裡,流下你無法解釋的熱淚。

降E小調前奏曲,是一首無字的詩,一滴晶瑩的淚珠,一次最深沉而持久的凝望。你不能在悲傷的井中哭泣,你只是用一顆最誠摯的心靈去凝視著你所有的傷痛,然後把嘆息留給風,把往事留給時光,把希望留給生活。

黑黑曾對我說:他年青時聽平均律,感覺到的是聲音的平靜與和諧。它的出現總能迅速地澆熄那些生活日常帶給他的煩躁與不安。然而,當你聽了無數的平均律之後,卻發現那藏在平靜與和諧之下的豐富情感,人生的悲歡離合,都在這一個精巧的樂句中流動。讓你突然意識:所有的悲傷的日子,所有的不安時刻,都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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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所有幸福的日子也會消失。所以,我們必須珍惜每一個一去不回的日子。

降E小調前奏曲,這是巴赫《平均律》中最長的一支前奏,也是我聽得最多的一支。它並不算複雜,但每一次,我的心靈都會感受到不同的顫動。獨坐在晨光中,兔子已經醒來,聞到食物的香味,小狗已經先一步溜出了臥室。那隻在露臺上唱歌的黃嘴烏鶇鳥,已經飛走好久,我已經沒有時間,聽完巴赫《平均律第一卷》,也無法等兔子起床。

在音樂暫停的地方,我要趕緊出門。但在離開這間屋子前,我要把幸福留在身邊,把剛燒好的咖啡和麵包,留給貪睡的愛人。

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卷

No.12/1 F小調前奏曲

No.19/1 A大調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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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裡德曼,終於決定起床了,但爸爸要出門了。

他有點小憂鬱,他忘了吃飯就坐在剛剛爸爸演奏過的羽管鍵琴前,開始認真地彈奏,也許是創意曲風格的F小調前奏曲或者俏皮清新的A大調前奏曲。平靜而完美,新媽媽安娜總是這麼說:弗裡德曼彈琴時最象他的父親,無論是羽管鍵琴還是管風琴。

1722年巴赫很忙。他到處應聘,他很想重新找一個更適合孩子上學的大城市,比如擁有2萬多人口的老城萊比錫,那是巴赫一心信奉的新教聖人路德傳道的核心。在那裡有德國一流的大學、中學和教堂,在他工作的科騰只有可憐的3000人口,別說沒有中學、大學,連個象樣的教堂也沒有,老領主自從娶了新公主之後,對巴赫和他的音樂再也提不起興趣。而已經12歲的兒子弗裡德曼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父親熱切地希望,能讓弗裡德曼和他的所有孩子,能在一個更接近上帝的地方長大。

就在這年,萊比錫的老樂師剛剛過世。機會難得,但是求職不易,那年的巴赫,其實還是一個不被人賞識的鄉下小樂師。萊比錫可不是一個領主獨大的科騰小城,市議會20多個議員,就是20多個老闆,他們各持己見,對這個鄉下來的樂師並不是很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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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鄉下彈琴的弗裡德曼當然不知道父親的艱辛,也不知道,父親已經用當時最先進的音階體系,用那些他教給兒子的那些質樸抒情小曲,重構了古典音樂世界的堅固基座。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上,當你仔細去聽,就會聽到萬物靜靜生長的聲音,就象A大調前奏曲,那純真而幼小的主旋律,正頂開這個世界所有的煩惱,冒出嫩綠的小芽來。

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卷

No.20/2 A小調賦格曲

No.24/1 B小調賦格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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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音樂本身並不需要準確而平均的音階,在七聲和五聲音階出現之前,人類已經歌唱了上萬年。然而,人們很早就發現一段優美的音樂旋律只要大幅度轉調移調,就會出現尖利的不和諧。特別是當樂隊合奏時,不同音高的樂器很難相互配合,在一個樂器主奏時,另一個樂器只能充當簡單伴奏裝飾的角色。當笛子想要在自己擅長的音高上吹出一段小提琴的旋律時,人們卻發現這個旋律已經嚴重變形。這種不和諧被當時的西方藝術家們稱之為巴洛克,意思是:不完美的珍珠。

不僅僅是合奏,單獨的樂器也很難完美地演奏復調或者高音變化很大的旋律。唯一例外的唯有人聲和小提琴,歌唱者和演奏者可以通過感覺與經驗,人為地調整音高,讓旋律的轉調、移調與合奏重新變得和諧。所有麻煩的根源都是因為舊的音階劃分本身就是不平均的。所以新的音樂律制——平均律的出現有著重大的意義,它第一次將人類的音樂語言,引入一個精妙複雜,又平滑無縫的和諧世界。就象沒有十進制的1、2、3...10,你也可以進行簡單的計算,但顯然你的計算能力也沒比會算術的烏鴉高明太多。

为生活定调|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卷(下)

據說智商爆表的的烏鴉,不僅會製造使用工具,數數還可以數到九,能解決包含立體幾何原理的石頭喝水的小難題。不過在上海我幾乎沒見過聰明的烏鴉,上海最多的是長得很象烏鴉的烏鶇鳥。初夏也許是它們戀愛的季節,到處都能聽到它們的歌聲。在上班的路上,我又一次碰到了烏鶇。它長得就象——讓人懷疑它會不會就是早晨在我家露臺上練聲的那隻。

我們都想穿過一條小徑,它看到我就跳到了一邊,然後從兩米遠的地方,很矜持地打量著我。我覺得,它應該比我們想象得聰明得多。

街上車來車往,各種尖利的聲音,完全不管平均律,只是雜亂地擠滿了我的聽覺,讓人緊張。然而,當我和烏鶇一起站在路邊的草地上時,我發現我的心突然變得格外安靜,安靜得音樂漸漸地從心中流淌出來。

人生總有很多路要趕,很多工作要完成,從明麗的C大調,一個半音一個半音地向上升,一共有24個平均的大小調,最後這和諧的樂音,會終止在陰冷的B小調。然後從重開始新循環。

在單位午間休息時,我一個人在公園裡聽完了《平均律第一卷》的最後一首B小調前奏和賦格,不知為什麼,我並不覺得它有多少陰冷的寒氣,它更象是清冷的雨滴,洗淨了人世的鉛華和我心中的浮躁。

为生活定调|巴赫,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卷(下)

今天兔子不上班,她在微信裡報告:她燒了西芹百合,沒有肉末的麻婆豆腐,炒了蛋,洗了衣服,拖了地板,幫我校對了昨天寫的新稿,還用新買的茶壺泡了蜂蜜檸檬百香果的凍飲。

對了,我還聽了你留在唱機中的唱片,我好喜歡第一首,嗯,我一直在循環呢!兔子歡樂地說。

我本來想說:第一首啊,那個算不上什麼曲子,就是一串……不過馬上我就把沒打完的話刪除了。改成了——我也很喜歡。我不是在撒謊,在穿過B小調的斜風細雨之後,我的心中又一次重新充滿了C大調前奏曲的溫暖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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