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與白朗的患難深情

在20世紀30年代的東北作家群中,蕭紅和白朗是兩位著名的女性作家,她們相識於1933年的哈爾濱。年齡相近,性情相近,患難與共,同時走上文學創作之路,又相繼分別跟隨愛人流亡關內,投身抗日救亡事業。

蕭紅與白朗的患難深情

蕭 紅

我的父親方未艾當年在哈爾濱《東三省商報》《國際協報》主編文藝副刊,與蕭紅、白朗是好友。蕭紅與白朗一生的坎坷遭遇,令他感嘆不已,經常給我們講述。

夜幕下共患難,同年步入報壇

1932年秋,哈爾濱接連下了幾場大雨,松花江發了多年未曾有過的大水。當時21歲的蕭紅(張乃瑩)和男友汪恩甲住在東興順旅館。男友藉故回家再沒有回來,蕭紅懷孕獨自一人,不僅斷了經濟來源,還欠了一筆宿費,被困在旅社裡。

當時在《國際協報》做助理編輯的蕭軍看到蕭紅寫給報社的求助信,去旅館看望過。東興順旅館位於哈爾濱道外十六道街,這天眼看洪水漫過第一層樓,到了第二層樓的地板,蕭紅趁機擺脫看守她的人,搭乘一條路過旅社載柴火的木船逃了出來。蕭紅無處可歸,按蕭軍留下的地址,找到位於正陽四道街的國際報社編輯老斐的家(當時蕭軍幫助老斐採訪和編稿,寄居在老斐家)。那些天正值老斐患病住院,家裡只有老斐的愛人。蕭紅就與老斐的愛人暫時擠住在一起。蕭紅沒住幾天就病倒了,蕭軍立即把她送到道里的市立醫院。出院後,他們再未回到老斐家,而是搬到道里公園對面一道街街口的歐羅巴旅社,在三層樓上一個小房間裡同居。

我的父親方未艾當時在《東三省商報》做副刊編輯,為祝賀朋友蕭軍和蕭紅的結合,把他們兩人寫的詩和文章,在報紙副刊《原野》上出了一期專刊作為紀念。蕭紅寫的《春曲》原詩是:“這邊樹葉綠了,那邊清溪唱著。姑娘啊! 春天到了。去年在北京,正是吃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呵,比青杏還酸!”在紀念專刊上只發表了前面的4句。秋天,蕭紅在市立第一醫院生下一個女孩兒,因產後身體極度虛弱,也無錢交醫藥費,只得將小孩兒留在醫院作了抵押。

這時,已經離開《東三省商報》到《國際協報》做副刊編輯的方未艾曾多次看望蕭軍和蕭紅。幾乎每次都看到蕭軍在忙著寫稿,蕭紅在低頭認真抄稿。蕭軍當時在哈爾濱文壇頗有名氣,蕭紅正是這個階段做他的助手,為後來取得的文學成就奠定了基礎。

蕭紅走上文學創作之路,起始於1933年新年前《國際協報》的一次“新年徵文”活動。當時,蕭軍和朋友都鼓勵蕭紅寫寫平日繪聲繪色講述的家鄉故事,蕭紅就動筆寫了一篇,經蕭軍把稿子送給方未艾,題目是《王阿嫂的死》,署名悄呤。蕭紅的處女作很快在《國際協報》副刊《國際公園》上發表,由此在哈爾濱報壇嶄露頭角!

這時,白朗(劉莉)也在哈爾濱,她雖然沒有公開發表文學作品,但在家裡協助身為地下黨員的愛人羅烽編輯刻印黨內地下刊物,收集、保存黨內文件和資料,是羅烽的革命助手。白朗正式走上哈爾濱報壇和文壇,是1933年4月《國際協報》在社會上公開招聘記者、編輯。

當報社招聘啟事發出後,每天都有人前來應聘。當時白朗20歲,是眾多應聘者之一。白朗的愛人羅烽是黨內同志,在呼蘭鐵路工作。中共滿洲省委委員金伯陽指示編輯方未艾,盡最大努力把白朗吸收到報社裡來。當時,《國際協報》總編輯王研石看好應聘的留日女青年關大為。她身材修美,儀態大方,著意聘為外勤記者。王研石認為白郎雖然文靜、機敏,但有些矜持,難於融入社會交際圈,當記者有些不太如意。為了爭取白朗進入報社編輯部,方未艾向王研石一再強調,白朗年輕,富有文學天賦,是一位很有造詣的青年,堅持要聘用她做自己的助理編輯。最後,經報社社長張復生面試,白朗和關大為都進入《國際協報》。

白朗聰明智慧,溫文爾雅,不僅是哈爾濱全市唯一的女編輯,也是當時東北的第一位女編輯。白朗到報社後,開始是負責協助方未艾編輯每日半版的文藝副刊《國際公園》。幾個月後,她就熟悉了所有編務工作,獨立負責編輯婦女、兒童、衛生三個週刊。白朗每日積極工作,由於工作出色,很快轉變了總編輯王研石對她的最初印象。

20世紀30年代的哈爾濱,有個被稱作“牽牛房”的地方,是位於十六道大街的一處房子。房主人馮詠秋愛好文學,院子裡種了很多牽牛花,花開起來很好看,當時人們就把這叫作“牽牛坊”。這裡是哈爾濱愛好文學青年經常聚會的地方。

中共地下黨員,著名詩人、劇作家金劍嘯,給蕭軍、蕭紅和白朗等幾人導戲。蕭軍在《居住二樓的人》劇中扮演傑姆,白朗扮演劇中的律師太太。當傑姆拿著手槍威脅律師太太時,蕭軍裝出非常兇狠的樣子,白朗卻沒有驚恐的表情,反而忍不住笑了出來,在場的人也都跟著笑起來。金劍嘯認真嚴肅地指導,只有他一人不笑。在《孃姨》劇中,蕭紅扮演一個生病的老婦,舒群扮演一個家庭主婦的丈夫。

蕭紅和白朗在哈爾濱的親密交往,始於《夜哨》寫稿階段。1933年8月6日,金劍嘯、羅烽等人通過陳華(蕭軍的朋友)在偽滿洲國“新京”(即現在的長春)《大同報》當副刊編輯的關係,在報上創辦了一個文藝副刊《夜哨》,每週一期。蕭軍負責在哈爾濱收集稿件轉寄給陳華,再經陳華編輯發表。副刊刊名是蕭紅起的,刊頭是金劍嘯畫的,刊頭圖案的上半部是茫茫的黑夜,中間是一片大地,底部是一道道鐵絲網,表達了黑夜中的崗哨這個含意。

白朗以弋白等筆名,在《夜哨》發表散文和小說。她的中篇小說《叛逆的兒子》連載了11期,蕭紅的作品刊載了13期。《夜哨》共出刊21期,因為發表的作品內容引起日本特務機關的反感,1933年12月24日被勒令停刊。蕭紅和白朗是其中發表作品最多的女作者。

一個出書被查封,一個愛人被逮捕,兩對夫婦相繼逃亡關內

日本人統治的白色恐怖籠罩著哈爾濱的大街小巷。1933年10月,蕭紅和蕭軍在朋友的資助下自費出版《跋涉》一書,初版只印了1000冊,剛上市就遭到日偽特務機關查封。

白朗1934年1月18日在《國際協報》創辦了《文藝》週刊,撰稿人幾乎都是在《夜哨》發稿的那些朋友。那時在報紙發稿沒有稿酬,白朗為了解決蕭紅和蕭軍的吃飯問題,經過報社社長同意,發給他們每人每月20塊“哈大洋”(當時東北地方當局發行的貨幣)。可謂患難之中見真情!

1934年3月,中共滿州省委遭到破壞,哈爾濱的政治形勢日益嚴峻,蕭軍名字上了日偽特務追輯的“黑名單”。當年6月12日,蕭紅跟隨蕭軍在朋友的幫助下逃亡到青島,之後又到上海投奔魯迅先生。

白朗的愛人羅烽因在哈爾濱被叛徒出賣被捕,被判為共產黨嫌疑犯。白朗一邊想方設法營救羅烽和照顧家中老人,一邊在報社堅持編輯副刊,在驚憂和勞累的雙重壓力下昏厥過去流了產。中共地下黨組織發動呼海鐵路的200多名職工捐款,重金賄賂日本領事館人員,羅烽終於被保釋出獄。1935年7月9日晚,白朗夫婦逃離了哈爾濱,輾轉到大連,乘船投奔在上海的蕭軍和蕭紅。

四個患難的年輕人擠在上海一間小房子裡

蕭紅和蕭軍1934年11月2日從青島乘船來到上海,在上海投寄到幾家報社的稿子,一篇都沒能發表。口袋裡的錢日漸枯竭,蕭紅為買稿紙當了一件舊毛衣得了7角錢。在幾乎斷炊的情況下,蕭紅和蕭軍於百般無奈中在11月13日給魯迅寫信,懇請幫忙找份臨時工作謀生,並想通過內山書店早點兒將抄好的《八月的鄉村》交到魯迅手裡。在信中,蕭軍向魯迅求借20元以解燃眉之急。

蕭紅和蕭軍得到魯迅先生的真誠幫助。蕭軍把原來的筆名三郎改為田軍,自費出版了《八月的鄉村》,蕭紅出版了《生死場》。魯迅分別為兩部作品寫了序。魯迅還利用自己在上海的關係,積極向出版社推薦他們的作品,蕭紅的作品陸續在上海的《生活知識》《中學生》《作家》《文學季刊》《中流》等多家雜誌上發表,成為文壇一顆閃亮的新星。

1935年7月15日,白朗和羅烽到達上海。他們投奔蕭紅和蕭軍,並寄居在他們極其簡陋的家中。四個年輕人擠在一間小房子裡,白朗和羅烽睡一張行軍床,蕭紅和蕭軍睡一張小床。9月中旬,白朗和羅烽搬到美華里亭子間,和後趕來的舒群住在一起。

白朗到上海後仍堅持寫作。1937年“八一三”抗戰,上海淪陷,黨安排左翼作家南撤。懷孕8個月的白朗和婆母去武漢投奔做郵差的舅舅。9月,蕭紅和蕭軍也從上海來到武漢,住在漢口小金龍巷。11月12日,白朗在舅舅家的危樓上生了大兒子傅英。

蕭紅在重慶分娩,姐妹倆難中重逢

1938年初,戰火逼近武漢。蕭紅和蕭軍、聶紺弩、端木蕻良等應李公樸之約,從漢口啟程去山西臨汾民族大學。隨後,白朗懷抱幼兒和婆母隨著擁擠的人群,溯江而上去了重慶,在江津白沙鎮找了一間房子住下。

1938年4月,蕭紅和蕭軍在西安宣佈分手後,蕭紅與端木蕻良返回武漢。在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中,端木蕻良留下肚子裡懷著蕭軍孩子的蕭紅,一人前往重慶。蕭紅隨後挺著孕身歷經磨難也來到重慶,端木蕻良卻連落腳的住所都沒有預備。9月中旬,已懷孕七八個月的蕭紅,無奈之下只好投奔安家在江津白沙鎮的白朗夫婦。

白朗收到蕭紅的電報後準時在白沙鎮碼頭等候。當客輪靠近碼頭時,她搶先登上船,雙手拉住蕭紅的手不放,一句話還沒有說出淚水就順著臉涔涔流下。她看到蕭紅凸起的肚子、憔悴的臉龐,心裡難受至極。

白朗的家在白沙鎮石壩街,需要先通過朝天嘴的77級石階才能到達。細心的白朗給行動不便的蕭紅在碼頭上租了一乘滑竿,自己跟著轎子在後面步行。過了石階又走過一條長長的斜坡,總算到了家門口。白朗扶著蕭紅一步一步走進家門,這對來自東北哈爾濱的患難姐妹,嘮起了在武漢分別後的情況。

原來,蕭紅和蕭軍1938年1月27日離開漢口後,2月6日才到達山西臨汾民族革命大學擔任文藝指導,意外地遇到西北戰地服務團團長丁玲。住了不多日子,由於日軍兵臨城下,人員開始四散。蕭紅願意與丁玲一起到西安,蕭軍則表示想到五臺去參加抗日遊擊隊,於是兩人爭吵起來。

蕭軍明確地提出:“我們還是各自走自己要走的路吧,萬一我死不了—我想我不會死的—我們再見。那時候也還是樂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然就永遠地分開……”婚姻的決裂在兩人之間首次公開。蕭紅離開臨汾時,沒有帶走蕭軍任何東西。1938年4月,蕭軍來到西安,已與端木蕻良同居的蕭紅對蕭軍說:“三郎,我們永遠分開罷!”“好。”蕭軍平靜地回答。這對相處6年的患難夫婦就此永遠“訣別”了!

白朗一邊聽蕭紅訴說,一邊流淚,她最知道蕭紅和蕭軍的感情了。白朗和蕭紅的相識,是在二蕭初戀的時候。那時,蕭紅和蕭軍住在歐羅巴旅館啃著乾麵包,每天是那樣的開心愉快,不管是酷暑或寒冬,他們流著汗或是搓著凍僵的手……然而,這一切都成了過去。

蕭紅的預產期是在11月,她在待產的近兩個月時間裡,除了在白朗陪伴下到街上買點兒水果或日用品,其餘時間就是專心寫作。10月中旬,蕭紅完成了4000餘字的小說《孩子的講演》。寫的是蕭紅半年前在西北戰地服務團時,有個小孩兒被人請上臺作“即席講演”,小孩兒竟誤把聽眾對他不成熟但愛國的話發出的歡呼當作嘲笑。蕭紅以主人公小王根獨特的心理活動,展現當時慷慨的抗日鬥志,可謂別開生面,令人稱奇!

10月31日,蕭紅完成了6000餘字的小說《朦朧的期待》。這部小說塑造的女傭形象,代表著在戰爭中逐步覺醒的新人典型,也是從日常視角來反映重大的抗戰主題。

白朗看到蕭紅整天埋頭寫作,勸她多注意身體,但蕭紅仍是寫作不已。每當一篇文稿告一段落,蕭紅便與白朗到街上逛一逛,散散心,兩人像親姐妹一樣令周圍人羨慕。

11月下旬,蕭紅被白朗送進了黃泥嘴街一家由日本女人開設的產科診所,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這是她與蕭軍唯一的孩子!孩子有張圓圓的臉,和蕭軍一模一樣。白朗精心守護,送湯送水照料著蕭紅母子。產後的第4天早上,蕭紅對白朗說牙疼要吃止痛片,白朗回家取德國拜爾產的“加當片”,再去醫院時發現蕭紅身邊的嬰兒沒有了。她驚奇地問:“孩子呢?”蕭紅平靜地說:“昨晚突然抽風死了!”白朗不相信,認為蕭紅把孩子送人了,就說:“孩子昨天還好好的,怎麼說死就死了呢?我去找回來!”蕭紅說:“死就死了吧,省得拖累人!”

白朗是個十分心細和懂事的女人,她知道蕭紅內心一定十分痛苦和矛盾。蕭軍已經離蕭紅而去,蕭紅和端木蕻良連個固定住處都沒有,再帶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天下哪有不心愛自己孩子的母親!白朗看著表面強裝平靜的蕭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裡在不停地流血!

日子一天天過去,蕭紅脾氣有時變得易暴易怒,有幾次為了一點兒小事,竟反常地對白朗發起脾氣,直到理智恢復才慢慢沉默下來。白朗心想,也許她的新生活並不美滿,蕭軍的離開是她一生無可醫治的創痛!

12月初,蕭紅要坐船去重慶的北碚,和白朗一起來到白沙鎮的朝天嘴碼頭。蕭紅來的時候一身輕裝,走的時候雖然沒有了大肚子,但也沒帶任何禦寒的衣物。涼颼颼的江風吹在身上,令人瑟瑟發抖。細心的白朗怕產後不久的蕭紅受寒,就把自己穿了多年的一件毛皮外套脫下來給蕭紅穿上。

當兩人最後握別時,蕭紅悽然地對白朗說:“莉,我願你永久幸福。”白朗說:“我也願你永久幸福。”“我嗎?”蕭紅疑問著,接著是一聲苦笑,“我會幸福嗎?莉,未來的遠景已經擺在我的面前了,我將孤寂憂悒以終此生!”

1939年,白朗收到住在九龍的蕭紅來信,信中說:“不知為什麼,莉,我的心情永久是這樣的抑鬱。在這裡我沒有交往,因為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常常使我想到你,莉,我將盡可能在冬天回去。”冬天,她沒有回來,白朗也就離開了重慶。1942年1月22日,一代才女蕭紅病逝於香港,享年31歲。

這時,白朗和羅烽已經到了延安,她得知好友蕭紅不幸病世,悲痛萬分。白朗在《文藝月報》上發表《遙祭—紀念知友蕭紅》一文,傷感地說:“幾年來,大家都在到處流亡,我和紅也還能到處相遇。每次看到她,在我們的促膝密語中,我總感覺到她內心的憂鬱逐漸深沉了。好像有一個不幸的未來在那裡等著她……”

抗戰勝利後,白朗從延安來到東北。1952年2月,隨巴金任團長的“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朝鮮進行戰地採訪。9月,周恩來總理指名要白朗陪同費爾頓夫人再度赴朝鮮訪問。入冬,白朗以中國婦女代表身份,出席了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召開的世界和平大會。1953年五六月,她又隨全國婦聯領導去哥本哈根出席世界和平大會,會後赴赫爾辛基參加了芬蘭國家婦女文化日活動。白朗先後被選為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全國婦聯執委、全國文聯委員、文協理事。白朗的《對戰爭的莊嚴宣判》《金順、金喜》《向普天下的父母親控訴》等20餘篇特寫、散文、隨筆、通訊,發表於《東北日報》《東北文藝》《青年報》以及《蘇聯婦女》等報刊。

文革中,白朗心靈和肉體再次受到嚴重傷害。改革開放後,六卷本《白朗文集》陸續出版。1994年2月7日,白朗在北京因病與世長辭,享年8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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