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0年，你來到我們家。
確切地說，你是後來者，你和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所以，我們以當地的習慣稱你為“叔”。
你的到來，讓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有了生機和活力，雖然你沒有什麼高深的學識，也沒有很體面的工作，更沒有可觀的經濟收入。
母親沒有工作，家裡只有幾畝田地，幾個會漏雨的房間，三個正在學齡的孩子，還有一筆高築的外債。這樣的家庭負擔，讓人望而生畏。但是你沒有猶豫沒有退縮，義無反顧地來到我們家，開始承擔起一個父親的責任。
田間地頭，有了你的身影。房前屋後，有了你的聲音。白天黑夜，有了你的護佑。更重要的是，你讓母親有了人生的依靠，為我們填補了父愛的空白。
年輕時的你身體好，有的是力氣，加上很勤奮，這幾畝田地的農活根本不在話下。你來了後，母親走路的腳步變得輕盈起來，姐姐羸弱的肩膀就再也沒有抬過打穀機，我小小的身影也不再頻繁地出現在田地之間。
伺候完莊稼，你還得趕往城裡，打一份三班倒的工。為了省下幾個錢，你捨不得坐公共汽車，總是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往返。
天矇矇亮就得出發，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到崗位上，工作一天後，再騎一個小時的車回家，到家時已是漆黑一片。那時的你，身體很棒，精力充沛，彷彿有使不完的力氣。你總是說，家庭和睦，生活就充滿了幹勁。
靠著勤勞和節儉，我們在短時間內就還完了欠下的外債。那是很大的一筆錢，在當時的我看來，簡直是天文數字。
你來之前，兩個姐姐已經輟學。雖然你來後經濟條件得到改善，但姐姐已經過了入學的年齡，和村裡人結伴外出打工了。沒有讓女兒念更多的書，沒有能力給她們創造更好的條件，成為你的心頭大憾。
02
再後來，生活條件進一步改善。
家裡蓋了新房。兩個姐姐相繼出嫁成家。我考上學校，到了省城，有了工作……生活的陽光，開始照耀著我們這個歷苦經難的家庭。
所謂的苦盡甘來，在家庭個體的點滴奮鬥與發展中得到充分體現。你給我們家注入的動力，讓我們品嚐了歲月靜好的滋味。
辛苦了一輩子，本該享受享受生活的你，卻顯出一個老人特有的固執。
我們計劃著帶你出去旅遊旅遊，看看世界，你卻以各種理由搪塞不去。我們想請你下個館子吃頓大餐，你卻以不合胃口加以拒絕。我們接你到城裡生活，幾天後你就以不習慣為由吵著回家……
我們知道，你是不想給我們額外增添負擔。你用你自己認可的方式，實現著一個父親的價值。
你是閒不下來的人。雖然年歲漸大，但守著老家的房子和山林田地，依舊那麼勤勞。餵雞養鴨，伺候菜園，成為你的主營業務，也向我們源源不斷地供應著瓜果蔬菜。
印象中，你唯一對我們提過的要求，是讓我們開車帶你回一趟你自己的老家——一個兩百公里外的小村。
那天，汽車載著你開進村裡，看到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村舍房屋和親戚夥伴，你既顯得開心，又有些許失落。你離開老家幾十年，頗有一點近鄉情怯的味道。
你把全部心血傾注在我們家，在你人生的詞典中，家鄉，早已鐫刻著另外一個村子的名字。
03
歲月如刀，催人變老。某個瞬間，突然就發現你老了。
十二年前，疾病找上了你——腦梗。幸虧發現得早，及時送醫，恢復得還不錯，基本沒留下什麼後遺症，但開始了與藥為伴的日子。
原本以為，人的衰老，是漸進可見的。殊不知，衰老是不打招呼、忽然而至的。一場大病，摧殘了你的身體，也加速了你的衰老。此後，你的白髮越來越多，腰身越來佝僂，反應越來越慢，聽力也慢慢減弱。
但你還是堅持下地勞作，餵雞，養魚，種菜，挖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得不亦樂乎。你常常說，一天不幹活，渾身不舒服，得了腦梗這樣的病，更要多勞動多鍛鍊。
多麼希望老天關照，讓你身體一直康健。
可是，病魔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打倒了你，也給了我們狠狠一擊。
那個傍晚，在老家的你，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突然再次發病。大面積腦溢血，讓你忽然之間就失去了意識，不能吃，不能動，不能說……
我們把你送進ICU病房，祈禱著奇蹟能夠出現，哪怕認真地看我們一眼，清醒地跟我們說幾句話。然而，縱然我們用盡了所有力氣，還是無力迴天。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你殘忍地離開了我們。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們卻再一次失去了父親。
04
兩個多月過去了，依然不能相信你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將近三十年的時光裡，你與我們相依相伴，雖非親生，卻親如生父。多少次魂牽夢繞中，關於你的記憶都會浮上心頭，你的音容笑貌彷彿都在眼前。
往事歷歷在目，卻不敢多加觸碰。因為在那悠悠往事中，蘊涵著太多太多我們的感恩與不捨。
手機裡，存著你各個時期的照片，時時想念，卻不忍翻看。因為只要一看到，就會禁不住潸然淚下。
你的一生，雖然平凡得好像山林裡的一棵樹、田地中的一株草、沙堆上的一粒沙，卻如同豐碑一般，深深地刻入我們的內心。
經歷了命運的跌宕起伏和生活的酸甜苦辣，我們終會明白：天地之間，時光可以淘洗一切，那些踏實的、正直的、忠誠的、無私的、坦蕩的、平凡的……終會在人生的長河中熠熠生輝。
我們知道，悲傷與消沉，並不是你願意看到的。努力生活，才是對你最好的告慰。
父親，在你鍾愛的這片山林田野裡，你沐浴著秋日的陽光，靜靜地安睡。我想你一定是安詳的，你的正直和善良，你的愛與付出，無愧於這一生。
今天是中元節，以薄酒，以鞠躬，以痛徹心扉的不捨，以絮絮叨叨的心裡話，祭奠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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