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系列——113.職業殺手的末日

引子

這天是1949年4月19日,南京尚未解放。

南京三汊河南街有一座花園,名喚“大勝園”,佔地面積不算大,修建得卻很精緻。進去一座籬門,籬門內是清一色的鵝卵石砌成的甬道,一路硃紅色的欄杆,兩旁綠柳掩映。鵝卵石甬道走到盡頭,方是一人多高的紅色磚牆,牆內聳立著一幢三層樓房。

這座花園住宅的主人姚瀛是青幫人士,佔著個“悟”字號輩分,與上海灘赫赫有名杜月笙是同門師兄弟。不過,他在杜月笙還沒揚名立腕兒時就已經回到南京家鄉打拼其“事業”了,跟杜月笙也就見過幾面,談不上交情。即便如此,杜月笙的迅速崛起在無形中也給了姚瀛很大的助力,江湖上的人只要聽說他乃是上海杜先生的同門師兄弟立馬讓其三分。這樣,姚瀛在1930年前就完成了他的江湖奠基工程,“大勝園”就是那年他跟南京老派江湖名人“獨臂大亨”朱符宜爭奪長江碼頭時贏得的戰果,這次爭鬥姚瀛大蕕全勝,所以,他就把原名“守思園”的這座花園住宅易名為“大勝園”。

之後,姚瀛的幫夥順風順水,運作得甚好。不過風水輪流轉,1937年12月,日軍侵佔南京。他的師兄弟杜月笙明瞭形勢,租界待不下去幹脆遠走香港避禍,然後輾轉前往陪都重慶,照樣吃得開、兜得轉。姚瀛沒有杜月笙的眼光,在這方面,他跟抗戰前的“上海三大亨”之一張嘯林有些相似,以為從此便是東洋人的天下了,於是就投進了鬼子的懷抱。不過鬼子也並不是你願意效力就給你個高官的,同樣要“量才錄用”。姚瀛被鬼子“量”下來,覺得似無多大才幹,手下不過百十個幫會成員,而且其中一部分已經脫離他了,於是就給他了個偽“運輸行業公會”副會長。副會長一共五個,姚瀛排最後。姚瀛覺得無趣,也就不去“運輸行業公會”辦事,只管經營那個搶來的碼頭。過了幾年,換了一茬兒鬼子來管事,對姚瀛這種佔著茅坑不拉屎的做法很不滿意,於是一道命令就把他的偽職給免了,順便把他那個碼頭也收掉軍管了。姚瀛見勢不妙,從此便不敢拋頭露面,縮在“大勝園”裡低調做寓公。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還都”南京,清肅漢奸,姚瀛擔任副會長之事也遭到了清算,被“軍統”給逮了進去,關押於老虎橋監獄。姚瀛買通了一個看守,給杜月笙寫了一封求援信。杜月笙還記得這個同門師兄弟,便在戴笠去上海時跟戴說了一下。於是,姚瀛在花費了百兩黃金後,得了個“雖任偽職,並未實際附逆,准予寬大”的判決,不過屬於“緩刑”性質——畫地為牢,三年為期。這樣,姚瀛就只好老老實實待在“大勝園”,整整三年沒敢出門一步。三年後“緩刑”結束,有去了趟上簿當面感謝杜月笙,至於戴笠,這時墳頭的草已經長得蠻高了,人去茶涼,姚瀛乾脆連紙錢也沒給燒。

其時,姚瀛如果想東山再起,那是有條件的,因為他的小女兒姚孝兒嫁給了由“軍統”改組的“保密局”的一個少校。少校名叫計捷榜,軍銜不高,手裡卻握有實權,他也對老丈人說過,您老如若要把當初被日本人奪去的碼頭要回來,女婿我一定效犬馬之勞。抗戰勝利時那個碼頭作為敵產被國民黨政府收回,當年姚瀛的手下敗將“獨臂大亨”朱符宜不知買通了哪個官員,竟然以“原主”的名義從政府手裡拿了回來。姚瀛如果要爭一下,不是沒有希望,可是他對江湖生涯已經厭倦,早就斷了爭王稱霸的念頭,於是就謝絕了女婿的好意。可是,已經算得上低調的姚瀛怎麼也沒想到,他的生命行程竟在1949年江南的一個春夜裡猝然畫上了句號!

這天晚上,天空烏雲密佈,由於這裡緊挨著長江,空氣中有很重的潮溼氣息。此時,長江對岸已經駐紮著人民解放軍,正秣馬厲兵準備突破氏江天險解放石頭城。大軍壓境,南京城雖未戒嚴,但一到夜晚人們還是選擇待在家裡,早早熄燈歇息。已經慣於低調做人的姚瀛也不例外,傍晚六點晚餐,七點打太極拳,八點收聽廣播,然後睡覺。

這時,“大勝園”裡住的人員已經大大減少。之前,姚瀛受日本人冷遇龜縮在家以及抗戰勝利後畫地為牢時,有七個心腹弟子入園隨侍,護衛安全。後來,姚孝兒與“保密局”少校計捷榜結婚,計鍵榜以及兩個警衛也住進了花園。這年春節後,隨著“徐蚌會戰”(國民黨方面對“淮海戰役”的稱謂)的失敗,國民黨政權大勢已去,計捷榜奉命調赴臺灣,姚孝兒以及警衛自然跟隨前往。女兒女婿走後,姚瀛審時度勢,本著低調再低調的原則,給陪伴了他十幾個年頭的七個弟子每人發了十二兩黃金,讓他們離開“大勝園”,免得共產黨軍隊打過來後惹上麻煩。七個弟子離開後,“大勝園”就只剩下姚瀛老兩口和傭人、花匠、門衛等共七人了。

危險,就是在這如墨的夜色中來臨的。午夜時分,一條黑影攀越“大勝園”的後牆,穿過草坪,直奔姚瀛居住的那幢三層洋樓……

次日清晨,宿於三樓臥室的姚妻王桂芬起床後,下樓經過姚瀛所住的二樓房間時,發現房門沒像平時那樣開著——平時姚瀛黎明即起,坐禪、散步、喝茶——便覺不對頭,推開房門,一股血腥味兒撲面而來。定睛一看,姚瀛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胸口扎著一把匕首,直沒至柄!

報警後,警察姍姍而至。那時,國民黨警察局的刑警出警前往類似姚瀛這樣的殷實人家勘查現場,是有收取錢鈔的潛規則的。當下,聞訊速速趕來的姚家大女兒和女婿先忙著打點。刑警拿到大洋後,方才開始勘查。最後,認定姚瀛死於兇殺,至於兇手是誰,那得偵查之後再說。

這起命案偵破了沒有呢?解放軍這時已經飲馬長江,國民黨政權覆滅在即,警察局哪有心思搞偵查?所以,一直到南京解放,姚瀛命案的調查還是處於原地踏步狀態。待到中共方面接管舊警察局後,由於忙著整治一片混亂的社會治安以及對付敵特分子的破壞活動,舊案一律暫時封存,姚瀛命案也就作為懸案掛了起來。


一、懸樑的醬菜園老闆

四個余月很快就過去了。1949年9月2日,南京市玄武區漢府街發生了一起命案。這起命案最初被認為是自殺,還是家屬請來給死者擦身穿殮衣的人發現了疑點。家屬報告了警方,法醫鑑定後確認系他殺。

死者名叫宋遜榮,四十六歲,系“達誠醬園”老闆。“達誠醬園”是一家百年老字號,早在1850年就在宋遜榮的太爺爺宋鼎光手裡開張了。中間經歷了太平天國、辛亥革命、抗戰初期日軍的大屠殺等近代史上著名的戰亂,這字號竟然進能保存下來,而且連地方也沒動過,實屬不易,除了運氣好之外,想來宋家一代代人的處世之道非同一般。上幾代人的經歷已經說不清楚,宋遜榮的情況倒還明晰:從“政歷”方面來說,宋老闆是“一貫道”成員;從社會關係來看,他是三教九流無一不交,江湖上小有名氣,人稱“路路通”;即使在日偽時期,他不但照樣做生意,而且還時不時被請去跟鬼子搞個聚餐什麼的。可是,聚餐歸聚餐,偽政權的官宋老闆卻是不肯當的,汪偽政府因為他跟日本人處得很熟,請其在“商會”、“行業公會”、“維持會”擔任要職,被他一一回絕。因此,宋遜榮就沒有像姚瀛那樣在抗戰勝利後讓“軍統”惦記上。

可是,南京解放後,這個“路路通”卻難以繼續通行下去了——市軍管會在全城大街小巷張貼布告,責令凡是歷史上參加過北洋政府、國民黨政府以及日偽黨政軍警憲特以及反動會道門組織的人,不管是否擔任過職務,一律前往公安機關登記。宋遜榮去公安局登記了。登記過後,人家讓他回去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於是,他繼續做他的醬園老闆。之後不久,人民政府開始有所動作,先是把南京解放前夕已由地下黨調查過的重大反革命分了收捕,然後又把一些被人民群眾舉報查實的傢伙請進局子。宋遜榮也被警方列入了抓捕名單,作為“一貫道”骨幹分子於當年7月中旬被逮捕。

宋遜榮的被捕,對於其親屬、親朋好友和鄰居、同業老闆等等來說,皆在意料之中。政府打擊反動食道門,像宋老闆這樣的“一貫道”骨幹不抓抓誰呢?宋遜榮被逮捕後不到一個月,南京就接二連三召開公審大會,數以百計的反革命分子、惡霸、還鄉團頭目、反動會道門骨幹被處決。於是,“達誠醬園”所在的漢府街一帶紛紛傳言說看來宋老闆過不了中秋節了。1949年的中秋節是10月6日,坊間傳言的時候是8月下旬。這些話傳到宋遜榮家人的耳朵裡,自然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醬園賬房劉先生提醒老闆娘,政府會不會下手.可以試探下。怎麼試探呢?給宋老闆送東西,多送些,人家收了,就說明還打算送老闆上路;反之,就可能不妙了。

醬園老闆娘宋王氏採納了劉先生的建議準備了許多東西,甚軍有冬天穿的棉袍子、棉鞋,僱了一輛三輪車送往分局看守所。看守所方面接待她的民警態度倒還好,說話比較和氣,不過說出的話對於宋王氏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這些東兩,你都拿回去吧。”

宋王氏回去跟劉先生一說,後者嘆氣道:”看來宋老闆情況不妙了。”

於是宋王氏就叫來了孃家兄弟,讓他們去棺材店鋪給宋老闆物色一口“好材”(舊時江南民間忌諱“棺材”一詞,以“材”簡稱)。孃家兄弟四處奔走,跑了七八家棺材鋪子,還沒選定,8月30日晚六時許,一輛三輪車駛至“達誠醬園”門前車上下來個五短身材的男子,竟是宋老闆宋遜榮!

宋遜榮怎麼被釋放的呢?這還得歸功於他那“路路通”的名聲——

宋遜榮折進局子後,公安人員鑑於其在江湖上的名氣,以及在“一貫道”內的職務,想當然地認為這傢伙屬於罪行嚴重的一類,以當時區一級政府就可以判處死刑的執法標準,都認為這個醬園老闆的最後結局在無期徒刑到死刑之間。可是一過堂卻發現,宋遜榮似乎屬於反動會道門骨幹分子中的另類:雖有“一貫道”內的高級職位,卻從未在這個職位上做過實事兒,屬於掛名虛職,雖在“一貫道”內的時間長達二十多年,名氣很響,卻沒有發現他利用這個職位犯下過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的罪行。如此,宋遜榮的命保住了,但若想免除刑事處罰那肯定是白日做夢。

哪知,接下來的情況還真如白日做夢一般。那天,分局副局長周勇根下來巡察看守所。周是中共地下黨出身,曾以挑著醬菜擔子沿街叫賣為掩護做地下交通工作,他的醬菜就是從“達誠醬園”進的貨。宋遜榮的經營方式是“抓大放小”:大客戶的價格、付款方式咬緊牙關寸步不讓。“達誠醬園”的產品是按照祖傳秘方、工藝製造的,銷路很好,對方若是不依宋老闆的,可以另外選擇進貨渠道,可是別家的貨未必對得上已經吃慣了“達誠”醬菜的眾多主顧的口味,因此大客戶也就認了。而對那些小攤販,宋遜榮卻是很寬鬆的,你來進貨沒錢想賒一下,行!賒到約定的付款日子還想延期,也行!周勇根以前經常享受這種僅針對小攤販的優惠方式,所以對宋老闆印象很好。現在,老周下來巡察,意外看到宋遜榮已經成為囚徒,不禁吃了一驚。遂讓看守所所長把宋遜榮開出去談話,宋老闆自然請求老周“幫幫忙”。周勇根說共產黨辦事是不允許摻雜私人情誼的,否則我前腳把你放出去了,後腳我自己恐怕就進來坐牢了。不過,我可以給你指點一條路。據我估測,你以前結交的那麼些朋友裡肯定有中共地下黨,而且,你也肯定幫他們做過事,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罷了。現在,你可以一回憶一下,把這些情況提供給政府,只要查實了,寬大處理不是沒有可能的。

宋遜榮經過這番指點,馬上開始回憶自己以前為其提供過幫助的朋友,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不是中共地下黨,但從他們請他幫忙的事情來估測,凡是跟當時國民黨政權、日偽政權規定的禁止事項似有違背的,都有可能是在為地下黨提供幫助。於是,就向看守所提出要寫材料。看守所所長已經聽周勇根說了情況,自是提供方便,把宋遜榮開出監房安排在外面一個房間裡專門寫材料。宋遜榮一共寫了七天,寫好後請看守所所長交給周勇根。周勇根安排人員對此進行調查,究竟落實了哪些情況沒有人對宋遜榮說過,可是,8月30日下午三點,看守所所長親自把宋遜榮開了出去,讓他在釋放證明書上簽名。然後,就有看守員把他當初關進看守所時搜去的錢包、鑰匙等物還給他。

宋遜榮出來看守所,看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只覺得恍若隔世。總算定下神來,摸摸口袋裡發還的錢鈔,便先去“浴德池”泡澡去去晦氣,再去成賢街“享德酒館”吃了一餐,這才回家。

“達誠醬園”和當時所有的醬園一樣,都是集營業店面、加工作坊、家居住宅於一處的格局。宋遜榮的突然返回,使醬園的夥計和全家人都極為高興。賬房劉先生提議擺酒壓驚,見宋遜榮沒有意見,便著手安排。當然,宋遜榮不知道,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了。

9月2日,“達誠醬園”停業一天,宋遜榮的家眷、店裡的夥計以及親朋好友都參加了宴席。宴席設十八桌,吃午、晚兩餐,請的是南京城有名的專門操辦紅白宴席的“鴻德廚行”的廚子。當晚,宋遜榮喝了不少白酒,據醬園夥計估計,應該不少於一斤半。不過,像宋遜榮這樣開醬園的老闆,因為自幼就喝醬園自釀的各種酒,酒量早已練大了,一斤半白酒是放不倒宋老闆的。後來警方調查時,在場所有人都記得,當晚宴席結束送客時,宋老闆思維清晰、說話流利、舉止得當,除了臉色通紅外,並無其他異常。

宋遜榮送走客人後,又向“鴻德廚行”前來操辦宴席的廚子、夥計表示感謝,讓賬房劉先生取來準備好的紅包,親自給每人分發,再三道謝。分發過紅包後,劉先生讓少東家夫婦陪著宋老闆回內宅休息,說這裡剩下的事兒他會安排大家做的。於是宋遜榮和兒子、兒媳返回內宅,劉先生和十幾個夥計收拾殘席。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是生離死別的一幕,次日上午大家再看到宋遜榮時,老闆已經是一具僵硬的屍體了。‘

舊時的醬園其實就是一家制作兼帶出售酒醋醬油和醬菜的小型工廠,所以面積都很大。“達誠醬園”是三進的格局:外面臨街的第一進是店堂;穿過店堂進入大院,便是第二進了,第二進是整個醬園中佔地面積最大的,除了用來晾曬製作醬菜的各類原料外,還用於堆囤大批釀酒的罈子、醋缸、醬油缸,作坊、庫房和員工宿舍也在這裡;第三進是內宅,其面積與通常小康之家的住宅相差無幾。宋遜榮夫婦的臥室在內宅院子的東廂房,分為裡外兩間,西廂房則兼帶書房、賬房功能。宋遜榮的屍體,就懸掛在東廂房外間屋的屋樑上。

據老闆娘宋王氏回憶,她作為女主人,這兩天和劉先生以及廚子商量菜譜、安排席位什麼的,已經有點兒累了,當天又為接待來賓忙得夠嗆,晚餐時還被親友勸了好幾杯酒,酒宴結束返回內宅後已經非常疲乏,就進東廂房裡間臥室去睡了。她進臥室時,丈夫正坐在外間屋的桌前,一邊喝茶,一邊看當天的報紙。每天看報是宋老闆多年養成的習慣,從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汪偽的《維新時報》,一直看到共產黨的《人民日報》、《南京日報》。他被捕期間,醬園訂閱的報紙宋王氏都好好保存著,於是釋放回家後又多了翻閱過期舊報一項活動。宋王氏進去時對丈夫說:“我先睡了,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早點兒睡。”當時宋遜榮回答:“嗯,我看完這幾份報紙就睡。”

宋王氏實在太累了,倒下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色微明,看看枕頭旁給丈夫準備的那條毛巾毯還疊得整整齊齊,不禁一愣:難道丈夫一夜沒睡,還在看報?她起身一看,外間屋確實有燈光從門縫透過來,於是下床推開房門,就看見了懸在屋樑上的屍體!

那個時候,每個城市都時不時發生上吊、投河、服毒自盡之類的事兒,民間對此已習以為常,有的也就不去報告公安局了;而公安呢,通常不報也就不報了,只要註銷戶口時死者家屬拿得出居委會(最初是從民國時延續下來的“保”)出具的證明就可以。通常只有在家屬或者其他人對死因有疑問,向派出所、公安局反映後,警方才會派員前往查看。現在,對於宋遜榮的“上吊自殺”也是這樣。最初,無論是宋遜榮的家屬還是醬園的店員以及鄰居,都認為他是被釋放後,自覺沒臉見人,於是以設宴請客作為告別儀式,接著就自殺了。宋王氏等一干家屬已經六神無主,還是賬房劉先生想得周到,說應該向派出所報告一下的,於是就派人去漢府街派出所報告。

派出所民警小黃聽了報告,問是否有遺書,那夥計答稱“不清楚”。小黃就向所長老包彙報了此事。包所長對之前宋遜榮為何被捕是清楚的,還是他上報的材料,但對於分局怎麼把這個原本不死也得判重刑的醬園老闆寬大到直接釋放就不清楚了,而分局在放人之後也沒有向派出所這邊交代過什麼。以他的經驗,只有兩種情況才可以對宋遜榮實施這種超級寬大處理:一是立功;二是暫時釋放出來做“倒鉤”的。立功應該否定,因為如果宋遜榮歷史上有立功行為,應該在逮捕伊始就提出來;如果是現行立功行為,比如揭發檢舉,那麼分局在釋放他前就應該通知派出所注意保護此人的安全。這樣,就只有後一種可能:做“倒鉤”。

包所長想到這裡,認為應該去醬園查看一下。通常安排“倒鉤”。是會向派出所交代的,可是上級沒有交代,說明宋遜榮這個“倒鉤”的保密級別還挺高的。他現在死了,所以派出所有必要去查看一下。於是,包所長就叫上小黃前往醬園。

宋遜榮的屍體已經從屋樑上解下來了,放在一扇門板上,那根要他命的繩索還在一旁放著。包、黃兩人都是從部隊轉業的,在華東公安部舉辦的公安業務速成培訓班培訓了一個月就分配下來了,因此對於勘查命案現場還比較生疏,比如眼前的宋遜榮之死,也就只能對屍體外觀情況作一番觀察。由於是初秋時節,南京晚上的氣溫還在二十七八攝氏度左右,宋遜榮穿著短褲、背心,一眼就可以看出全身大部分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沒有傷痕,頸部的馬蹄形索溝印痕明顯。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宋遜榮繫上吊自殺。這一點,還可以從翻倒在地的那個木凳表面所遺留的拖鞋鞋印得到佐證。

包所長問劉先生宋遜榮上吊用的繩子是從哪裡來的。劉先生說這繩子應該是醬園用於晾曬醬菜用的,前面院子裡堆著很多呢。包、黃兩人聞了聞,上面有一股醬菜氣味,再到前畫院子去看了看,果然堆放著許多相同的繩子。至此,現場勘查結束,結論是上吊自殺。至於宋遜榮為什麼要自殺,因為沒留遺書,所以很難說得確鑿。但是其家屬、夥計和鄰居大多是這個看法:被政府逮捕後感到無臉做人,遂一死了之。


二、兇手和茶杯

本來,這件事也就結束了,可是,當包所長、小黃離開後,醬園請來替死者擦拭身子穿殮衣的那個蔣老頭兒卻發現了疑點。

六十四歲的蔣老頭兒名叫蔣駿,是南京第一批警察中的一個。那時還是清朝,朝廷組建巡警部,各地組建對應的巡警局,蔣駿當時報考巡警被錄用。辛亥革命後,清朝的警察改為民國警察,蔣駿被留用。後來蔣介石奠都南京,南京市警察局改組為“首都警察廳”,蔣駿仍是普通警察,不過已經由巡警轉崗幹了三年多刑警了。1937年12月日軍侵佔南京,蔣駿被流彈所傷成了瘸子,為謀生計,就做了街頭小販。小販的收入難以支撐全家生活開支,想打零工,年紀偏大又瘸著一條腿,於是就另外物色了一項臨時營生——專替死者擦身穿衣,掙點兒零錢貼補家用。

蔣老頭兒有這段經歷,他能夠發現宋遜榮的死有疑點也就不奇怪了。蔣老頭兒為死者擦身換衣時,屍體並未出現異常跡象。直到他把活兒做完,洗了手,換了衣服,拿了工錢和一包滷菜、一瓶酒(死者家屬按例不留飯,而是給一份食物、一瓶酒)準備離開時,忽然發現蓋在死者臉部的黃裱紙上有血跡,就想換紙。上吊自盡者在死後口鼻是會滲血的,這時蔣老頭兒尚未有什麼疑問。可是,他揭開遮臉的黃裱紙,卻發現死者的耳朵、眼睛都有滲血的跡象。於是,刑警出身的蔣老頭兒就隱隱覺得宋老闆似乎死得不明不白了。

就在這時,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玄武分局副局長周勇根。老周是1936年參加中共地下黨的,從地下交通員幹到交通站長,1944年身份暴露撤往根據地,成為新四軍的情報人員。解放戰爭時期,他負傷隱蔽于山東農村整整兩年,1948年重新歸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仕途受了影響,幹了十多年革命工作只給安排了個分局副局長兼偵訊科長。不過,當時南京各區公安分局偵訊科主管政保、刑偵、預審條線,所以偵訊科長的職權是比較大的。

宋遜榮被寬大釋放後,周勇根尋思這個醬園老闆交往的朋友中既然有中共地下黨,那肯定也有國民黨特務,想從他那裡查摸線索,於是就來拜訪。哪知,還沒進門就看到醬園門口掛著黑紗白布,一問,宋老闆竟然上吊自殺了。老周入內時,蔣老頭兒剛剛給死者擦拭掉血汙,正對著手裡的黃裱紙發愣。老周見狀心裡一動,便開口詢問。蔣老頭兒是見過老周的,南京解放伊始他按照軍管會佈告的規定去分局登記自己的舊警察身份,接待人正是老周。老周已經記不得他了,不過這並不妨礙此刻兩人之間的交流。蔣老頭兒把情況說了說,順便提到自己是警察出身。老周自是重視,當即下令封鎖靈堂,所有人不準進出。然後,寫了一張條子派人急送派出所。

片刻,派出所包所長帶著三個民警匆匆趕到,向周副局長報告說已經按照條子上的內容給分局去了電話。剛說完,分局刑警也趕到了。

現場勘查的結果,發現少了一個茶杯——就是昨晚宋遜榮閱讀報紙時端著喝茶的那個杯子。據死者妻子宋王氏回憶,她發現丈夫懸樑時還看見那個茶杯好好地放在桌上的,旁邊還有幾份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這是宋遜榮的習慣,看過的報紙都摺疊齊整,保存至少一年方才處理掉。至於指紋、腳印之類的痕跡,則因許多人進進出出,早已無法辨別了。

這時,南京市公安局派來的老法醫翟永度帶著助手小金趕到了。法醫就在靈堂裡對宋遜榮的屍體作了解剖檢驗,最後得出結論:宋遜榮是在服下某種能夠快速致人昏迷的毒藥後,被人用繩索套上脖頸,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直接的致命原因,確實是窒息而亡;從死者胃內殘存的食物推斷,其被害時間應在9月2日夜間十時至十二時之間;至於毒藥是否會致命,需要對血液進行檢驗後才臺旨知道。

專案組隨即成立,一共抽調了四名偵查員(其中兩人是出現場的刑警),連同親任組長的周勇根一共五人。還沒坐下來開始進行案情分析,分局秘書室就收到了一封匿名舉報信,被舉報的對象就是剛被法醫認定為他殺的“達誠醬園”老闆宋遜榮。這封信隨即送到了專案組長老周手裡。

舉報信的內容有二:一是宋遜榮在1941年秋,接受日本侵華部隊華東日軍總部的委託,在日軍派來的一名食品技術專家的指導下,為日軍秘密研製固體醬油、固體醬湯,用於日軍野戰部隊食用。此係漢奸罪行,但抗戰勝利後未曾受到追究;二是“達誠醬園”的夥計中,曾有一個名叫郭富的“軍統”特務,此人在醬園待了三年多,南京解放前夕不知去向,據稱是受宋遜榮的資助逃離南京的。此係包庇反革命分子罪。幾個偵查員傳閱了這封舉報信,按照老周的意思先放在一旁,結合下面將進行的案情分析一併討論。案情分析會首先對宋遜榮的被害情形予以還原——

昨晚,死者之妻宋王氏在九點半左右進裡屋歇息後,宋遜榮在外間燈下喝茶看報。在隨後兩個半小時內的某個時間點,有客——就是兇手——來訪。這個客人應該跟宋遜榮熟識,因為外間屋並未出現過異樣聲響把宋王氏驚醒。因為熟識,主人就給來人沏茶,估計就在轉身的當兒,來人在宋老闆的茶杯裡下了毒。然後,兩人喝茶、談話,宋遜身很快昏迷。接著,來人用從第二進院落裡獲取的麻繩勒住宋遜榮的頸部,扯上屋樑,使之窒息而亡。之後,用死者的拖鞋在凳子上留下了腳印,又把凳子翻倒於地,偽裝上吊自盡。

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宋王氏所說的情形有詐。宋遜榮所喝的茶是她泡的,她在泡茶時把毒藥投入杯中,待丈夫喝了茶昏迷後,開門讓事先潛伏於室外的兇手入內,或由兇手下手,或足與其合力,將宋遜榮殺害並偽裝了上吊自盡的現場。

宋遜榮身高一米六八,體重六十二公斤,即使處於毫無反抗意識的昏迷狀態中,以一人之力也難以偽造這樣一個上吊自殺的現場,至少要兩人合力才做得到。因此,不管是上述兩種情況中的哪一種,兇手都不會少於兩人。

接下來討論的問題—一兇手是怎樣進入現場即醬園第三進宅院的。

第一種可能是在宋家的酒宴結束後悄然潛入。“達誠醬園”大門朝南,前面是大街,右側、後面是一條連通的小巷,左側是“大福典當”,醬園與典當行各砌有圍牆,典當行的圍牆又高又厚,俗稱“風火牆”,是很難攀越的。宋家居住的宅院與外界有前後兩個通道,從醬園大門進入店堂,穿過店堂進入第二進——大院,再踩著大院中間那條青石鋪就的甬道來到第三進——內宅。內宅大門內是一個小院,迎門是客廳,兩側是廂房,東廂房是宋遜榮夫婦的臥室,西廂房是宋遜榮用於存放賬冊、書籍的書房。客廳後面的幾間房則是兩個兒子以及第三代的臥室,東西朝向,中間有天井。天井北面盡頭有一道一米多寬的小門,那就是醬園的後門了。後門裝著司必靈鎖,宋遜榮以及兒子三家都有鑰匙,以供早晚進出方便,不必從前面店堂穿過,驚動了尚在那裡睡覺的夥計。

這種建築格局,兇手若想進入內宅,不能走前門,因為店堂裡每天有兩名輪值的夥計在那裡睡覺。那麼就只有兩條途徑,一是走後門,二是攀越右側圍牆進入大院,再攀越內宅院牆。

之前勘查現場時,偵查員已經檢查過院牆,院牆上攀滿了爬山虎,頂部還鑲著玻璃、鋼釘,這種障礙不是不能克服,但克服之後必定留下痕跡;而勘查之下未發現有人攀越過的痕跡,所以應當排除攀牆而入的可能。那麼兇手是不是撬開後門或者用鑰匙打開後門進入的呢?勘查現場時排除了撬門的可能,至於是不是使用了鑰匙,這需要進一步調查。不過,後門裡側牆邊有個狗窩,養著一條宋老闆從日軍那裡要來的狼狗,非常兇猛,且訓練有素,因此,外人即使掌握了鑰匙,也沒法讓狼狗配合不叫不撲咬。

第二種可能是,兇手是受主人之邀前來參加慶賀酒宴的來賓中的一個,他在晚宴後藏匿於醬園內.待客人散去後再去叩開內宅門,隨便找個藉口接近宋遜榮,趁宋不備向其茶杯裡投毒。如果是這樣,對於受邀參加慶賀酒宴的來賓情況就需要進行調查。

第三種可能是,兇手是醬園的夥計,原本就住在醬園裡,那就不存在如何進入的問題了,更不必攀越內宅的院牆,只要輕輕叩門,宋遜榮自會放其(可能是兩人)進入。不過,如果是這種情形的話,那麼這夥計跟老闆肯定有非同尋常的關係,否則老闆是不可能為其沏茶的。在這些夥計裡,和老闆關係最近的要數賬房劉先生,可劉先生年邁體弱,走路快一些都氣喘吁吁,應當不具備作案能力。當然,所謂的給來人沏茶不過是偵查員一廂情願的推理,往宋遜榮的茶杯裡下毒不一定非得利用他給來人沏茶的機會,也可以用其他方式轉移宋遜榮的注意力。如果進入現場的是兩個人,要想做到這一點就更容易了。不管怎麼說,對醬園內部人員也需要逐一調查。

第四種可能是,兇手就是宋遜榮的家屬——妻子、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是未成年人,可以排除)。他們不存在進入現場的問題,如果勾結外來兇手作案,進入現場也頗方便,他們都有後門鑰匙,而且可以控制住狼狗不其讓發作。因此,需要對死者家屬逐個進行調查。

最後,專案組就討論到了那封剛收到的匿名舉報信。議來議去,覺得光從信裡所說的情況來看,一時難以判斷跟本案有無關聯,於是決定在對上述諸點進行調查時捎帶著查一下舉報信所述的內容是否屬實。之後,就對上述需要調查的幾個方面作了分工,專案組全體出動著手進行調查。

次日晚上,專案組在分局碰頭,彙總各人的調查情況——

偵查員遲寶平負責調查死者家屬有無作案時間、9月2日晚上曾聽見過什麼動靜以及後門鑰匙的使用情況。據死者的兒子、兒媳說,宋王氏平時不喝酒,只有逢年過節時才偶爾喝一點兒黃酒,每次喝後都是臉紅耳赤、心跳如鼓,什麼事情電做不了,回到臥室倒頭就睡,任憑什麼聲響也難驚醒她。9月2日這天,因為是慶賀丈夫擺脫牢獄之災,她特別高興,多喝了幾杯,可想而知睡得極為酣熟。宋遜榮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宋志豪是銀行職員,其妻蕭梅系私營醫院的護士,兩人育有子女各一;小兒子宋志雄長扛客運輪船上的大副,其妻柳美荷系幼兒園老師,結婚六年尚未生育。9月2日晚上,蕭梅在醫院值夜班,宋志豪在家,他也為應酬喝了不少酒,酒宴結束返回屋裡就躺下睡著了,一宿酣睡,次日清晨還是被母親的哭聲驚醒的。宋志雄跑的是南京到重慶的航線,一個航次休息半月,這次是8月27日離開南京的,直至此刻也未曾返回。而小兒媳柳美荷因為幼兒回剛開學,忙碌了一天,回家後又跟著婆婆忙裡忙外接待一班親友,也是疲乏至極,一覺唾到天明,連婆婆的哭聲也沒聽見,還是宋志豪讓侄女敲門叫醒她的。

至於後門鑰匙的使用情況,宋王氏、宋志豪夫女和柳美荷都說他們沒有遺忘過鑰匙,一直好好地放在身邊;柳還說其夫朱志雄生性仔細,對於鑰匙、錢包之類的物品保管得很好,不會出現落到別人手裡的事兒。這些人一致說整夜沒有聽見過狼狗有什麼動靜。專案組在討了上述情況後,基本排除了宋家內部作案的可能性。

偵查員張嘉煌、錢怡宣負責調查醬園夥計的情況。“達誠醬園”共有夥計(含學徒)十七人、賬房先生一人。其中賬房劉先生已經六十六歲,還是宋遜榮的父親在世時僱用的,整個醬回從宋遜榮到下面的學徒,對其都很是尊重,內宅的老闆娘、少東家及內眷對其也是一口一個“先生”。劉先生患著多種慢性病,體質很弱,時不時就要臥床幾天。這樣一個老先生,自然不會是兇犯。不過,劉先生閱歷豐富,當偵查員要求其協助政府對醬園內部人員進行調查的時候,他堅持請偵查員按規矩先對他本人作一番調查。於是,偵查員就通過詢問交談了解了劉先生的歷史、家庭以及跟宋老闆的關係等情況,又問了昨晚案發前後的情形。

劉先生昨晚過得頗有些艱難。他原來就有嚴重的哮喘病,秋冬必發,此刻已經入秋,毛病蠢蠢欲動。本來還能強抑個把月才發作,可是由於宋遜榮入獄之事操勞太甚,宋出獄後這幾天又為操持酒宴忙得不可開交,9月2日晚上忙碌完畢之後一鬆下來,哮喘立刻發作。那時還沒有使用後立馬可以抑制哮喘的噴劑,發作後只能沖泡杏仁粉之類的喝喝,無效的話那就起來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宋老闆專門安排學徒小朱跟劉先生同住一室侍候老頭兒,劉先生哮喘一發作,小朱立刻起來侍候,喝了杏仁湯沒用,於是就扶著劉先生在大院裡時走時坐,一直到午夜過後病情稍稍緩解方才回房睡覺。

劉先生這麼一說,偵查員當即把小朱叫來,一併向這對老少了解9月2日前半夜他倆在院子裡待著的那段時間裡是否發現過什麼異常情況,劉、朱都搖頭。偵查員出他們畫了一張大院的平面示意圖,把他們散步經過的位置一一標出來,發現劉、朱兩人的臥室是所有夥計的臥室中距內宅最近的一間,他們散步的位置離內宅院門不過二十來米。9月2日是陰曆七月初十,那天晚上月色甚明,他們沒有看見院子裡有其他人出現過,聽見的也都是秋蟲啁啾,沒有其他異常聲響;

回過頭來,再瞭解夥計的情況。劉先生說十七個夥計中有八人的家就在附近,那天晚上吃過酒席就同家去睡了;另外九人中小朱是跟他住的,另有小牛、小王輪值睡在店堂,剩下六人睡在院子靠近店堂的那個大房間裡,應該都沒有單獨活動的便利。張嘉煌、錢怡宣找其他夥計逐個談活,果真如劉先生所說,他們都能互相作證。如此,醬園內部人員的涉案嫌疑也就排除了。

偵查員還順便向劉先生等幾個在醬園供職超過十年的老夥計瞭解了那封匿名舉報信所反映的情況。抗戰時,侵華日軍華東總部確實派了軍需官、翻譯官各一名來醬園住了三個月,讓醬園按照日軍提供的配方製造固體醬油、固體醬湯,軍需官的使命是監製。這樁生意,日軍是按市價支付錢鈔的,就像日軍向米行購大米、讓染坊把白布染成土黃色以製作軍裝一樣,這種情形當時比較普遍,抗戰勝利後並未受到追究。舉報信提到的郭富其人,1945年4月至1948年9月期間確實在醬園做工,這人是不是“軍統”特務,劉先生一干人就不清楚了。如此,舉報信之事只有暫時擱置。

對宋遜榮的社會關係以及宋王氏所說的那個茶杯的調查,由專案組組長周勇根和偵查員王震峰進行。他們通過對宋遜榮的家屬、親朋好友以及醬園夥計的詢問了解,列出了一份名單,但尚未進行查摸。

宋王氏關於茶杯的記憶可能有誤。偵查員讓她清點家裡的茶杯,發現少了兩個,而不是她之前所說的一個。偵查員要求她再次回憶當時的情況,她的思維卻變得模糊了,說可能記錯了,那時候看見丈夫懸在樑上,驚嚇之下頭腦肯定是混亂的。這倒符合之前專案組的分析—一兇手利用宋遜榮為其沏茶的機會往茶杯裡下毒,作案後把兩個茶杯都帶離了現場。

偵查員對茶杯的去向進行了分析。這時是初秋時節,人們都還穿著單衣,兩個杯子沒法藏在身上,拿在手裡吧,即使用報紙包著也還礙眼,遇到街頭巡夜隊不好解釋。再說,他把杯子拿回去也沒啥用。因此,估計那兩個茶杯被兇手帶離現場後隨手扔到哪裡去了。

專案組決定連夜查清這個問題,於是立刻前往醬園。到那裡一看,發現兇手如果扔掉茶杯的話,最好的選擇就是內宅進門那個院子裡的一口井。馬上打撈,果然撈出了那兩個茶杯。


三、夜半腳步聲

9月4日上午,正當專案組商議如何進一步偵查時,醬園劉先生忽然借用附近一家商行的電話機給周勇根打來電話,神神秘秘地要求跟周局長見個面,稱有重要情況向政府反映。老週考慮到劉先生年邁體弱,而且反映的情況可能需要保密,就在電話裡囑咐劉先生可以坐三輪車或者黃包車去距“達誠醬園”三個街口的一家茶館見面,車費由分局負擔。周勇根隨即騎了輛自行車前往茶館。

劉先生反映的情況使老周頗感興趣——醬園老闆宋遜榮的屍體還在靈堂裡擱著,因為按照規矩,必須等到次子宋志雄回家後才能大殮。天熱,醬園就從冰廠購買了大量冰塊,盛在壇罐裡放在靈床下方和四周。這段時間,按例其妻子、子女、媳婿、孫輩都須守靈。劉先生協助宋志豪主持一應事務。昨天下半夜至今天凌晨,劉先生安排宋志豪和其十三歲的女兒宋苗珠守靈。夜深人靜,父女閒聊。那時候社會上迷信思想甚重,人們普遍認為確實存在“鬼魂”現象,宋苗珠跟父親談及這個話題時,說她前天晚上不知睡到幾時,聽見天井裡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好像還有開後門的聲音。不過,因為睡得迷迷糊糊,也有可能是幻覺。宋志豪當時聽著也沒當回事,可是,到了天明,他突然想到女兒聽到的聲音可能跟老父的被害有關,於是,就悄悄告訴劉先生,問是否應該報告公安局。劉先生權衡再三,認為還是報告的好,就給周勇根打了電話。

這個情況受到了專案組的高度重視。這天是星期天,宋苗珠不上課,下半夜守靈到天明後睡了三個小時剛起來,正在和幾個同學跳橡皮筋,當下就被偵查員悄悄接到了附近的街心花園。瞭解下來,小姑娘說現在她也沒法兒斷定自己聽到的動靜是真是假。偵查員問她前天晚上你們家裡住著哪幾個人,她說就她和爸爸、弟弟,爸爸睡在隔壁房間,呼嚕打了一夜,沒起來過;弟弟和她睡一個房間,一直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也沒起來過,所以,肯定不會是這房裡的人弄出的動靜。

那麼會是誰弄出來的動靜呢?偵查員悄然向宋志豪瞭解。宋志豪說如果我女兒聽到的是真的,那就說明前天晚上有人從後門進出過我家。可是,除了我之外,住在內宅的也就是我媽媽和弟媳了,她倆應該不會在夜晚悄悄進出呀,要不你們去問問她們。宋志豪還強調,這個進出的人肯定有我家的人作為內應,否則狼狗不但會叫,而且會咬。

偵查員於是把女主人宋王氏請到了醬園店堂一側的賬房間,剛開口說了她孫女反映的情況,這個五十歲的婦人臉色倏變,哼了一聲:“這賤貨!騷性不改!”’

那晚她的大兒媳在醫院上夜班。於是,偵查員便知道她是在說小兒媳柳美荷。這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這個幼兒園老師嫁給長江輪大副宋志雄後,丈夫一個月中有半個月在外航行,她寂寞難耐,在參加學校組織的迎新聯歡活動時結識了一個名叫任文忠的數學老師,那還是1947年元旦的事兒。兩人不久就勾搭成奸。任文忠也已結婚,柳美荷登門多有不便,而柳的丈夫倒是經常不在家,於是她就大著膽子在夜深人靜之際把姘夫往家裡約。當然.她得在約好的時間打開後門,把已經等候著的任文忠往臥室迎,這不僅是為了替其開門——開門問題可以用配把鑰匙給姘夫的辦法解決——重要的是要控制住那條狼狗不讓它叫喚。

這對姘頭的保密作要說是做得到位了,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年後他們的姦情還是被察覺了。那剛,南京尚未解放,“一貫道”還蠻吃得開,所以,“達誠醬園”老闆宋遜榮也是南京城裡處處兜得轉的一個人物。由於宋老闆的名氣,他的小兒媳柳美荷也跟著稍稍沾了點兒光,時不時有人指著她的背影議論:這是“這減”宋老闆的小兒媳。

這麼一指點,自會有稍稍聽到點兒風聲的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出了柳美荷的桃色新聞。幾次三番一傳,漸漸就傳到了宋遜榮的耳朵裡。宋遜榮不禁大怒,遂決定捉姦。他在1949年清明節時故意放出風聲稱全家要去江寧老家掃墓,順便走訪一干親戚,當天來不及回來,得在江寧住個晚上。宋老闆提前兩天宣佈這個抉定,大兒子全家沒有人說什麼,一致表示遵命;小兒子也沒說什麼,只有柳美荷開口告假,說已跟幾個師範同學約好了清明節要去蘇州看望一個年輕喪偶的老同學。宋遜榮情知有詐,卻不點破。

到了清明邢天,宋老闆還真的帶上全家出發了.還真的去了江寧掃墓。可是,他和老伴宋王氏掃完墓當天就返回南京了。宋王氏還不知怎麼回事,直至到了南京被宋老闆拉著去飯館用餐時悄悄說了捉姦計劃,方才恍然。她之前對於小兒媳的出軌絲毫不知,當下一聽自是勃然大怒。夫婦倆吃過晚飯,去戲院看了一場戲,又去一個“貫道”朋友家喝茶,一直盤桓到午夜過後,方才叫叫上朋友夫婦直奔醬園,從後門長驅直入,當場將這對男女捉姦在床。

對於任文忠,宋遜榮真是割下這廝腦袋的念頭都有。可是,聽任文忠大叫一聲“我是李勝道的外甥”,一干人就不敢動他了。李勝道是國民黨南京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副大隊長,又是“國防部保密局”的什麼組長.不用說像宋老闆這樣的“一貫道”骨幹了,就是青幫頭目也不敢輕易得罪此人。不過,宋遜榮畢竟是有點兒勢力的角色,尋思不能白白放過這小子,否則小兒子這頂綠帽子只怕要一直戴下去了。當下就讓那個會武術的朋友動手把任文忠教訓了一頓又責令其具結悔過,保證不再跟柳美荷見面,這才將其放了。

這邊,對柳美荷自然也有責罰,那就是宋王氏和朋友妻子兩個女人家施展手段了。責罰過後,也是具結悔過,對天發誓。事畢,宋遜榮夫婦商量下來,決定對小兒子保密,還是讓小兩口把日子過下去。用宋王氏的話說就是,這件事算得上寬鬆發落了,她以為柳美荷從此定會改邪歸正恪守婦道,和小兒子一起好好過日子,哪知竟然又出了這等醜事。

偵查員問朱王氏:“如果柳美荷果真再次出軌,男方肯定是任文忠嗎?”

宋王氏說:“那還用說?肯定是那小白臉!”

司是,專案組去任文忠任教的那所中學調查時,卻得知任文忠已於兩個月前被公安局逮捕了,犯的是歷史反革命罪——他是“三青團”的區書記。

不過,專案組還不想輕易放棄這條線索,一干偵查員討論下來,認為柳姜荷還有繼續出軌的可能。可是,應該怎麼查呢?周勇根說去她任教的學校調查,不過要保密,找校長吧。

柳美荷是在一所私立小學附設的幼兒園當老師的,偵查員錢怡宜、王震峰奉命前往調查。因為之前他們去過“達誠醬園”,生怕讓柳美荷認出來,於是就去了幼兒園所在地的派出所,讓派出所民警給小學的唐校長打了個電話,請對方到派出所來。唐校長對於偵查員的問題,一叫沒法兒給一個確切的回答,他說他對女教師個人生活方面的情況從來沒有留意過,不過他回去可以問問教導主任趙蟬娟,如果柳美荷有會麼緋聞的話,趙老師可能聽說過。錢怡宣、王震峰說這也行,耶就麻煩唐校長了。如果趙老師沒聽說過會麼,你就往這邊打個電話,順便請趙老師再留意一下;如果趙老師知道柳有什麼事兒,那就請她直接過來一趟。

半小時後,趙蟬娟來派出所了。她向偵查員反映,據學校的兩位正在談戀愛的老師說,前不久暑假期間他們去看電影時,曾看見柳美荷和一個英俊男子挽著胳膊進了電影院,就坐在他們前面大約十排處,柳沒發現他們。開學後,那兩個老師在學校老師間悄悄說了那一幕,這兩天女教師間正在議論呢。

錢怡宣、王震峰又讓趙嬋娟請那兩個談戀愛的老師來派出所。偵查員跟他們聊下來,竟然意外獲得了那個和柳美荷手挽手進電影院的男子供職的單位。二位線索提供者中的那個姑娘是美術老師,認人頗有一點兒專業眼光。那天,柳美荷和那個男子姍姍來遲,進電影院後剛剛找到座位落座,燈就熄了。可是,這個接受過正規美術專業訓練的姑娘,就在短短几秒鐘的時間裡看清了那個英俊男子的面容,而且認出就是她經常去存款取款的那家銀行營業所的櫃檯營業員,好像姓梁。

偵查員盯著姑娘問:“你認準了?沒錯吧?”

姑娘說:“肯定沒錯!那人的頭髮有點兒自來卷兒,你們一看就知道了。”

果然,次日錢怡宣、王震峰去銀行察看時,立刻就認出了那個有著一頭天生捲髮的奶油小生。外圍了解下來,得知奶油小生名叫梁純道,三十歲,南京人氏,已婚,畢業於上海大夏大學數學系;1943年參加國民黨軍隊,從事的是財務工作,1945年底退伍結婚,次年進銀行工作。

當天中午,柳美荷、梁純道雙雙被專案組傳喚。柳美荷先到,偵查員將其晾在一邊。待梁純道到後,特地安排讓梁從柳所待的那間屋子的窗外走過,偵查員還叫著梁的名字讓他進哪個屋子。如此,柳美荷就知道公安局已經掌握了她的秘密,此刻也就只能如實相告了。

可是,如實相告的內容卻使偵查員有些失望。柳美荷跟梁純道不過是最為尋常的婚外戀情,柳難以忍受一個月中有半個月時間丈夫不在身邊的寂寞,去銀行存款時遇見梁純道這麼一個奶油小生,於是就生出了相好之念,主動頻送秋波。梁純道呢,雖然算不上風月老手,但於這方面也有過實踐,於此道並不陌生,再說柳美荷頗有幾分姿色,於是就積極響應。兩人交往時間不長,也就一個多月,不過關係進展很快。9月2日晚上,梁純道八點鐘不到就溜進了醬園內宅,當時醬園的慶賀酒宴還沒散席,他躲在柳美荷的臥室裡,沒多久急不可耐

的柳美荷就回來了。梁純道在柳美荷房裡待到下半夜兩點多才悄然離開。

柳美荷交代上述情況時,梁純道也面對著偵查員遲寶平、張嘉煌的詢問,他的說法和柳美荷一致。專案組分析下來,認為兩人跟宋遜榮被害案沒有關係。至於宋苗珠聽見的聲響,梁純道承認是他在離開時發出的。他知道內宅住著柳美荷的公婆、大哥夫婦,所以離開時特別小心,唯恐發出聲音驚動了他們。可是,他的眼睛有點兒近視,摸黑來到後門時,儘管有柳美荷扯著,還是讓臺階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發出了一點兒聲響。這就是宋苗珠聽見的腳步聲。

專案組寄予希望的一條線索,就這樣被否定了。


四、疑兇浮出水面

9月6日,宋遜榮大殮出殯。同日上午,專案組再次舉行案情分析會,對往下的偵查方向進行了討論,決定分兩路同時進行:一路訪查醬園內宅後門外小巷的居民,指望能夠獲得蛛絲馬跡;另一路按照之前查摸到的宋遜榮生前的社會關係名單,對其交際情況、人際關係等進行調查,看其社交圈中是否有可疑人物。

專案組長周勇根、偵查員張嘉煌兩人去了“達誠醬園”右側的那條小巷。這是一條“斷頭衚衕”,只有一個進出口,位於醬園前門旁邊,從此口入內,沿著醬園的圍牆往巷內走,隨圍牆相應拐彎,形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故該巷名喚“曲尺巷”。周勇根、張嘉煌兩人把曲尺巷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逐家訪問住戶,接觸了四十三人,竟然沒有一人能夠提供線索。不過,仔細想想這也難怪,南京是座“火城”,夏夜溽熱難當,進入初秋天氣漸涼,晚上終於能夠好好休息了,還不都是天一黑就早早睡覺?誰還深更半夜在巷子裡轉悠?

不過,周、張兩人終於還是撞到了好運。他們結束調查準備離開時,在巷口遇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兒,穿著鐵路員工的制服,肩上挎著一個帆布包。周勇根喚住他,問道:“這位同志,你是住在這巷子裡的嗎?”

小夥子睜大眼睛打量著他們:“請問您二位……”

張嘉煌亮出了證件:“我們是公安局的。”

小夥子點頭:“哦,是公安同志啊!我是住在曲尺巷的,有事嗎?”

偵查員於是就問他9月2日晚上是否發現過什麼可疑對象或者可疑跡象。小夥子說,可疑不可疑的不好說,不過那天晚上確實在巷內碰到過兩個陌生人。周勇根、張嘉煌頓時精神大振,於是就隨小夥子去了他家,坐定了細聊。

小夥子姓邢,在鐵路局上班,是滬寧線上的列車員。9月2日晚上十一時許,他下班回家走進曲尺巷時,看到前面有一對男女。巷內沒有路燈,他在超越兩人時藉著月光瞥了一眼,發現那是兩張陌生臉孔。男的大約三十四五歲,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相貌如何由於光線原因沒看真切,穿翻領襯衫、深色長褲;女的三十來歲,比男的矮大半個腦袋,鵝蛋臉,面容沒看真切,膚色比較白,穿旗袍。當時兩人正在說話,聽見背後傳來小邢的腳步聲,立刻閉嘴了,小邢只聽見那女的說的半句話“我跟你說的……”帶著比較明顯的蘇北鹽城一帶的口音——小邢的外婆就是鹽城人,他對鹽城口音很熟悉。

周勇根、張嘉煌離開小邢家後,對小邢提供的情況進行了分析。那一男一女是什麼人?深更半夜還在外面閒逛,是談戀愛,還是去曲尺巷的某戶人家?如果是談戀愛,那通常是不可能談到深夜十一點的。那時候人們的夜生活非常貧乏,十一點鐘在人們的概念裡已經算是很晚了,這個時段如果有哪對男女還在大街上溜達,巡夜人員遇上了只怕也要攔下盤問一番。如果不是談戀愛,那就是有急事去曲尺巷內的某戶人家。於是,周勇根決定立刻對此進行調查。

這次二度登門,調查內容簡單,就問一句話——9月2日晚上十一點鐘左右你家是否來過客人?周勇根、張嘉煌一個圈子兜下來,每戶人家都一一問到,沒有一家那天晚上來過客人。那麼,這一對男女會不會是去醬園拜訪宋老闆的呢?

當晚,專案組在碰頭會上討論這一情況,考慮到這樣一種假設,那對男女是從醬園後門入內會宋老闆的,他們進去後殺害了宋,然後匆匆逃遁。如果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那麼兩人是如何進入醬園內宅的?是使用了鑰匙呢,還是由宋遜榮給他們開的後門?南於小邢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那對男女,因此專案組認為上述假設是有事實根據的。不管那對男女是如何進入醬園內宅的,有一點是可以肯定:那兩人——或者之中一位,是跟宋遜榮有交往而且結交得比較深的。因此,對於這條線索的查摸,可以跟目前正在進行的對宋遜榮生前社會關係、社交子的調查結合起來。

9月7日,五名偵查員全體出動,分頭對宋遜榮生前的社會關係、社交圈子進行調查。這種調查工作給大家的感覺像是一不小心誤入了迷魂陣,越往前走,岔路越多。這是由於宋遜榮的經歷複雜,在長達三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中,結交了成百上千的幫會人士、國民黨、日偽、中共地下黨、商人以及佛教、道教等宗教人士,還有大量社會底層的各色人等,之前偵查員列出的那份名單不過是其中一部分,最初的調查也是從這部分人開始的。這些被調查者往往會提到其他之前未被列入調查名單,但實際上曾跟宋遜榮交往得比較密切的人物,於是就得增加姓名,打聽地址,列入下一輪調查對象的名單。

專案組在這個迷魂陣中摸索了三天,第四天上午,偵查員王震峰從一個被捕在押的青幫流氓泰某那裡獲得一條信息,宋遜榮一度跟一個名叫呂菊香的“自做”妓女關係密切。呂菊香本是鹽城鄉下姑娘,是泰某老家的鄰居,逃荒來到南京投奔泰某,泰某當時正幫朋友經營一家妓院,就讓呂菊香留下做了妓女。後來,那家妓院關門了,呂菊香就在秦淮河一帶買了房做起了暗娼,行內把這種由妓女轉為暗娼的稱為“自做”。

王震峰聽著心裡一動。小邢反映的邢對男女中的那個女子不是鹽城口音嗎?會不會就是呂菊香呢?於是就讓泰某對那個呂姓女子作一下描述,後者說了說,年齡、身高、臉形、膚色竟然均與小邢反映的相符。王震峰尋思八九不離十了,就記下了呂菊香的住址。

五個偵查員是分成五路各自單獨調查的,每個人包括周勇根在內對其他四人的去向是知曉的,但並不知曉確切位置,因此,當王震峰調查結束走出市局看守所大門時,雖然很想把關於呂菊香的情況向周勇根彙報,但無法跟周勇根取得聯繫。王震峰想了想,決定暫停對預定的下一個對象的外調,先去查訪一下呂菊香。

據泰某說,呂菊香住在秦淮區大井巷,是她自已購買的一處上下兩間的小樓房,後面附帶一個小院子。王震峰生怕驚動了呂,沒敢直接登門,而是去了派出所,請派出所方面對呂菊香進行基本情況的查摸。

呂菊香自1944年她所待的那家妓院關閉後,至今沒有嫁人,一直在“自做”。她的相貌、身材都不錯,又有一套狐媚子手段,難得的是還從未患上過花柳病,因此一直到今年上半年南京解放後兩個月時,登門的主顧還不少。進入下半年,由於形勢和社會風氣的改變,再加上原先經常找她的主顧被捕的被捕、逃跑的逃跑,生意才漸漸清淡下來。至於9月2日晚上她是否在家,這個就不清楚了。因為呂菊香住的是一幢獨立小樓,兩側分別是商店和空地,對面則是一家工廠的圍牆,商店晚上是沒有人住的,因此無法找人瞭解這一點。

這時已是中午,王震峰乾脆不回專案組駐地了,在派出所搭夥吃了午餐,十二點時往專案組打了個電話。周舅根結束了上午的調查剛返回,聽王震峰一說情況大為振奮,馬上去找鐵路局的小邢,請他來派出所辨認那個姓呂的女人。

派出所所長老李跟周勇根熟識,周勇根讓老李找個藉口把呂菊香引出家門,讓小邢前往辨認。老李說這沒問題,也不需要我這個所長出面,免得驚了她,就讓戶籍警小錢去吧。

小錢隨即前往大井巷,找了居委會主任沈大媽,問她有什麼辦法可以把呂菊香叫出來說幾句話,哪怕就在其家門口也行。沈大媽說這個好辦,於是到呂菊香家門口喊了一聲。呂菊香見是沈大媽,忙招呼去屋裡坐。沈大媽說我要去學校跟他們談搞聯歡活動的事兒,沒空兒,就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參加……如此胡扯了一兩分鐘,已給佯裝路人經過的小邢提供了足夠的辨認機會,確認呂菊香就是9月2日晚上他在曲尺巷遇到的那個說鹽城話的女人。

也就不過十來分鐘,派出所所長老李、民警小錢和周勇根、王震峰就走進了呂菊香家,直接問她9月2日晚上的去向。呂菊香答稱在家裡待著,哪裡都沒去過。那幾位也不跟她多說,先命其一旁坐著別動,交出鑰匙。當即進行搜查,發現了一件讓偵查員們感興趣的東西——呂菊香和宋遜榮的合影,看樣子是在照相館照的。周勇根指著照片問道:“這個老頭兒是誰?”呂菊香面不改色地回答:“這是我的乾爹。”“他叫什麼名字?哪裡的?”

“他叫王大福,我老家的,現在已經去香港了。”

“不說實話?那好,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呂菊香隨即被帶往專案組駐地玄武分局進行訊問。初時她不肯說實話,堅稱9月2日晚上沒有出過家門。直到晚上七點鐘,呂菊香才承認她在9月2日晚上帶了一個名叫傅化鐵的男子去過曲尺巷,由宋遜榮從“達誠醬園”後門把傅迎入內宅,她沒入內。那麼,呂菊香與宋遜榮以及傅化鐵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呂菊香與宋遜榮是1947年4月相識的。當時,呂菊香已經“自做”了兩三年,在圈子裡小有名氣,主顧很多,她就挑挑揀揀。像宋遜榮這樣五十多歲可以當她爹的老頭兒,她原本是不肯接待的。之所以改變了態度,原因有三:一是那是泰某介紹過來的,她不能不買泰某的面子;二是宋遜榮本身也很了得,得罪了這樣的人,只怕吃不了兜著走;三是宋遜榮願意出高價。

這樣,兩人的關係一直維持到南京解放。後來她聽說宋遜榮被公安局抓進去了,也並不感到意外。南京解放以來,她以前的主顧別說被抓進去了,槍斃的至少也有二三十個,判刑的那就更多了。所以,呂菊香對那個告訴她此事的同行姐妹說,像宋老闆這樣的角色,抓進去判上十年八年是正常的,不抓或者抓了給放出來倒反常了。

可是,反常酌事兒還真的發生了。8月31日晚上,呂菊香聽到了一個使她大感意外的消息——宋遜榮給放出來了!

這個消息是那天晚上登門光顧的嫖客告訴她的。那人自報家門說叫傅化鐵,在鎮江做地貨(舊時對生長在地面以下或水中的作物如蘿蔔、大頭菜、茨菰、百合、荸薺、菱角、蓮藕等的統稱)批發生意;三十多歲,個子較高,不胖不瘦,說話帶蘇州、無錫一帶的口音,一舉一動透出一種似是長年習武的強悍,臉色略顯蠟黃,長相更是不敢恭維——一副凶神惡煞相。以呂菊香“自做”以來的接客標準,這種男人她通常是不願意接待的,除非出手闊綽。可是,自南京解放以來,呂菊香的買賣一直走下坡路,收入一天不如一天,特別是最近半個月,簡直到門可羅雀的境地了,因此,呂菊香也沒資格挑肥揀瘦了。

呂菊香按照行規,給對方沏茶——這是表示願意接客的意思。然後,就得講價錢了。妓院的價格是一檔一檔各有規定沒有討價還價之說的,而“自做”屬於個體經營,就有自主權。按照規矩,呂菊香做了兩個手勢向對方報了“一次性”和“過夜”的價錢。傅化鐵二話不說,掏出錢包放在桌上,說呂小姐想收多少錢請自己取吧。呂菊香見他那錢包裝得鼓鼓囊囊的,便知這是個富主兒,心中一喜。不過她是這一行中的資深從業者了,得講規矩,所以沒動手自己拿錢,而是把錢包推回給對方,說謝謝傅老闆,大家都是江湖人,還是按照規矩來吧。

傅化鐵哈哈大笑,說看來呂小姐名不虛傳,果真是個懂規矩的女子。說著,就從錢包裡抽出三張十萬元的鈔票(舊版人民幣,相當於新版人民幣十元,下同)遞給呂菊香。呂菊香暗吃一驚,以她的收費標準,即使是過夜,也不過收對方五萬元,這個姓傅的竟然一下子就抬高了六倍!多年積累下來的江湖經驗告訴她,出手如此豪爽的客人,十有八九是另有要求,因此,眼前的鈔票雖然誘人,呂菊香卻不敢貿然接受,而是說:“請傅老闆明說要求,做得了的我可以做;做不了的,您得另覓他人了。”

傅化鐵又是一笑:“呂小姐果然了得,也罷,我就直說了吧。我來找呂小姐,辦事是主,尋歡為次。哦,你還不知道吧,前幾天‘達誠醬園’的宋老闆給政府捉進去了,可是,昨天又被放出來了,聽說沒什麼事了。我呢,正好有事要跟宋老闆商量——至於什麼事,呂小姐知道江湖規矩,今後宋老闆若是願意告訴你,我自然沒意見;但現在我還不便透露。你要幫我辦的事,就是明天去一趟醬園,跟宋老闆約個時間,先不必跟他提起我,只說你聽說他出來了,很覺欣慰,想會會他,講明不要錢。宋老闆想必不會拒絕。然後你跟他約好時間,到時候我和你一起過去。我跟宋老闆三言兩語談了事情就走,剩下的就是你和宋老闆的事兒了。事成之後,我會另給你一筆報酬。”

其實,傅化鐵的這番說辭是經不住推敲的——既然是談生意,為何事先不讓呂菊香跟宋遜榮透露呢?可是,呂菊香的智商實在有限,她的思維此刻全在如何掙得那些鈔票上,這種在嫖客之間牽線搭橋做生意的事兒,以前她沒少做過,根本沒想到其他,當下便一口答應。

當晚,傅化鐵宿於呂菊香家。9月1日下午,呂菊香去“達誠醬園”找宋遜榮。巧得很,還沒到就在馬路拐角看見宋遜榮迎面走來,便駐步招呼。宋遜榮聽了她的“關愛”之語,有點兒感動,說他明天請客,讓呂菊香赴宴。呂菊香說我不便來吃你的酒席,如果讓人留意到,往下的事情就不好辦了,倒不如等那些客人都走了,你的家人也都睡了,我再過來。宋遜榮貪圖美色,他跟呂菊香已有半年沒有見面了,望著呂菊香那張俏臉,當下連連點頭贊同,說你明晚十一點鐘過來吧,走後門,我給你開門。

9月2日,傅化鐵、呂菊香在鼓樓那邊的新京飯店吃了晚飯,又去電影院看了場電影。散場後才九點,於是又去新街口的一家咖啡店喝咖啡,最後叫了輛三輪車前往“達誠醬園”。到得那裡,一看手錶,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六分鐘。呂菊香想在後門口等候,傅化鐵不同意,也沒說什麼原因,於是就依著他,兩人挽著胳膊在曲尺巷裡轉悠。偵查員估計小邢就是在兩人轉悠的當兒遇見他們的。

看看時間到了,兩人就往醬園後門口走去。到門前時,傅化鐵忽然對呂菊香附耳悄言:“一會兒宋老闆開門,我先進去跟他談,我談完出來你再進去。”呂菊香感到有點兒突然,還沒來得及開口,後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宋跡榮剛把腦袋探出來張望,傅化鐵已經疾如閃電地上前去握住了宋遜榮的手,親熱地說:“宋老闆,您好!您好!恭喜脫險!”這時,呂菊香不無驚奇地發現原來這二位竟然是相識的,因為宋遜榮定睛一看是傅化鐵後,臉上露出了笑容,輕聲說了句什麼。然後,傅化鐵回頭跟呂菊香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她等著,但出乎意料的是宋遜榮卻朝她擺手示意她離開。呂菊香不解地看著兩人,宋遜榮再次擺手,似是很不耐煩,於是呂菊香就回身走了,一邊走一邊生氣,尋思這兩個男人都不是玩意兒,明明說得好好的事兒,做著做著就變卦了!

呂菊香離開曲尺巷後,獨自走了好一陣才遇到了一輛三輪車。折騰到這麼晚,還真很是疲乏了,回家倒頭便睡,尋思姓傅的那廝如果回頭來敲門,不開!這一覺醒來,已是上午九點,傅化鐵卻沒來。呂菊香不知是怎麼回事,想想心裡總覺得不大踏實,就決定去醬園看看。哪知,到那裡時卻見醬園正在辦喪事,聽路人議論說宋老闆昨晚上吊自殺了。呂菊香尋思這事兒多半跟那個傅化鐵有關係,想想自己幸虧離開了,否則讓這廝滅了口也說不定。

至此,專案組終於找到了疑兇。


五、兩個仇家

9月11日,專案組全體出動,前往鎮江調查傅化鐵其人。五名偵查員在這裡待了整整兩天,分頭調查了市區、郊區的所有地貨批發行,還通過行業公會接觸了十幾個地貨業經紀人,均未發現傅化鐵這樣一個角色。於是,偵查員明白了,這是傅化鐵特意製造的虛假信息,之所以要扯上地貨行,是因為醬園產品的不少原料都是通過地貨行進的貨,如此可以矇住呂菊香。

9月13日上午,返回南京的偵查員開了一個案情分析會。組長周勇根因參加分局領導會議,讓其餘四人先討論案情。兩小時後,當週勇根回到專案組臨時辦公室時,對大家的討論結果很是滿意。這個結果是:起意殺害宋遜榮的,肯定是與其有仇的人。而像宋遜榮這種在江湖上混了那麼些年頭且在“一貫道”還有職位的角兒,顯然是有仇人的,所以,可以調查一下宋遜榮以前有什麼仇人,通過對仇人的調查,有可能會發現那個神秘的傅化鐵的蛛絲馬跡。

周勇根說,那就從這方面著手調查吧。調查下來,發現這個醬園老闆在具有相似經歷的人中似乎有點兒另類,他的冤家仇人竟然很少,查來查去也就只有兩個:一個名叫幹訓鑑,另一個名叫武巡道。宋遜榮與這二位到底有什麼瓜葛呢?

幹訓鑑這個名字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南京乃至周邊地區,提起來頗有些響亮。這人是個瘦瘦小小的鴉片鬼,曾是青幫中人,佔著個“通”字的輩分——跟上海灘頭號大亨黃金榮是同一個輩分。按說這幹訓鑑卻是一個喜歡折騰的主兒,1932年夏天,他忽然登報聲明脫離青幫,自己另立山頭,組織了一個“藍幫”。

“藍幫”創立伊始,要想在江湖上立穩腳跟,需要兩個條件:經費和人員。對於幹訓鑑來說,經費他不缺,因為他是前清三品“高幹”家庭的獨子,上輩留給他的遺產相當可觀,連南洋都有他的產業。他缺的是人員——符合幫會人士條件的人才。這對於幹訓鑑似乎也不是一個難題,因為他有錢,有錢就可以招兵買馬。幹訓鑑從青幫拉了一些人出來,都是他的徒子徒孫,這就像他退出青幫一樣,符合青幫規矩,青幫是不能追究的。而另外要從其他幫會鼓搗人投到“藍幫”,那就是挖牆腳了,犯了人家的大忌。這個,幹訓鑑是知曉的。可是,他明知故犯,偏偏要做。兩個多月間,單從“一貫道”挖去的徒眾就有二百多人。這下,“一貫道”方面惱火了,內部開了個會議,決定跟幹訓鑑交涉。“一貫道”把這件事交給宋遜榮全權代表,這樣,宋遜榮就跟幹訓鑑較上了勁。

“一貫道”與帶有明顯青幫色彩的“藍幫”較量,從整體上來說,是佔不了上風的。儘管“一貫道”是當時南京幫會中人數最多的一個,可是他們的成員男女老少都有,女性成員所佔的比例超過一半,男性成員中也是具有裝神弄鬼特長的居多,雖有國術高手,但畢竟只是少數。而“藍幫”那批以青幫成員為基礎的骨幹就不同了,他們都是尋釁滋事的老手,對於大規模械鬥的積極性頗高,幾日不打就渾身發癢。因此,“藍幫”跟“一貫道”方面一發生的三次打鬥,均以“一貫道”失敗告終。這個情況,當時還有報紙報道過。

不過,宋遜榮也不是個好惹的人,況且,他還代表著南京的“一貫道”。因此,他決定幹訓鑑進行報復。可是,一貫道”方面還真沒有跟“藍幫”爭鬥的實力,於是宋遜榮就耐心等候機會。據說宋遜榮悄悄使了點兒陰招,讓“一貫道”成員中的一些官員眷屬吹枕頭風,鼓吹取締“藍幫”。這種說法是真是假,宋遜榮已經死了,就說不清楚了。反正一年多後,“藍幫”還真的讓國民黨“首都警察廳”一紙通令勒令解散了。

“藍幫”解散後,幹訓鑑不可能重返青幫,那些徒弟也都作鳥獸散。從此,幹訓鑑就失去了以往的威風。儘管還是富翁,但勢力已經大大削弱,勉強自保而已。而對於“一貫道”來說,報告的機會到了。宋遜榮對其採取了“有限懲裁”的報復手段,今天派人去砸幹訓鑑名下的一座商鋪,明天打傷其家人,隔天晚上又在幹訓鑑家門前放一把火,沒燒到宅子,卻把大門燒了半扇……總之,這種騷擾給幹訓鑑帶來了無數煩惱,使其精神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如此一段時間下來,幹訓鑑終於支撐不住了,尋思再這樣搞下去只怕會把命交給宋老闆了。再三考慮後,幹訓鑑決定求和。“一貫道”接受了幹訓鑑的求和,不過是有條件的——讓幹訓鑑在南京最豪華的中央飯店擺了十二桌酒席,請“一貫道”的頭面人物以及其他大大小小幫會的頭目都到場,親眼見證幹訓鑑向“一貫道”代表宋遜榮呈遞“道歉書”。至此,這場長達四年多的幫會紛爭才宣告結束。

不過,幫會紛爭結束了,並不意味著幹訓鑑、宋遜榮之間的仇恨也消弭了。稍稍緩過勁來的幹訓鑑不斷在公開場合放出要對宋遜榮採取措施的風聲。日軍佔領南京後,宋遜榮跟日偽都廝混得很好,幹訓鑑這才識相地保持沉默,連外面也不去了,終日待在家裡燒香唸佛。抗戰勝利那年,幹訓鑑已七十歲,患了中風,臥床三年,最嚴重時終日昏迷,家人已經為其準備好了殮衣棺木。沒想到,幹訓鑑竟然活過來了,而且身體逐漸康復,甚至能夠下床活動了。不僅如此,發病時嚴重減退的思維能力也奇蹟般地得到了較大程度的恢復。於是,老頭子又想到了他的仇人宋跡榮,只要有朋友去看他,嘴裡就會念叨著諸如“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之類的話。

宋遜榮的另一個仇人武巡道的名字有點兒另類,往往使人誤以為是個什麼官職名稱,其實那是個打從出生起就已使用的名字。武巡道與宋遜榮是同行,經營著一家名號為“大幸”的醬園,規模也差不多。老話說:同行是冤家。這句話在武巡道跟宋遜榮的關係上得到了充分印證。武巡道的性格有兒陰鷙,還比較偏激,這兩種特點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而這個人乾的又是跟宋遜榮一樣的活兒,那麼宋遜榮的存在對於他來說,就屬於眼中釘肉中刺了。

醬園經營的產品中,佔大頭的是雪菜、大頭菜、蘿蔔.每到冬春時節,各醬園都競相收購這三樣原料。這樣,各家之間自然形成了競爭。但因為有行業公會的協調和約束,所以競爭還不至於發展到惡性。可是,“大幸醬園”的武老闆卻不是一個肯守規矩的商人,而“大幸”的主要競爭對手,恰恰是與其規模相仿的“達誠”。若論正常經營,“大幸”是敵不過“達誠”的,因為宋遜榮在江湖上路路通,三教九流結交了不計其數,落實到採購原料上,自然價廉物美。競爭不過“達誠”,武巡道很不甘心,於是就出了陰招兒。

有一年春天,“達誠”向江寧縣棋盤村的農戶訂購了兩船雪菜,宋老闆生怕同行爭搶,預先派人前往那裡預付了全部菜款,並留在當地看著農戶從地裡割了菜,一筐筐裝好抬上船。裝船後,由於要等潮水,所以有半天時間休息,農戶就請醬園派去的兩個夥計去他們屋裡喝酒。三四個鐘頭很快過去,看看潮水轉了,一干人就上船往南京城行駛。到了醬園對街的河埠泊船後,將一筐筐雪菜抬進醬園。雪菜必須一運到就醃,否則擱的時間長了就會變老。一班夥計已經等候著,讓農戶直接把原料抬到工場間。哪知,師傅一檢查,雪菜竟是燙的,顯已被人澆過水。這就不是變老的問題,而是已經拔節,於質量上來說就直接降級了。一降級,醃製出來的成品就得大減價,還不一定有人買,更重要的是砸了“達誠”的牌子。

宋遜榮大怒之下,請人打聽是何人所為,最後得到確鑿信息,是武巡道指使幾個地痞做的手腳。宋遜榮跟武巡道自此結下了樑子。

不過,宋遜榮畢竟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人,初時還不想對武巡道採取什麼措施,唯恐被人哂笑“為了兩船雪菜就怎麼怎麼”,於是就託人給武老闆捎話,讓對方擺酒席表示一下歉意即可。可是,武巡道除了陰詐之外,還特別看重錢財,並且認為宋遜榮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不過是猜測自己搞破壞而已,所以非常硬氣地回答說“不理他”。可是,他很快就發現這個回答過於草率——三天後,他的一隻耳朵沒了!那天晚上他外出應酬回家途中被人攔下,還沒弄清對方想幹什麼,右耳已經給割掉了。

幾乎所有知道“大幸”、“達誠”矛盾的人都認為這中宋遜榮策劃的,武巡道更是這樣認為了。可是,他對此無可奈何。去警察局報案報案吧,沒有證據,再說警察局有一些宋遜榮的朋友,更有“一貫道”徒眾,指望他們把案子破了是不可能的,弄不好把另一隻耳朵搞沒了那倒是有可能的。這樣,武巡道只能忍氣吞聲,直到南京解放,方才敢直起腰板,還曾來“達誠醬園”罵罵咧咧過。後來宋遜榮折進局子,他更是四處揚言稱“宋老闆如果不進去,那真是沒天理了”。

9月16日:專案組對這兩個對象同時進行了調查。偵查員錢怡宣、王震峰來到幹訓鑑家時,老頭子正在院子裡那棵大銀杏樹下喝茶。聽家人說有公安局的人登門,便起身相迎,讓家人沏好茶遞好煙甚是客氣。他自己也點了一支菸,卻是廉價的“雙斧”牌,對偵查員解釋說他已響應人民政府號召,成功地戒了鴉片,現在只能抽這種低檔煙,刺激大,可以抑制體內殘存的對鴉片的慾念——用現在的專業說法,就是“心癮”。然後,他就主動詢問偵查員:“二位同志來找老朽,是不是為那封信的事?”

偵查員有點兒糊塗,這是哪門子話?什麼信?老頭子就說起了那封信,剛開了個頭,偵查員就明白了——就是專案組成立伊始收到的那封匿名舉報信,作者竟是眼前這個病歪歪的老頭兒!

雙方談下來,偵查員才知道,原來幹訓鑑還不知道宋遜榮已經死了。這也難怪,一個病老頭兒,雖然曾經呼風喚雨,如今卻唯恐政府找他麻煩,除了健康原因不便出門,還斷絕了與以前那班社會關係的來往,南京城又這麼大,宋老闆命案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驚天大案,半個月了消息還沒傳到他這邊來也是正常的。偵查員要了解的是眼前這個老頭兒跟宋遜榮命案是否有關,此刻一看他那副獲悉宋的死訊後震驚的樣子,再加上現在他簡單的家庭成員結構和已經空白了的社會交往,基本上也就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

另一路對武巡道的調查,由偵查員遲寶平、張嘉煌兩人負責。他們比錢怡宣、王震峰更省事。去了“大幸”,醬園還在經營,說要找老闆,答稱在醫院。怎麼進醫院了呢?原來武巡道一個月前突發中風,急送醫院救治,命是保住了,卻昏迷了十多天,9月3日才甦醒,現在還在醫院裡接受康復治,

遲、張兩人隨即趕到醫院,見到了武巡道本人,武巡道頭部的繃帶昨天才去除,露出開顱手術後留下的刀疤。找醫生、護士問了問情況,查看了病歷和賬單,確認並無虛假,於是就排除了對武巡道的懷疑,理由很簡單:武是8月17日發病的,當時別說他了,就是周勇根也不知道月底宋遜榮會被釋放,所以,他不可能策劃對宋遜榮的報復行動;宋遜榮被釋放時,武巡道正處於昏迷狀態,因此,武巡道應該與本案無涉。

這樣,宋遜榮兩個仇家的作案嫌疑就都被排除了。


六、賬目暴露出來的線索

專案組再次開會,討論如何尋找那個自稱傅化鐵的傢伙,卻沒討論出任何結果。於是,換一個角度思考,從被殺的宋遜榮方面進行調查。據呂菊香供述,傅化鐵應該是跟宋遜榮熟識的。宋遜榮雖是江湖上小有名氣的角色,但他一輩子都住在南京,居住點也只有一個——醬園。他既然跟傅化鐵熟識,那麼醬園的夥計以及宋遜榮的家人是否知道傅化鐵這個人呢?

專案組除周勇根之外的偵查員都去了“達誠醬園”,分頭對醬園夥計和宋遜榮的家屬進行調查。被調查者對於“傅化鐵”這個名字都覺得陌生,偵查員又形容傅化鐵的相貌,竟然也沒有人知曉。對於這條線索的調查,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之後幾天,南京陰雨連綿,專案組諸君的心情也似被秋雨淋溼了一樣,一個個都覺得非常鬱悶。其時內部已有通知下達,說10月1日北京要舉行開國大典,各地要做好治安防範工作。南京市公安局連續三天舉行各處室、分局負責人會議,通報敵情(當時對敵特、刑事、治安諸情況一概稱為“敵情”)、佈置行動。周勇根作為主管刑偵的分局副局長,自然必須參加。老周就讓專案組四名偵查員在辦公室待著,有興趣討論案情的就討論討論,沒有興趣的,乾脆休息。從9月3日專案組組建以來,大家沒日沒夜地忙碌,還沒休息過,現在放鬆一下也是應該的。

偵查員便在辦公室喝茶聊天,貌似悠閒,實則一個個心急火燎,聊著聊著就聊到案子上,聊到案子上也是白搭——聊不出什麼名堂來。這樣到了第三天,雨還在下,大家卻憋不住了,有人提議出去轉轉,得到了一致響應,於是就撐著傘出門了。四人雨中散步,誰也沒有說去哪裡,卻自然而然地往“達誠醬園”漫步而去。

夏天剛過,醬園生意進入淡季,一班夥計比較空閒,正聚在一起一邊清洗醬菜缸子,一邊閒磕牙瞎聊天兒,只有賬房裡傳出炒豆子般的算盤脆響。劉先生正在盤賬,見偵查員登門,便住了手招呼“請坐”,一個夥計端來一壺新沏的茶。賬房不大,四個人一坐,基本就沒啥多餘空間了。偵查員喝著茶,跟劉先生聊天兒。劉先生告訴他們,宋老闆一出事兒,宋家的這份祖傳產業也就到頭了,兩個兒子都是有固定工作的,對子承父業沒有興趣,已經決定把醬園盤給別人。宋家人厚道,把“延留職工”作為轉讓條件之一寫進了合約,所以十幾個職工都能繼續保留飯碗,只有他因年齡大身體差,謝絕了新東家的再三挽留,決定回家養老了。在臨走前他要把一應賬目全部清理完,好讓接手的新賬房著手熟悉這裡的賬務工作。

四個偵查員中的遲寶平出身於三代賬房世家,他本人在這方面也有些天賦,打從小學一年級起,算術成績就極佳,到初中畢業都一直是全班全年級第一。本來,他多半也會端財會飯碗,可是他在初三那年因為幫一箇中共地下黨員老師藏匿“罪證”,被國民黨警察局列入了抓捕名單,幸虧有人事先透露消息,他得以及時逃離南京,才算沒進“老虎橋”。遲寶平去了蘇北解放區,被分配到岔安局,從此陰差陽錯幹起了他祖上想破頭也想不到的“捕快”工作。南京解放後,遲寶平被組織上調回老家,成了玄武分局的一名偵查員。他雖然幹著偵查工作,但那份滲透到骨子裡的數學天賦還在,比如此刻,別人在跟劉先生聊天,他卻對劉先生正在清點的賬目發生了興趣,拿過賬簿看得津津有味。也真虧得遲寶平有這份興趣,他這麼一瀏覽,竟然發現了線索。

劉先生見遲寶平對賬目有興趣,便隨口解釋,說這兩本賬簿上記的是今年二三月份的財務往來,那兩個月他請了病假沒來上班,宋老闆就請了一個臨時賬房先生來做賬,生怕把賬目搞混了,所以就專門記在另外的賬簿上。他此刻正在核對這兩個月的賬目,以便交接時有個說法。劉先生說罷,繼續跟其他偵查員聊天兒,遲寶平則繼續瀏覽那兩本賬簿。看著看著,他發現了一筆似乎值得留意的金額支出:醬園向“金穹鐘錶店”划過去了三百元,後面括號裡注有兩個蠅頭小字“大頭”(鑄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當時市面上流通的貨幣有金圓券,也有“大頭”、“小頭”(鑄有孫中山頭像的銀元)及其他銀洋,但以金圓券為主。因為物價飛漲,金圓券貶值嚴重,銀元成了硬通貨,商家一旦收進後輕易是不肯拿出去的。可是,2月12日劃出的這筆錢卻是銀元,而且一下子就劃出了三百元,這似乎顯得有些異常。

遲寶平往下看,就更覺得異常了。三天後,這三百銀元竟然又劃了回來,而劃回的那個賬戶卻是“天保商行”。這下,遲寶平真的給弄糊塗了。這劃出划進的三百銀元應該是同一筆賬,一般說來屬於借款還款。可是,眼前的記載中,受款方是“金穹鐘錶店”,那可以理解,可能是宋老闆買鐘錶,也可能是借錢給“金穹”的老闆;然而三天後劃回來的卻是“天保商行”,這就不對了,難道“金穹”和“天保”是同一個老闆經營的?

遲寶平看著感到懷疑,臉上卻是聲色不露,一直到和其他三個偵查員一起告辭離開醬園也沒吭聲。往回走的時候,他忽然說有點兒事情要回家一趟,就和眾人分手了。

遲寶平其實沒回家,而是決定對此悄悄地作一個調查,他先去了“金穹鐘錶店”,那是一家只有一個門面的店鋪,老闆名叫高克,四十來歲的一個高個子,見來人亮出證件,便很熱隋地接待。遲寶平不是奉命調查,所以茶不喝煙不抽,坐下來開門見山問2月12日那天“達誠醬園”劃到貴號的那筆款子是怎麼回事。高老闆馬上說有這筆款子,那天是元宵節,是一個朋友要求劃到敝號賬上的。本來打算下午就陪他去銀行取出來,可是下午因為過節銀行不營業。那個朋友急著要離開南京去鎮江,於是就說老高這三百大洋我就向你買一塊手錶吧。於是,高老闆就給了他一塊14K金的“浪琴”男表。

遲寶平聽說“鎮江”,心裡一動,便問:“你那個朋友叫什麼?”

“他姓馬,叫馬騰飛。”

“那位馬先生是哪裡人啊?”

“哦!這個我倒從來沒有問過他,他自己也沒說起過,聽口音應該是無錫一帶人氏。”

遲寶平尋思這個馬騰飛別就是呂菊香供稱的那個傅化鐵吧?宋遜榮依其言把三百大洋劃到高老闆鐘錶店的賬戶上,這說明兩人有過什麼交易。

高克機靈,看遲寶平神色嚴肅,情知這筆款子多半有問題了,不過那是南京解放前的事兒,人民政府應該不管的吧?但又一想,如果馬騰飛是敵特分子呢,那他豈不是一道受牽連了?於是,不待遲寶平發問,就主動說起了他踉馬騰飛的相識過程——

馬騰飛跟高克交往七八年了。那時,高克除了經營鐘錶店,還在鼓樓區童家巷那邊開了一家小旅館,那是受其在汪偽警察局幹事的表弟的慫恿開的,表弟出一半資金,由高克請人經營,利潤一人一半,治安方面有什麼事兒都由表弟出面擋著。那時的南京,是汪精衛漢奸政府的“首都”,又是華東侵華日軍司令部的駐地,對於住旅館控制得很嚴,沒有“良民證”的一律不得入住。而高克經營的這家小旅館,由於其表弟的原因,可以不受這個規定的限制,當然收費會比市價高一些,但通常入住者的安全是可以保證的。馬騰飛就是這樣一個沒有“良民證”的主兒,他經常住該旅館,有時一住就是兩三個月,花錢多少不在乎,給茶房的小費也很大方。高克作為旅館老闆,就這樣和馬騰飛相識了。後來抗戰勝利,表弟被捕,以漢奸罪槍決,旅館作為敵產被沒收。高克也差點兒受牽連,還是馬騰飛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替他擺平了此事。高克對此甚為感激,兩人就結拜為異姓兄弟。至於馬騰飛是幹什麼職業的,高克曾經問過,對方說得有些含糊,聽上去像做掮客的。

遲寶平聽著,對馬騰飛更起疑心,尋思這主兒或許就是傅化鐵吧?於是就問:“高老闆跟馬老闆結拜時,是否合影了?”——此乃民國時江南一帶的規矩。如若結拜,或者如呂菊香認宋遜榮為乾爹之類,都須去照相館留個影,以為紀念。

高克點頭稱是,拿來照相簿,把照片給遲寶平看。遲寶平看著照片,覺得似乎有些像,卻不敢斷定這個馬騰飛跟傅化鐵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因為照片是前幾年拍的,他又沒有直接接觸過傅化鐵,只是聽小邢和呂菊香描述過傅化鐵的相貌,於是就從照相簿裡取出了這張照片。

按照遲寶平原先的打算,還準備去“天保商行”調查劃給“達誠醬園”的那三百大洋是怎麼回事,但此刻有了這張照片,他就想馬上回分局向組裡彙報這事。當時,對組織性紀律性抓得很緊,遲寶平不敢在未經專案組批准的情況下單獨調查下去,唯恐給扣上“個人英雄主義”的帽子,那是要寫檢查的。

回到分局,周勇根等人看了照片,有說像傅化鐵的,也有說不大像的。周勇根說這條線索很重要,立刻讓小邢和呂菊香辨認。為穩妥起見,周勇根讓另外準備幾張與馬騰飛年齡、臉形相仿的照片,一併拿去辨認。

呂菊香和小邢看過照片,二致指認馬騰飛即傅化鐵!周勇根下令,立刻向“天保商行”調查2月15日劃給“達誠醬園”的那筆三百大洋的款項是怎麼回事。

“天保商行”的老闆名叫陳天保,五十來歲,是個瘦高個子,嗜酒,抗戰前參加過南京市釀酒公會舉辦的“江南飲酒大獎賽”,以兩小時喝掉烈性白酒一斤半、紹興黃酒三斤的成績進入前八名。這等喝法,於身體肯定有礙,所以9月12日那天他在履行每餐必飲的程序後彎腰想撿一根碰落的筷子時,一頭栽倒,送往醫院後救得一命,不過已經嘴歪眼斜,無法言語,只有臥床靜養的份兒了。偵查員員登門那天,正是他發病第十一天,被家人從醫院接回後住進了專為他在商行後院設置的一間平房內靜養。

這樣,陳天保就無法回答問題了。偵查員想了個法子,在紙上寫上“認識馬騰飛嗎?認識就眨一下眼睛,不認識就眨兩下眼睛”,拿給陳老闆看。陳天保的大腦看來還是能夠運行的,當下就眨了兩下眼睛。

偵查員又寫:“今年2月15日,天保商行往達誠醬園的賬戶劃了三百銀元你知道嗎?”

陳老闆眨了兩下眼睛——竟是不知道!

於是把商行賬房王先生請來,王把賬簿和劃款憑證給陳天保看了。偵查員再問他。竟然還是眨兩下眼睛!偵查員又問他是否跟“達誠醬園”的宋老闆認識,他依舊是眨兩下眼睛。王先生當場就嘀咕道“達誠宋老闆是您表哥,平時你們哥兒倆常來常往,哪有不認識的?宋老闆被政府放出來後辦酒席還來請過您呢!”

這說明陳天保讓賬戶先生劃出去的那三百銀元背後多半是有隱情的,而眼前這位躺在病榻上的陳天保拒絕如實回答,恰恰說明他多半也涉及這個秘密。

偵查員忽然想到,最初調查本案時收集的參加宋遜榮宴席的名單中並無陳天保,他是宋遜榮的表弟,為何不去祝賀呢?問了王先生,得知陳天保在9月1日接到宋遜榮派人送來的請帖時,當場就請來人代向宋老闆致歉,說自己身體不適,就不去了。隔了一天,得知宋老闆上吊死了,陳天保也沒前往弔喪,而是派妻子、兒子前往。之後,陳天保就顯得有些反常,第一是不出大門一步,第二是搬到店堂和夥計一起過夜,第三是喝酒更厲害,連早餐也喝,有時半夜還要加一頓老酒。

專案組對陳天保的情況進行了討論,認為陳天保與宋遜榮之間,甚至與馬騰飛之間有著一種神秘的瓜葛。於是,也就有了下一步的調查方向——查清這種瓜葛,案子也就破獲了。如何調查呢?大家認為還是要從陳天保那裡查起。陳老闆雖然病重不能言語,而且拒絕配合調查,但他的商行和家庭成員都還在,就通過這兩條渠道進行調查吧。


七、職業殺手落網

9月23日,專案組剛啟動對“天保商行”方面的調查,運氣忽然主動撞上來了!這天下午兩點,“金穹鐘錶店”老闆高克來到玄武分局反映了一個重要情況——馬騰飛現身了!

上午十點半左右,一輛三輪車在“金穹鐘錶店”門前停下,車上下來的是馬騰飛和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妖豔女子,兩人手裡拎著禮品盒。馬騰飛讓那女子喚高克“大哥”,介紹說這是他的妻子韓萍。馬騰飛告訴高克,他娶妻後入住女方家,現已定居蘇州。前天遲寶平去鐘錶店調查時對馬騰飛表現出的興趣使老江湖高剋意識到他這個盟弟似乎不是個善主兒,因此雖然遲寶平只是關照他如有馬騰飛的消息就跟他聯繫,並未指導過應當採取什麼措施,但他還是決定弄清馬騰飛下榻何處,以便等會兒好向遲寶平作一個完整的情況彙報。於是,高克悄然吩咐店裡新來的學徒小丁,等他招待馬騰飛兩人吃過午飯離開後進行跟蹤,看兩人去哪裡。不久,小丁返回鐘錶店向高老闆稟報,他們去了馬臺街的“福源旅館”。於是,高克就來分局向遲寶平報告了。

下午四點,專案組五名偵查員前往“福源旅館”。可是,馬騰飛兩人已經退房離開了。根據公安部門的規定,旅客人住旅館一律憑工作證或者戶籍地派出所的證明,馬騰飛人住“福源旅館”登記時使用的是上海市公安局北站分局天目中路派出所出具的證明,寫的卻是女方韓萍的姓名。而之前馬騰飛卻對高克說韓萍家住蘇州。他為什麼要對高克撒謊,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卻是明晰的:這傢伙肯定有問題!

當晚,專案組五名偵查員即乘坐夜班火車赴滬。次日上午,在北站分局的配合下,查明韓萍是一傢俬營醫院的護士,兩年前離異,子女歸男方。她與馬騰飛是今年7月間相識的,9月15日即結婚,新房在馬騰飛在上海的居住地榆林區榆林路大隆裡。兩人結婚後,外出旅遊,南京應是他們計劃遊覽的地方之一。從韓萍向醫院請假的情況來看,他們應在9月26日前後返滬。

偵查員又去馬騰飛的居住地派出所調查,發現馬的戶口早在1947年4月就已出現在國民黨上海市警察局榆林分局的戶籍檔案中了,舊警察局的戶籍登記比較簡單,對於“從何處遷來”的說法,竟然是“不詳”!再瞭解馬的居所,那是他在1946年11月從上家手裡花了三百大洋買下來的,是三間瓦平房。據鄰居經映,馬騰飛跟他們相處得不錯,儘管長得一副兇相,但待人接物還是很和善的。他的職業據說是水產掮客,經常出差,凡是逢年過節前出差返滬時,總會帶一些外地土特產回來贈送給四鄰。

專案組在兩個分局的協助下,悄然對馬騰飛和韓萍的孃家兩處住地進行布控。9月26日晚,當馬騰飛、韓萍結束旅遊從外地返滬回到新居時,即被拿下。經審查,韓萍與本案無涉,三天後獲釋。馬騰飛到案後,作了如下供述——

馬騰飛真名叫夏天雷,三十六歲,出生於太湖的一條漁船上。七歲時,其父母因救治被官府抓捕後帶傷越獄的湖匪“獨天霸”被官府查獲,開刀問斬,“獨天霸”遂將夏天雷認為義子收養下來。夏天雷的童年是在土匪群裡度過的,長期耳濡目染使他形成了冷酷嗜血的性格,還練就了身本領,他十四歲正式參加作案時已經以武術、水性、槍法聞名東太湖區域了。抗戰爆發前夕,“獨天霸”匪幫被蘇州、無錫、湖州三地軍警、保安團聯合剿滅,七八十名匪徒僅僅逃出了夏天雷等六人,“獨天霸”負傷被擒。圍剿人員唯恐他再次越獄,就地將其處決,割下首級在蘇州、無錫、湖州三地城牆上輪流懸掛示眾。

此後,夏天雷就離開太湖,上岸謀求發展。他先去了上海,投奔汪偽“七十六號”特工總部特務大隊長、青幫流氓吳世寶,當了吳的保鏢;後又被吳世寶派到特務大隊當了小隊長。吳世寶手下都是上海灘流氓,自有一份上海人的優越感,夏天雷跟他們混在一起,難免格格不入,受到歧視。於是,夏天雷就在1940年離開“七十六號”,投奔戴笠佈置在上海郊區的“忠義救國軍”。在“忠義救國軍”混了一個月,因受到排擠且不被重用,夏天雷又開了小差。從此,夏天雷就成了上海、南京、寧渡、連雲港範圍內獨來獨往的一名職業殺手,由於其行蹤詭秘,不留痕跡,竟然闖出了一些名頭。數年間,夏天雷抱定有奶就是孃的宗旨,不管僱主是誰,只要肯出錢,不論要解決的對象是誰,只要他殺得了,就接下活兒,按時交差;另一方商,夏天雷對於價格、付款時間也都有非常嚴格的要求,不能拖延付款,過期不付的,他也不喟然唆,也不催討,瞅個機會直接就把僱主幹掉!“達誠醬園”老闆宋遜榮的死因,就是由於食言而肥欠款不付。

其實,宋遜榮死得還真有些冤,因為他只是出面替僱主跟夏天雷談了一筆殺人交易。但是按照江湖規矩,出面僱兇的人,應當承擔從頭到尾的全部責任,即督促對方及時完成使命,並按照預先約定的方式支付全部費用。

那麼被殺的對象以及僱主是誰呢?被殺的對象,就是本文引子中所說的那個死於4月19日晚的“大勝園”主人姚瀛;僱主則是前面專案組曾經打過交道的“天保商行”老闆陳天保。這一點,夏天雷是清楚的,因為宋遜榮僱用他時,已經告訴他了。至於陳天保為什麼要殺姚瀛,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仇恨,專案組之後雖然進行了調查,但由於陳天保已經癱瘓(七天後即死亡),也就沒法兒查清楚了。

宋遜榮跟夏天雷早在抗戰後期就已相識。夏天雷還曾想通過宋遜榮的介紹加入“一貫道”,企圖有個組織依靠,宋遜榮為此也作了努力,可是南京“一貫道”的核心領導層對這個職業殺手印象不佳,再說“一貫道”也並非打打殺殺的組織,裝神弄鬼是不需要夏天雷這樣的角色的,因此將其排斥在外。這事沒有成功,不過兩人的關係還保持著。宋遜榮受表弟陳天保之託找夏天雷下手幹掉姚瀛,夏天雷自然一口答應。雙方在談及費用時,由於姚瀛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所以夏天雷說按照規矩殺這個人費用得高些——五千大洋,不過看您宋老闆的臉面,就打個八折吧。宋遜榮是談生意的老手,一番談判後,最後談妥三千大洋,先付百分之十定金,劃入“金穹鐘錶店”賬戶,餘款在幹掉姚瀛後的七天內一次性付清,須當面以現洋交付。為此,夏天雷還給了宋遜榮一口特製的特別牢固的皮箱,讓其屆時將大洋裝在裡面交給他。

4月19日晚,夏天雷潛入“大勝園”幹掉了姚瀛。次日,他給宋遜榮發了一封掛號信,說買賣已經成功,請核實後於4月26日中午攜款前往鼓樓“逸君樓”交付。

信發出之後,夏天雷就離開南京去了蘇州。4月23日,南京解放。上海、南京雖然處於兩個政權的統治之下,滬寧鐵路中斷,但還是可以用“火車+汽車+小火輪”的方式輾轉抵達。4月26日上午,夏天雷由蘇抵寧。中午,他去“逸君樓”等候宋遜榮,可是,宋老闆卻沒來,也沒差人捎一個口信要求改期什麼的。於是,夏天雷就明白了,這老小子是想趁南京解放賴賬。從這時開始,宋遜榮就上了夏天雷的暗殺名單。

夏天雷當即返滬,開始考慮如何幹掉宋遜榮。因為南京已經解放,他一時不敢貿然下手。在之前與宋遜榮的交往中,‘他曾數次去過醬園,清楚醬園的一應情況,尋思只能從後門進入內宅。但那條受過訓練的狼狗卻是一個障礙,尋常對付看門狗的法子解決不了,而那畜牲只要一叫,就會驚動其他人,所以只好另覓良方了。至於下手後如何不讓公安局追查到他身上,他也考慮過多個方案,最後決定使用毒藥讓對方昏迷後偽裝自殺的方式。主意打定,就去搞毒藥,費了老大勁才弄到一點兒美國進口貨。這時上海也解放了,夏天雷不敢輕舉妄動,先待在上海看動靜。兩個月後方才前往南京,一打聽,宋遜榮已經被政府捉進去了。夏天雷比較關心時事,根據他對宋遜榮歷史罪行的瞭解,比照共產黨懲治此類主兒的尺寸,尋思宋老闆十年八年是出不來了,這件事看來也就作罷了。

如果宋遜榮真的被判刑,那夏天雷也就殺不了他了。可是,宋遜榮卻被放出來了,而且,他釋放的那幾天,夏天雷正在南京跑掮客生意。宋遜榮回家的次日,夏天雷就從朋友處得知了消息,不禁暗吃一驚,尋思這廝怎麼給政府寬大了?隨即又起了殺心,政府對他寬大,我夏某卻不能寬大,還是要照規矩辦的。夏天雷還真有那份一根筋繃到斷的犟性子,當下制訂了方案,於當天傍晚就去找了曾經聽宋遜榮說起過的呂菊香。

夏天雷的作案過程其實也很簡單——宋遜榮一開門,他就上前握手寒暄,這給那隻狼狗造成了一個錯覺,以為來人真是主人的好朋友。待到進門,他隨即拋出了一塊預先準備好的塗有麻醉劑的肉乾,狼狗已經對他放鬆了警惕,本性顯露,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他利用宋遜榮給他沏茶的機會在其茶杯裡下了毒,藥倒宋老闆後,隨即用麻繩套在宋的脖頸上。夏天雷力氣大,把繩索的另一頭掛上屋樑,一手抱起宋遜榮,另一手扯緊繩子,臨末倏地一鬆,就形成了只有上吊者頸部才會出現的馬蹄形索溝,偽裝了宋遜榮上吊自殺的假象。然後,他牟走了兩個茶杯,拋進了院子裡的水井。

1949年12月28日,夏天雷被南京市軍管會判處死刑,執行槍決;呂菊香被判處五年徒刑;宋遜榮已被殺、陳天保已病死,也就不再追究兩人僱兇殺人的刑事責任了。

--本文轉載自《逐木鳥》“塵封檔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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