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女兒花默默綻放

我家屋旁邊柑橘樹下有一小塊荒地,一到夏天,紫茉莉、指甲花等野生花朵便開得花團錦簇,奼紫嫣紅。我五六歲的時候就聽母親說,指甲花塗染指甲煞是好看,於是我摘下許多花朵,給自己染指甲,也給一兩歲的弟弟塗指甲,塗嘴巴。弟弟生得細皮嫩肉,甚是可愛,人們都說他像我的妹妹。

弟弟三歲多的時候,因為一次意外,他被開水嚴重燙傷,右半身的皮膚全層受到損傷,在傷口痊癒之後,堅硬的、邊緣不規則的疤痕將伴隨其一生。

聽醫生說,燙成這樣都沒有死,這娃兒命大,必有後福。父母頓時眼淚盈眶,不知是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是對未知將來的憂慮。

母親給弟弟敷藥的時候,他煞白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傷痛的痕跡,他太小,還不明白這場事故會給他今後帶來怎樣的人生困擾,他笑著對我說,稚嫩的聲音中有一種因禍得福的喜悅,“姐姐,今天爸帶我去動物園,我看見綠孔雀了,它尾巴上有好多眼睛啊。”

一朵女兒花默默綻放

我強忍著淚水,佯裝羨慕,“爸爸對你真好,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動物園是什麼樣子呢。”

父母因為經濟拮据,硬撐了半個月,就實在承受不住縣城大醫院昂貴的費用,回到小鎮上,讓一個鄉村醫生繼續給弟弟醫治。一年之後,他們才發現兒子的右手指除了拇指其餘手指全部微微上翹,拿筷子、握筆等日常行為顯得格外艱難,原來小手在慢慢生長,而從大腿上移植上去的一塊皮膚卻是死的,它緊拽著生長的幾根手指,他的右手就這樣畸形地長成了大手。弟弟上小學時候,有同學給他取綽號“半邊腦殼”,聽見他們的嘲笑,他身體上的疤痕就漸漸蔓延進心裡,他變得敏感而自卑。父親時常愁眉不展,對弟弟在學習上的要求也愈發嚴厲,對於弟弟的特殊情況,父母一致認為,哪怕家裡再困難,都不會動搖他們寄望他多讀書、通過知識改變命運的想法。

在我準備念高二的時候,父親從上海回來,對我說,家裡錢緊得很,你看你弟弟馬上就要讀初中了,他身體又那個樣子,不多讀點書以後怎麼生存,你跟他不一樣,這個高中你就不要再念了,行不行。

我心裡是拒絕的,從小到大,所有好的東西都留給了他,現在連我讀書的權利也要剝奪,但同時我也明白目前的家庭條件確實容不得我說不。

一朵女兒花默默綻放

打工幾年裡,我沒有主動聯繫過父親一次。我把他給我找的工作果斷辭了,從此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偶爾知道我的消息也是輾轉從母親那裡得知,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還在生他的氣。

年底,母親無意間在電話裡對我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然長得太快,我怎麼發現你弟弟寫字背有點駝。”弟弟在一旁說:“姐,我想要一個學習機,班上很多同學都有。”週末放假,我去商城給弟弟買了一個矯姿帶,又看了好幾種學習機,發現一臺功能比較多的“諾亞舟”學習機要一千兩百多元,還是咬咬牙,狠心買下給他寄了回去。那一年春節,我沒有回去。母親在電話裡勸我回去,說:“你父親也要回來,我們都很想你。”

我說:“那我就更不想回去了。”

這幾年,我的工資斷斷續續給家裡寄回去不少,手裡餘下一些錢,我報考了一個電腦培訓班,不上班的時候就去培訓機構練習打字,從最基礎的辦公自動化學起。19歲那年,我進了一家大型電子工廠做品檢員兼文員。

弟弟的中考成績很讓人滿意,他考上了我們縣城裡的第一高級中學,我在疲憊之餘,又有一些欣慰。弟弟鼓勵我,抽空多看看書,不是隻有在學校才可以讀書。翌年,我報考了成人自考漢語言文學專業,小書櫃裡塞滿了一大堆的自考資料。

20歲生日那天,按照往年慣例,我又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問我今天吃了什麼,有沒有慰勞自己特別加餐。我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我報考了成人自考大專,就是送給自己最好的生日禮物,你們不供我讀書,我供我自己讀。電話那頭一時語塞,良久沉默,然後又提起老生常談的話,身體最重要,不要太辛苦。

一朵女兒花默默綻放

弟弟高二暑假來上海玩,我陪他參觀了當地幾個著名的景點以及他心儀的復旦大學,給他買了好幾身衣服。試衣服的時候,他有些拘謹,欲言又止。後來聽母親說,他回去以後把一件我新買的短袖T恤衫給了父親,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從來不穿短袖衣服的,害怕暴露他疤痕猙獰的右臂,他頭頂總是留著一撮長髮,以便將它們梳過去掩蓋“寸草不生”的右邊腦袋,如蟹腳疤痕的右臉。我忽然想起來,之前給他拍照留念的時候,他總是左邊身體側對著我。想到這裡,我倏地潸然淚下,這些年我心有腹誹,抱怨父母不公,使我在最好的年華錯失受教育的機會,卻不曾想弟弟走出自卑的心理陰影竟如此困難。

“你跟他不一樣”我想起當年父親的話,若有所思,是的,我有一個健全的身體,為什麼要讓心靈殘缺?為什麼不能讓我健全身心的溫暖陽光耀放到弟弟心裡去?親情並不是一杆缺少公平的秤,只是我心裡少了一個理解的砝碼來平衡。

年底我回家過春節,這是我離家多年之後第一次見到父母。父親看上去蒼老許多,眼神中雖滿是疲憊,卻有掩飾不住的喜悅。母親接過沉甸甸的兩個大行李箱,笑得合不攏嘴,到家以後,拉開箱子一看,滿滿的兩大箱子書,戲謔道,怎麼都是書啊,我還以為是兩大箱子鈔票呢。

弟弟笑著說,你當姐是剛從銀行打劫回來呀。

父親臉上掛著討好我的笑容,緩緩說道:“孩子愛讀書是好事,這本來就是我們欠這女娃子的,大人沒用,孩子得自己爭氣。”

我聽了有些心酸,暗想,這些年,對於父母,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但是我依然默不作聲,把頭扭到一邊,打量重建的新房:“媽,我去屋外轉轉,多年不回來,家裡變化好大。”

我走出院子,發現當年那棵柑橘樹不見了,骨節粗壯的紫茉莉,莖肉粗壯的指甲花依然還在,一片綠茵茵的花葉緊密簇擁。弟弟跟在身後,說:“一到花期,它們開得還是那麼旺盛,去年砌房子修建院子時候,媽特意叫工人師傅不要毀了這塊花圃,說你要是夏天回來看見那些盛開的花兒,心裡也會歡喜的。”

一朵女兒花默默綻放

母親這時走過來,遞給我一個破舊的小冊子,這些年你往家裡寄的每一筆錢,還有你給弟弟買東西的花費,你父親都讓我一筆一筆記好,我們對不起你,計劃等你出嫁的時候,一併還給你,我們沒有重男輕女的意思。

弟弟接著說:“這些年,我鼓勵你多讀書要進取也是爸的意思,他說他說的話你不會聽,但是我說的你會用心去做,因為你捨得為我付出,就說明了你在乎我說的一切。”

我打開小冊子,一頁一頁的阿拉伯數字,數字旁邊批註著歪歪斜斜的漢字,我的心突然顫抖起來,似乎在父母眼裡,小冊子上的那些阿拉伯數字是他們對我的良心債。在那一瞬間,我多年的執拗被眼前跳動的阿拉伯數字擊打得粉碎。

“媽,你們這是幹什麼”,我把小冊子撕成條,輕聲說:“都是一家人,他是我弟弟,我心甘情願的,從來沒想過要你們還。”

我一時觸景生情,想起小時候,我和弟弟在柑橘樹下摘指甲花,遠遠傳來附近地裡幹活的父親的聲音,“你是姐姐,要帶著弟弟,不要欺負他哦!”一會兒又聽見母親大聲叫喊,“不要把花給弟弟吃,有毒,毒死了你就沒弟弟了!”

一朵女兒花默默綻放

我盯著那塊花圃怔怔發愣,聽見弟弟說:“我看過一本書,指甲花也叫女兒花,有一首民謠也叫《女兒花》:女兒花盛開的花瓣染著你的指尖,父母的教導印染你的心智,你試試,你可以數盡天上星斗,然而你數不盡的是父母的教導 ……”

我對弟弟說:“也許我就是那朵女兒花吧,一朵徜徉在溫情裡默默綻放的女兒花。”我的聲音很低,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