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我曾經瞧不起我的父親。因為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我父親整天不在家，見到他，他也從來不會對我們問寒問暖，甚至從來不給我們一點好臉色。特別可氣的是：如果我們在外面和別人打了架，被他知道後，他就會不問青紅皂白，對我們一頓臭罵。有了幾次這樣的經歷後，我們也就再也不敢在外面惹事了，甚至受了別人的欺負也只能忍氣吞聲。從此，我們看見父親 就儘量躲避。我經常想，我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父親。
另一件讓我看不起他的事是他對領導的無原則的服從。那時他是一個單位的泥瓦匠。我親眼所見，領導給他們一個施工小組安排完任務轉身走了，他就會認真地、艱苦地、不折不扣地開始埋頭苦幹，而別人多數卻在磨洋工，甚至拿他的認真當笑料。而我的父親好像早已習以為常，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在旁邊暗暗地想，我長大以後決不做他這樣的父親。
對父親的這種印象至少在我記事後的腦海裡維持了近二十年。以至於在我青少年時代的“叛逆期”，與父親頂嘴幾乎成了我與父親對話的唯一方式。
我的老家在一個陝北的小山村裡，父親是爺爺的長子。父親和母親成家後，因生活所迫不顧我爺爺的強烈反對和多次的阻止，離開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鄉，隻身來到東勝。 挖過煤，燒過瓷，人到中年才當上了泥瓦匠。1963年才把我母親和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接了過來。1994年，在我三十歲那年隨母親回了一趟老家，我二爹給我介紹了家鄉的歷史和我父親在家鄉的經歷，後來他敬佩地說：“你爸的膽子真大”。當時我就想，我父親年輕時膽子也大過？
在父親退休那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父親的檔案，在檔案中間夾著一份別人代筆為父親寫的檢查，大概的內容是：在六十年代中期，父親從老家往東勝販賣牲口，犯了投機倒把的“問題”。這在當時可不是一個小錯誤，要不是父親人緣好，就有可能被批鬥甚至會坐牢，這種事在那個年代可沒幾個人敢幹。哎呀！我父親年輕時的膽子還真不小！
另一件事雖然不大，但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年我高中畢業，四弟正好也初中畢業，我們倆同時參加了父親單位組織的升學資格考試。考完試幾天後，父親意外地、滿臉喜氣地早回了一次家，手裡拿著幾頁紙，衝我們直直地走了過來。這種反常的舉動讓我和我的兩個弟弟不知要發生什麼事，一時手足無措，愣在原地盯著他看。他激動地、略帶結巴地對我們說：“你們弟兄倆，一個考了第一，一個考了第二，領導把我叫去了，讓我把准考證給你們捎回來了。你們倆還真行，給咱們家增光了。” 從這時我好像才突然感覺到，父親其實也會笑，他也會為我們取得成績而激動和驕傲，父親其實也很愛我們，只是過多的責任和生活中的巨大壓力使他不會輕易表達他對我們的愛。看到了我們的成績和上進，他才會如釋重負，愛才會寫在他的臉上。
這件事以後，我對父親的印象有了一種質的改變。每次回想起來心裡就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我覺得我對父親有一點不公平，甚至對不起我的父親。
父親退休後不久，中國開始走向了市場經濟。這時的父親好像煥發了第二次青春，有了用武之地，遊刃有餘地幹起了“投機倒把”的老行當。父親“下海”後，我們家的生活很快地一天天地好了起來，我和兩個弟弟很體面地、讓哥哥、嫂嫂羨慕地成了家。父親也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經常掛著笑，每天都要坐在炕頭喝上幾口，話也多了起來，時不時地還和同行們開個玩笑。我想：小時候印象裡的父親哪去了。
在我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我才深深地體會到，父親的愛像一本深奧的書，讓我讀了三十多年才讀懂。現在，我感覺自己的性格越來越像父親了，我也開始越來越敬佩我的父親，因為是他的嚴厲管教讓我們平安成長，是他的努力工作讓我們生活無憂。看著他那飽經蒼桑的臉，看著他那滿是皸裂的手，我深深地體會到，父親是我們這個十口之家的功臣，平凡的父親很偉大。
平臺特邀作家／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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