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出海環遊世界,最愛還是穩坐湖心亭喝茶丨上海爺叔

80年代出海環遊世界,最愛還是穩坐湖心亭喝茶丨上海爺叔

老城隍廟九曲橋畔的湖心亭茶樓,足有163歲了。

1901年,英國商人之妻阿綺波德·立德在書中記錄湖心亭喝茶,說這裡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像英國柳葉圖案上的圖畫”,還大讚佐茶的葵花籽“剛入口時,像蝦一樣十分好吃”。

到了1972年,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在紀錄片《中國》裡,拍下了茶香氤氳中,茶客倚著窗格喝茶聊天的畫面。

又過了四十多年,這樣的畫面今天依舊還在。湖心亭就像是一艘飛船,穿越時空,定格了時間。

至於在這裡喝茶的老茶客,想當年也曾見過世面。從年輕時開始在這裡喝茶的李增榮,出過海,環遊過世界。見慣大風大浪後,如今回到湖心亭,手捧一杯茶。

晨曦中的湖心亭

如果你在早上7點半來到豫園商城,一定會以為自己進了某個影視基地。

古香古色的建築層樓疊榭,店鋪大門緊閉,只有空蕩蕩的路面和寥寥幾個環衛工人。

這裡的商店、餐廳開門時間是8點半。

只有九曲橋當中的湖心亭是個例外,為的是照顧那些來喝了半輩子茶的客人。

這裡保留了傳承百年的早茶傳統,每天清晨為那些“老面孔”提供5元一位的暖茶熱水。

天冷是紅茶,天熱是綠茶。

在寸土寸金的豫園商城裡,這樣做生意讓人看不懂。

“老客人在湖心亭喝茶的時間,比我年齡都長。”湖心亭經理鄒月萍解釋說,“這樣的傳統,不能在我手裡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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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茶客們一早就來了

晨光中的湖心亭,暖氣開得充足。

老茶客們坐在一樓的窗格邊,品著茶香,望著窗外。

“湖心亭的頭頭,隨便哪能調,對阿拉老茶客,都是5塊一杯。”在湖心亭喝了六十多年茶的包文彬說。

他喜歡穿白色風衣搭配黑白格子鴨舌帽。

每週六,他都從閔行乘公交車過來喝茶。

“阿拉都曉得,這點茶錢,暖氣費和電費都不夠唻。”

“吃茶,湖心亭最正宗,就是現在老茶客越來越少了。”李春林也是每週都來。

他是從湖心亭茶室退休的老員工,跟其他人都很熟。

他說,這裡的老茶客大都生在老城廂。

隨著附近的老房子陸續拆遷,茶客們都搬遠了。

當然,大多也走不動了。

不過,還是有一批老茶客惦記這裡。

多年下來,大家形成了一種默契,在每週六這天小聚。

12月初的一個星期六,寒風凜冽。

老茶客們天不亮就起床。

從閔行、寶山、浦東出發,換一兩部公交車,輾轉一兩個小時,來老地方喝茶。

進店後,每個人都熟門熟路地走到一樓布簾子半遮的後間,自己取茶杯、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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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具都準備好了

後間的熱水壺早早地備好了。

幾分鐘後,大家便捧出冒著熱氣的茶杯,茶葉在杯中沉浮。

陸續坐定後,屋子裡愈發暖和起來,大家天南海北地聊開了。

李增榮每次都坐在窗邊。

一眾茶客中,他顯得比較安靜。不管別人聊什麼,他總是一臉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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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榮(中)每天都來喝茶

他住在豫園商城附近,每天早上都步行到湖心亭,喝杯茶再回去。

這天,他穿著厚厚的棉襖,裡面是挺括的西服、領帶。

“我一年四季都是西裝領帶。有辰光人家也開我玩笑,但我習慣這樣穿。“

湖心亭雖然經過數次翻修,但基本的建築格局沒變過。

李增榮說,坐在窗格邊,看著窗外的九曲橋,他還能清楚地記起六十多年前在這裡喝茶的情形。

那是上世紀50年代初的事了。

“格辰光湖心亭還是木地板,一塊一塊隔開。吃茶辰光,腳底下水看得到的。”

“一隻大灶頭在當中,上面燒開水,旁邊擺著長嘴的銅吊(銅製燒水壺)。”

“服務員穿中式衣裳,多數上了年紀。興致來了,伊拉會把銅吊舉過頭頂,表演從後背斟茶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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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客們談興正濃

李增榮1934年出生在成都路、南京西路上的修德新村,亞美麟記廣播電臺對面。

十來歲時,家搬到老西門的靜修路上。

在徐彙區讀大學那會兒,逢年過節回家,他總是一個人到城隍廟來燒燒香、吃吃茶。

特別是除夕那天,他必定要來燒香、剃頭、汏浴,玩整個通宵。

然後大年初一天不亮,等著5點半到湖心亭喝杯元寶茶。

“我年輕辰光,湖心亭鬧忙唻,連過道都擠滿了人。”

“賣大餅的在裡向穿梭,手裡拎只大餅問儂要伐。”

他是家中獨子,習慣了獨來獨往,口袋裡零用錢也寬裕,這樣的日子悠閒滋潤。

只是沒想到,在隨後人生最美好的幾十年裡,他幾乎每個春節都在茫茫大海上度過。

湖心亭喝茶的這份愜意只能留在唸想中了。

從學校畢業後,李增榮去了上海海運管理局工作,後來又調到上海遠洋公司。

從上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李增榮在船上的時間加起來有近30年,一直到65歲才下船。

在輪船上,他的職務是“老軌”(對輪機長的俗稱)。

他去過64個國家,見慣了大風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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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榮在埃及

多年的海上歲月裡,李增榮出海時間最長的一次有兩年三個月。

那是80年代末,來自美國的散裝貨輪“聖安東尼號”在江陰碼頭停靠。

貨輪檢修的那幾天,船上一批洪都拉斯籍的船員由於在海上漂泊多日,思鄉心切,忙不迭地棄船回老家了。

這下子船上沒人了,貨輪擱淺在碼頭。

船老闆情急之下,只得向上海遠洋公司求助。

在公司的委派下,李增榮和另外25個人一起上船,開始了一趟超長的海上旅行。

這艘散裝貨輪從江陰出發,經過上海、香港,去往西貢;

穿過馬六甲海峽,然後穿過赤道,出印度洋,再繞過好望角,去往西非的科特迪瓦;

橫跨大西洋抵達巴西、墨西哥、美國;

一路輾轉,繞過百慕大三角,再度橫跨大西洋、穿越地中海,最終在埃及靠岸。

在這段旅途中,李增榮經歷了船上員工的意外死亡;

遭遇了來自拉丁美洲的偷渡者;

又熬過了一場無比驚險的海上風暴。

當然,需要抵擋的不僅是颶風,還有異國碼頭上熱情如火的性工作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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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榮在“聖安東尼號”上

那場讓李增榮心有餘悸的意外死亡事件,發生在貨輪從科特迪瓦開往巴西的途中。

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蒼茫的海面上隱約有動靜。

水浪的聲音也有點不同尋常。

船員們用手電筒一照,只見無數只不知名的超大海蟹浮在海面上,觸手可及。

立刻有人用網兜去撈,大家一起享用了這頓大海送上門的美味。

沒想到幾天後,一名電報員感到不舒服,發燒持續不退。

貨輪一在巴西靠岸,他馬上被送去醫院。

經醫生診斷,他得了黃疸肝炎,而且病情嚴重。

這樣的意外事件讓整船人都感到遺憾,但海上的航行還得繼續。

之前在科特迪瓦阿比讓的碼頭,船上的34000噸大米已經卸貨了——花了整整2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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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榮在阿比讓的賓館裡

貨輪一路“空放”到巴西,停在里約熱內盧的港口裝咖啡和糖。

在巴西,李增榮印象最深的,不是酒吧或者馬路上熱烈奔放的桑巴舞者,而是他給妻子打的電話。

“阿拉只有等船靠岸,才有機會跟家人報平安。”

“這趟跑遠洋,到巴西辰光,離開家快半年了。上岸後,我跟愛人講了40多分鐘電話,花掉500多美金。”

在80年代,這通電話可以說是天價。但為了聽到家人的聲音,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感嘆說:“年輕辰光根本照顧不到家裡。退休以後,我帶愛人乘郵輪到處白相,都是我年輕辰光跑過的地方。”

如今,李增榮每天早上先和妻子在家一起吃黃油吐司、荷包蛋,再出門到湖心亭喝茶。

他一天要吃5頓,下午要有蛋糕咖啡,晚上要吃宵夜。

這樣的生活習慣是他在船上養成的。

船上的生活極有規律,也極為單調。

大多數時間,他面對的都是機艙裡的各種機械設備,以及連一隻飛鳥都看不到的茫茫海面。

在船上休息的時候,他喜歡待在自己房間練練評彈。

從十幾歲起他就喜歡評彈,一有空就出入於城隍廟附近的各個書場。

回到那場遠洋之行,在巴西,發生了一樁讓李增榮啼笑皆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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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榮在巴西伊塔加

裝貨期間,每天有許多工人往返於碼頭與貨輪,扛著裝滿咖啡或糖的大包。

在這些工人中,有一個皮膚黝黑的拉美小夥,工作起來格外賣力。

李增榮很欣賞他。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位小夥真正的目的是上船打探“情報”,以便藏身於貨輪,偷渡到美國去。

當船離開碼頭的那天,他神不知鬼不覺地爬進了船尾的一間閣樓裡。

每到半夜,小夥便趁大家休息,躡手躡腳溜到廚房去偷東西吃。

那幾天,凌晨值班的大廚準備早餐時,總髮現食物少了一點。

“船上的大副也跟我講:‘老軌老軌,我發現窗外有個黑咕隆咚的人影晃過去。’”

“我還批評他講,不要自己嚇自己。實際上他看到的黑影就是那個拉美小夥。”

紙包不住火,事情總有敗露的時候。

有天晚上,正當小夥在廚房取好食物準備回閣樓時,撞上了一名船員。

昏暗的燈光下,兩人同時驚恐地大叫起來。

船員飛也似的回去叫其他人,大家幾乎把船翻了個遍,終於在閣樓裡發現了他。

李增榮和船長商量後,聯繫了巴西的水上警署。

幾個小時後,兩名五大三粗的警察乘著快艇追上來,怒氣衝衝地把小夥帶走了。

李增榮的思緒回到茶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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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茶客們邊喝茶邊聊天

此刻,大家正一邊喝茶,一邊談論曾經的東臺路上流傳的各種江湖傳說。

當大家聊到奇石古玩時,李增榮想起了自己“周遊列國”帶回家的各種新奇商品。

在七八十年代,誰家裡有海員,那是頂頂風光的事。

收入高、見識廣,還能帶回國內根本買不到的新鮮貨。

比如,在普通人家裡最多隻有12寸黑白電視的時候,李增榮就從日本帶回來兩臺29寸的彩色電視。

還有格外拉風的新款鈴木摩托車。

在那趟兩年多的環球之旅中,貨輪離開巴西后,在美國與墨西哥之間往返了三趟。

在美國新奧爾良、休斯頓和紐約的碼頭都停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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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增榮在休斯頓

二十七八年前,摩天大樓林立的美國大都市,相對於當時的上海來說,像極了科幻電影裡的場面。

不過,李增榮對那些代表現代都市生活的休閒娛樂興趣不大。

他喜歡去那種社區自發組織的週末跳蚤市場。

因為那裡能淘到又好又實惠的寶貝。

在那裡,他花6美金買過一個飛利浦的三頭剃鬚刀。

“格辰光在上海的高檔商店裡要1000多塊人民幣唻。”

還有功能新穎的釣魚竿、自行車。

“可惜最後從埃及坐飛機回來,自行車只能扔在埃及了。”

“這麼多年裡,像這樣帶不回來只好扔掉的東西太多了。”

離開美國後,貨輪在橫跨大西洋抵達歐洲大陸之前,要經過赫赫有名的魔鬼海域百慕大三角。

“在進入百慕大之前,阿拉就曉得有颱風要來。所以特意改變航線,繞過百慕大。”

“萬萬沒想到,還是跟颱風正面相遇了。”

狂烈的風暴像大山一樣撲向貨輪。

整整18個小時,李增榮守在機艙裡,一分鐘都不敢開小差。

稍有一點差池,貨輪就有可能被海浪打翻。

貨船開足馬力頂著颱風,仍然一個鐘頭倒退三海里。

船上根本無法走路,所有人只能在地上爬,一不小心就要翻跟斗。

驚濤駭浪中,時常有三四米長的大魚被海浪打到甲板上來。

第二個浪頭翻卷過來,視線一片模糊,轉眼間魚又不見了。

奇怪的是,“人在真正面臨生死考驗辰光,是沒有恐懼的,儂不會去想怕的事體。”李增榮回憶說。

18個小時後,海洋收起了狂暴的一面,一瞬間風平浪靜。

海天一色,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說這些的時候,李增榮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上午10點半,九曲橋上擠滿了拍照的遊客。

許多人好奇地踏入湖心亭四處張望,來喝茶的人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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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茶的客人快坐滿了

李增榮看著店裡的年輕服務員說:“服務員都不曉得調過多少輪了,老朋友也漸漸少了。”

“變化太大了,老早附近到處都是書場,現在都關了。城隍廟外唱小熱昏(江浙一帶傳統曲藝)的,還有賣糖粥、雙檔的攤子都沒了。”

“我自己呢,過去經歷過的所有,風浪也好,見聞也好,也都pass(過去)了。”

這個點,老茶客們陸續起身離開了。

李增榮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出店裡,點了支菸,身影沒入川流不息的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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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寫稿子:李欣欣/畫圖畫:顧汀汀/

拍照片:沈 陽 楊 眉/ 編稿子:韓小妮/

寫毛筆:楊 卓/ 拿摩溫:陳不好玩/

老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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