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撒刀王」項老賽:削鐵如泥、吹毛立斷,我的刀滿足你所有想像

雲南傳統金屬手工藝如何融入現代生活?就此話題,我們挑選了六位金屬工藝領域頗具代表性的技藝大師。今日君將連續三天,每天講述兩位大師的故事,藉由他們來一窺雲南傳統金屬手工藝的未來。

創新:從沒停止

“戶撒刀的工藝創新,從來都沒有停止!”

項老賽猛吸一口煙後,跟記者吐出了這句話,道出了戶撒刀產業發展壯大的秘訣。

2017年11月,在雲南省民族宗教委舉辦的“百名人才”培訓班的宿舍裡,記者採訪了項老賽。從他這裡,記者得以深入瞭解戶撒刀近年來在工藝創新和產業發展方面作出的積極探索。

項老賽,1961年生,隴川縣戶撒鄉阿昌族,戶撒刀唯一的國家級傳承人,有“戶撒第一刀王”的美稱。在戶撒刀上千萬元的產業中,項老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一面堅持傳統手工工藝,一面又謀求技術和產品設計的創新,為戶撒刀的傳承與發展做出了有益示範。

“戶撒刀王”項老賽:削鐵如泥、吹毛立斷,我的刀滿足你所有想象

丨項老賽在“百名人才”培訓班上聽課

56歲的項老賽有著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強壯,有活力,符合我們對鐵匠藝人的想象。“張豐毅跟我掰手腕,掰不過我。”項老賽有些得意地告訴記者。

在刀具收藏領域,項老賽有很多“粉絲”。跟他買刀,需要預定,而他的刀價,便宜的幾百,貴的幾萬、十幾萬。有人評論說,戶撒刀就項老賽的最貴。言語中,頗有些不平。

從產業發展角度,這或許是戶撒刀成功的一面。

戶撒刀的歷史,並不算很長,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間,由內地來的軍隊,屯兵戶撒,於是有鍛造兵器的工匠向當地的阿昌族傳授鍛造的技術。

從產品講,最早的形態,應以農具為主,長刀次之,且服務的是本地人。但是,戶撒這個山區,剛好位於盈江和隴川兩大壩子之間,周邊多個民族聚居,彼此交往頻繁,於是,戶撒的阿昌族鐵匠,就為周邊傣族、景頗族、傈僳族等民族所共享,市場也遠遠超過戶撒鄉這個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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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戶撒的菜刀

這種市場格局,延續到上世紀80年代。上世紀80年代末,在《人民日報》和國家民委合作的大型採訪“民族地區紀行”的活動中,有一篇採訪文章,提到了戶撒刀,說它“在遠近各民族中享有盛名”“但是,阿昌族的商品觀念尚處於啟蒙階段”。(見《荒火中的覺醒》一書)

對比歷史,今日戶撒刀的產業發展,無疑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記者路過戶撒鄉時,見到公路要道,無論是隴川方向,還是盈江方向,靠近戶撒時都排著不少戶撒刀的店鋪,加起來超過10家。裡面賣的產品,幾乎看不到農具——農具彙集到鄉鎮集貿市場,不在面向遊客的交通路線出現——而主要是實用的菜刀,以及供收藏的各類刀具。傳統上,為景頗族、傈僳族等民族鍾愛的腰刀和柴刀,被放置在店鋪不起眼的角落,價位也幾乎是墊底,只要六七十元,甚至比一把普通菜刀還便宜幾十塊。而那些擺在櫥窗裡的收藏刀具,即使只有10多釐米長,通常價格也不低於兩三百,而貴的則上千,甚至數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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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戶撒刀已經成了戶撒的文化符號,在戶撒鄉牌坊的左邊,是一排戶撒刀的雕塑

相比傳統的、為周邊民族打造的戶撒刀,那些滿足現代市場的新的戶撒刀,的確“貴”了太多——不止項老賽的貴,其他人家的同樣貴,因為市場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市場,產品也不再是原來的產品了。

網絡上,有很多關於戶撒刀的新聞。這些新聞裡,項老賽頻頻出鏡,堪稱戶撒刀代言人。某種程度上,新的戶撒刀滿足了人們關於一把好刀的想象。所謂“削鐵如泥,吹毛立斷”,是中國文化沉澱下來的對一把刀的最刻板的技術指標。而項老賽告訴我們,經過他的改進,戶撒刀的鍛造技術,在2006年已經可以做到接近於傳說中的這等境界。一刀削斷50條毛巾,或者48瓶礦泉水,抑或一根指頭粗細的螺紋鋼的表演,讓人歎為觀止,於是,媒體也樂於傳播,戶撒刀的現代傳奇由此衍生出去。

鍛造:手上的“藝術”

戶撒刀的現代名聲,很大程度上來自其自身的改變,而改變的動力,則來自市場。項老賽的個人經歷,對此是生動的詮釋。

十一二歲,項老賽就開始跟父親學打鐵。他所在的村子,傳統上以打長刀(佩刀)的刀條(刀身)為主,很多行銷周邊地區的戶撒長刀就出自這個村寨。

項老賽入行時,拉了兩年風箱,14歲開始學鍛打,16歲開始學做師傅,帶徒弟(師傅是一個角色,也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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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店鋪櫥窗裡各式各樣的戶撒人制作的刀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戶撒刀的市場還主要是地區性市場,其情形通常是,鐵匠做好刀的某一部分後,到附近五天趕一集的集市去交換,或者遠到緬甸去賣刀,回來時換一點珍貴的鋼材——那時鋼材稀缺,只有一些鐵片。當然,也有一部分鐵匠走出戶撒,做流浪匠人,走村串戶幫人打刀。

上世紀70年代末,一根鍛好的戶撒刀刀條的價格,只要1塊錢左右,而做好刀柄、刀鞘全套的戶撒刀也不過2塊4,或者2塊5。那時候,鐵匠多,原料少,“做了吃不飽”。這段時期,項老賽記憶深刻。

改變從技術創新開始。

項老賽回憶說,有一件事,給他鼓勵很大,使他堅定了走技術創新的道路。

大概是他十七八歲時,那時候,他晚上畫圖紙,琢磨如何讓打出的刀更好看,第二天就開始嘗試,按自己設計的圖紙打刀。有一次,他把自己打出來的刀條,帶到集市上去找人配刀鞘、刀柄。有人看到後,就想跟他買。他不打算賣,也不知道賣多少,就讓對方出價。對方給他15塊,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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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項老賽打造的戶撒刀

項老賽很受鼓舞。此後,他一直嘗試對傳統的戶撒刀進行創新。這些創新,積累到今天,按項老賽的總結,至少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

一個是設計層面,讓刀更好看。比如刀型,比如血槽的位置、花紋的雕刻,等等。很多新的花紋,開始被廣泛運用,包括後來流行的龍鳳圖案。

此外,鍛造技術的改進也極為明顯。項老賽看來,戶撒刀如今已然是一門鍛造“藝術”,其中,涉及到對材料的精準識別,鍛造時近乎苛刻的平整要求,以及時間積累出的淬火經驗。材料是精密的科學,是一切的基礎,項老賽制作的各種性能的刀,都源自他對不同材料潛能的挖掘;而鍛打時的平整性,則意味著一把刀的完美程度。

新世紀以來,項老賽的鍛刀技藝,越來越被外界所知,而他也適時推出一些適應全國市場、功能獨特的“明星刀”,它們在硬度、鋒利度等“選秀”一樣的測試中成績突出,使戶撒刀的名聲被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近年來,隨著交通、通訊以及物流的發展,戶撒刀的市場,擺脫了地域限制,獲得了極大拓展。項老賽估計,2016年,市場規模接近3000萬;不過,在2017年,由於快遞業務對刀具的限制,市場縮水了三分之二,以致毛收入只有1000萬左右。項老賽說,由於刀寄不出去,所以,他不敢再接單。項老賽透露,2017年春節期間賣出的刀,截至年底,都未能寄出去,產品積壓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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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製作精美的現代刀具,早已超出了戶撒刀傳統的定義

戶撒刀目前的市場問題,出人意料,已超出其掌控。但某種程度上,這種狀況也是刀具這一類工藝品的特殊性使然。民族工藝在產業化的過程中,總是面臨這樣那樣的問題,產業之路,曲曲彎彎。

項老賽注意到,同樣是刀具,戶撒刀在淘寶這樣的網站,不能售賣,而浙江龍泉的刀劍則完全不受影響。不知道物流方面有無差異,但記者查閱淘寶網,發現龍泉的刀劍產品,目前依舊可以郵購。

為解決網購的問題,在多方努力下,2017年10月,德宏推出了戶撒刀的編碼制,每把刀都有一個由公安機關備案的編碼,每個編碼對應一個實名的收藏者。項老賽期待這一制度能扭轉目前的市場困境,但截至2018年1月中旬,其效果還未顯現出來。

戶撒模式:分工與定製

戶撒刀的產業鏈條,有一個鮮明的特色不能不提,那就是:村寨是分工的基礎,而技術的傳承,傳統上也以村寨為單位。

一方面,不同類別產品的生產分屬於不同村寨。比如,項老賽的寨子,傳統上是做腰刀、長刀的,其他鐵器打造,他們就不做;反過來,另外的村寨,有的專做大砍刀,有的做鋸鐮刀,有的則做耕地用的鐵具。據項老賽說,做長刀的工藝最為複雜,其匠人的社會地位,也相對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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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項老賽制作的印有收藏編號的戶撒刀

這樣的分工方式如何產生,尚待民族學者深入解讀。不過,就技藝的傳承而言,這樣的方式,在今天已經面臨很大的挑戰。

比如,與農具有關的手藝,由於市場萎縮,傳承面臨斷絕。而與此同時,刀具製作的工藝,又因為市場的擴大,而獲得了新的生機(儘管目前也遇到進一步擴大的困難)。

項老賽注意到,很多傳統上做農具的鐵匠,以及他們的後輩,現在正在轉行做工藝刀具,項老賽的三四百個學生中,一部分就來自這樣的鐵匠世家。

相比而言,另一種分工目前仍在穩定延續——刀具這樣的複雜工藝,被分成刀條、刀鞘、刀柄等不同環節,每一個環節,都有專門的村寨和藝人負責。比如,項老賽的村寨擅長的是刀具製作中的刀條工藝,而刀具的其他工藝,則需要另外找工匠完成。

這個分工方式,非常接近於1769年由英國發端的現代工業的流水線作業,即每一個生產單位只專注處理某一個片段的工作。但和機械化大生產不同的是,戶撒刀製作的分工基礎,不是現代工廠,而是分散在以集市為中心,半徑十多公里範圍的阿昌族村寨和家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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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寫著“生意興隆”字樣的戶撒刀店。這個店,對面就是戶撒鄉氣勢雄偉的牌坊

這種戶撒刀特色的分工、協作方式,過去主要靠集市,現在電話、網絡普及後,加上公路交通的便捷,協作方式大大改變,效率也大幅提高。用項老賽的話說,做好刀條,想找什麼人定製一個刀柄或者刀鞘,只需要微信發個圖片過去就搞定。

戶撒刀這樣的分工協作,很值得我們深思其意義,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

首先,為鄉村背景下民族工藝產業化發展提供了一種可資借鑑的模式。我們知道,民族工藝產業化,有諸多困難,比如資金少,資源匱乏,市場小等等。而戶撒模式,無論是歷史,還是現代,都對上述問題,有很好的應對。

戶撒模式,跟今天雲南各地倡導的工藝產業合作社,其實也有諸多共同之處,從側面也說明,合作社的鬆散模式,值得進一步在農村推廣和探索。

當然,與城市小手工業相比,戶撒模式還在於始終沒有脫離農業,沒有脫離鄉村,保持了農業為主,打鐵為輔的方式,可進可退,應變靈活。所以,它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於城市小手工業的鄉村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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丨在隴川縣城通往戶撒鄉的路上,戶撒刀店內衣著時髦的阿昌族賣刀女孩

項老賽對戶撒刀目前的分工模式,也有改良的意願,也即把刀具生產的各個環節,統一在一個作坊或者公司旗下。不過,他一面又表示,這樣的統一涉及工藝和材料過多,難度極大。

戶撒刀分工協作方式,還有另外一點特別重要的啟示:這種分工和手工傳統,具有鮮明的定製特點,而且這種定製,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意義。

據項老賽說,戶撒刀刀身的長度,要根據買刀人的身高、身份來做,而刀柄、刀鞘又根據刀身的材料、價格,以及購買者品位而定。

所以,某種程度上,戶撒刀這種定製方式,就是對工匠精神具體而明確的詮釋。而且,與很多現代發明的“工匠精神”不同,戶撒刀的工匠精神,植根於當地民族與刀有關的禮儀文化中,源遠流長。

時代在改變,市場在改變,戶撒刀也在改變。戶撒刀改變的,不僅僅是製作的工藝,也是有關戶撒刀的文化意義。項老賽說,現在定製戶撒刀,不再按社會身份、地位、等級,而是個人的興趣愛好。戶撒刀過去是滇西地區,多民族文化共同體構建中充滿象徵意味的一環,現在戶撒刀已經走出了這片區域,參與了更為廣泛的文化構建。戶撒刀的變遷,折射了時代變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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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是什麼樣的刀?戶撒大長刀。人,是什麼樣的人?鍛刀44載之人。此人鍛刀,融技與術、古與今、力與美於其中,無怪乎稱其為“戶撒第一刀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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