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刃斬下 神氣煥然:讀王方晨《老實街》,兼談「純文學」的尊嚴

一刃斬下 神氣煥然

——讀王方晨《老實街》,兼談“純文學”的尊嚴

魯太光

一刃斬下 神氣煥然:讀王方晨《老實街》,兼談“純文學”的尊嚴

1

王方晨的長篇新作《老實街》系由他這幾年發表的11個短篇連綴而成,有一定的“偶然性”,但這樣的結構方式竟產生了一種意外的文本之美。這些小說,篇篇有獨立的人物,人物有鮮明的性格,因而故事各異,而且,這些人物、故事又與小說中的情境是那麼的融洽。一句話,這些小說都是獨立的短篇佳作,而且,每篇都建構了一個自足的藝術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既有宏觀的時代氣象,更有微觀的心靈風雨。一般而言,這樣“獨立”的短篇“組合”成長篇,效果不見得好,因為,這些小說都有自己的生命、性格,有的不見得那麼“合群”。但《老實街》卻沒有這樣的問題,不僅如此,如果不是在刊物上讀到過那些已經獨立發表的短篇,即使反覆閱讀,也不會發現它是“臨時”組合起來的,因為,其間不僅沒有什麼離心力,反而有一種強大的向心力,使人物彼此照亮,事件相互激發,而氣場也愈益強大。

這一切,都得從那把“刀”——大馬士革剃刀——說起。

說實話,筆者之所以對《老實街》的結構發表上面那些議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小說第一章《大馬士革剃刀》。就《老實街》整體而言,乍一看,這一章最像“閒筆”。人物、故事、情節,似乎都遊離於小說整體之外。就說小說中的人物吧,左門鼻,老實街上的老實人,太平常了,好像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就是他那家小賣店,在小說中好像也沒什麼存在感——存在感都在鵝的小賣店那裡呢。而且就小說情節來看,他的存在好像也沒什麼必要——對老實街的存亡而言,他的存在無足輕重。至於陳玉伋這個外來者,似乎就更沒有存在的必要了。說句不人道的話,他的存在與生死,對於老實街而言,更是如同草芥一般,至多不過引發幾聲議論與嘆息——小說中就是如此。因而,這一章,似乎放在什麼地方都可以,放在開頭不錯,放在中間也行,放在結尾也未嘗不可。甚至放與不放,也是可以討論的。

然而,這一章不僅不可或缺,而且必須放在開篇。如果措置不當,小說的精氣神會大受影響,神韻會大打折扣,甚至泯然眾人。因為,這不是一部寫“形”的小說,而是一部寫“神”的小說。進一步說,在形與神、外與內、生與死等一系列對立的範疇中,作家的重心無疑在後者上,即作家的主要目標是寫出這個世界的內在神韻,寫出這個世界的生死,以及生死之際人心中的鬼魅與神蹟。然而,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晦暗,以至於我們的作家不得不凝聚心神,鍛造審美鋒刃,剖開其外殼,將幾近窒息的神韻與精靈釋放出來,滋養我們的生命。這審美的利刃,就依附在這把大馬士革剃刀上,其魂魄的光芒內斂其中。

通過小說人物之口,我們知道,這把剃刀是曾聞名濟南的莫家大院老主人莫大律師留下的寶物,很是神秘、稀罕。不過,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其在小說中的作用。不過,這得從與左門鼻相依為命的老貓瓜被剃成一隻光溜溜的妖精,以至於這隻“老實貓”不堪其辱、投湖自殺說起。由於它的死因過於蹊蹺,因而成為關注的焦點:到底是誰把它剃成一隻怪物的?這可真是醜陋的傑作,不過,與其相聯繫的卻非醜陋的技藝,恰恰相反,沒有出神入化的技藝,很難做到這一點。由此,真相似乎一目瞭然,儘管誰也沒有明言,但老實街上的街坊卻已暗中認定了“嫌疑人”——新來老實街的理髮聖手陳玉伋。除了他,誰有這鬼魅般的技藝呀!由是,情勢急轉直下,陳玉伋在老實街的地位,由朋友轉為公敵——既是無人明言的公敵,也是無法辯解的公敵。這樣的道德重壓,讓陳玉伋無法承受,他離開了老實街,並無聲瘐斃。

實際上,陳玉伋是冤死的。儘管為了藝術張力的需要,作家假戲真做,真戲假做,真真假假,以假亂真,建構了一個個敘事圈套,但只要靜心閱讀,還是不難發現罪魁禍首不是別人,而是“濟南第一大老實”左門鼻——是他將愛貓剃成“妖怪”,從而嫁禍陳玉伋,將其從老實街逼走、逼死。想一想小說中那些有意味的細節,這一切就一目瞭然。比如,左門鼻將大馬士革剃刀贈送陳玉伋,且一送再送,而陳玉伋怕承受不起,也一還再還,陳玉伋第二次還刀時,左門鼻“我若不收呢,你還能怎樣”的言語中已然有了硬度與寒意。比如,陳玉伋還完刀,左門鼻送他回去後,站在院中石榴樹下,無意中揪下片片樹葉。或許,這時他心中已然動了殺機。比如,陳玉伋離開老實街前誰也沒去找,唯獨在夜深人靜時去找左門鼻,讓他給自己剃光頭。再比如,老實街淪陷後撿破爛的老漢在廢墟中撿到的那把剃刀,以及上面沾著的那根纖細優美的毛髮:貓毛。這不僅告訴了我們真正的“黑手”是誰,而且還告訴了我們這“黑手”的工具——大馬士革剃刀!

由於小說歧義紛披,很難從一個方向解讀,但我們大致還是能夠意會到,左門鼻之所以如此不擇手段,是因為他在陳玉伋面前感到了道德的逼仄——在這條街上,有他左門鼻一個老實人就夠了,哪裡還容得下另一個老實人,尤其是一個比他左門鼻還“老實”的老實人?行文至此,作家刻意隱藏的那個細節,以更加顯明的方式呈現出來:我們似乎看到,在一個一切都睡著了的夜晚,老實街睡著了,小賣店睡著了,左門鼻睡著了,他的貓(瓜)也睡著了……就在這無邊的深睡中,一個幽靈如同煙霧般從左門鼻沉睡的身體中浮現出來,躡手躡腳地走向瓜,走向沉睡中的瓜,他手裡拿著的,正是那把有著水的形態卻又有著火的魂魄的剃刀——大馬士革剃刀,他用這把剃刀,把瓜剃得纖毫不剩,赤裸光滑,也將他的儀態、尊嚴、生命閹割得纖毫不剩。我們看到,在解除了那隻老貓的武裝之後,這個幽靈又走向左門鼻,走向自己的軀殼,再次揮舞起這把魔鬼的利刃,將左門鼻的“鬚髮”剃得纖毫不剩,也將他的儀態、尊嚴、生命,閹割得纖毫不剩。我們看到,在解除了左門鼻和瓜的武裝後,這把魔鬼的利刃似乎獲得了更為強大的能量,他輕盈地旋轉著,跳躍著,舞蹈著,走出了左門鼻的小賣店,走出了劉家大院,走向了老實街,走向了老實街正在沉睡著的家家戶戶,走向正在沉睡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以同樣的方式,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是的,它用自己魔鬼的鋒芒,剖開了老實街沉重的障壁,讓老實街上的一切,有形的與無形的,老實的與鬼祟的,輕盈的與沉重的,上升的與下沉的,像瓜那光溜的軀體一樣,暴露在耀眼的陽光之下。是的,它用自己天使的溫柔,掀開了籠罩在老實街人們心靈上矇矓輕柔的面紗,讓他們走出晦暗,走向透明,讓他們心中的情與欲、生與死、靈與肉、神與鬼,繽紛出場,盡情表演……

2

細細品讀,就會發現,這種自戕式的敘事——左門鼻在逼走、逼死陳玉伋的同時也逼走、逼死了自己,即隨著陳玉伋的離去與死亡,他的道德合法性乃至存在必要性也同時土崩瓦解——是倫理與審美的雙重冒險:從倫理上看,左門鼻的所作所為讓他和老實街居民蒙恥,讓他們既無路可進又無路可退——“老實”,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大根本都被他們自己閹割了,他們還能期望得到什麼樣的庇護呢?從更高的層面上看,這是切斷了小說中人物的退路,更可悲的是,小說中人物面前又一片空茫。舊道德已死,新文明未生,他們該何去何從?從審美上看,這種敘事撕碎了一切與傳統文化有關的夢幻,使老實街在物質與精神上同時坍塌,淪為廢墟。既然如此,它還有再生的可能嗎?

然而,正是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冒險,賦予了小說一種罕見的力道與極致的美感。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為這種冒險基於作家的文化與現實判斷:道之不存久矣!借用小說中的關鍵詞來說就是,“老實”(作為一種文化系統)已死。在一個物質為王、慾望稱霸的世界上,與其讓它在小說中侷促、虛假地活著,不如讓它在藝術中決絕、唯美地死去。想一想現實中所謂“傳統文化”苟延殘喘的囧境,想一想那些恨不得給資本做婢女的“女德”醜態,想一想那些竭力依附權貴“新儒家”奴相,我們就知道作家的這種冒險是多麼的明智。至少,這種謝幕方式為自己保留了最後的尊嚴。大概是出於這個原因,儘管洞悉傳統文化中的混沌乃至暗黑之處,但作家仍在小說中對這傳統文化的逝去表達了無盡的哀婉之情——這一切,都體現在作家對老實街風物人情的描摹中。閱讀中,筆者常常為一種憂傷的情緒打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筆者為這種逝去的文明所捕獲。我們多麼願意再看看老實街上發生的那些老實事啊:我們多麼願意再看看那個名為石頭的孩子一次次從老實街出走又一次次被人帶回來啊;我們多麼願意再看看那位百歲老人羋老先生品味清茶書寫人生啊;我們多麼願意再看看老實街上的帥男俊女花前月下細語嫣然啊;我們多麼願意再看看老實街上的房舍磚瓦花木蟲魚啊;我們多麼願意再看看那滋潤了老實街人生活的滌心泉啊!可一切已然不再!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冒險還基於作家的審美判斷:只有在文明譭棄、道德瓦解的歷史時刻,人心的微妙,人心的深淺,人心的動盪,人心的多姿,才能夠以一種激越的美學方式呈現出來。何況,作家已經在現實中無數次目睹這種“死亡”的心靈“戲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說小說第一章是敞開敘事的一章,是化育萬物、化育眾生的一章。也就是說,整部小說就是以老實街的死亡為前提展開的。

當只有規訓而無解放,只有眼前而無將來,只有現實而無浪漫,即徒有其名而無其實之後,老實就變成了怯懦的代名詞,禮義就變成了醜行的遮羞布。在這樣的時刻,“學老實,比老實”無異於醜行的競賽,是一種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墮落。這樣的醜行與墮落之氣,正漸漸瀰漫在老實街上,瀰漫在人們心中。起初,這樣的墮落還悄無聲息,尚可遮掩。漸漸的,這墮落就絕非怯懦二字所能遮掩的了。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劇,老實街,這城中的世外桃源,也被資本給盯上了,於是,形形色色的鬼怪開始在這裡出沒。小說第六章《歪脖子病不好治》和第七章《棄的煙火》寫的就是這些鬼怪以及老實街人在這些鬼怪面前的怯懦——何止是怯懦,簡直就是恥辱!在這些混世魔王面前,老實街人簡直就是以卑賤為榮了,即使這些壞蛋一再擾亂他們的生活,即使這些壞蛋糟蹋他們的圖騰——滌心泉,老實街依然“是啞默的”。更可怕,也更可憐、可悲的是,在一再的威脅、侮辱面前,他們不僅自己可恥地退卻了,而且還要求老實街唯一的覺醒者、反抗者退卻。

因為阻止這些魑魅魍魎侵佔老實街,老實街美麗的女兒、市廣播電臺聲名遠播的女記者朱小葵竟離奇失蹤了。為了捍衛老實街的尊嚴,同時也是為了捍衛心愛的女友朱小葵的尊嚴,老實街的好兒子、人民警察邰浩成了老實街繼朱小葵之後的另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覺醒者、反抗者。因為寫作重心在於心靈、精神、魂魄的變化,作家避實就虛,極少正面書寫邰浩的反抗,但從小說的緊張氣息中就可以知道,邰浩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又是多麼的痛苦——為了對付這些鬼魅,他自己似乎也變成一個幽靈了。我們還可以窺察到,正是由於邰浩的覺醒與反抗,那些街痞才沒敢在老實街做出更出格的舉動,換句話說,他們沒能完成徹底從精神上摧毀老實街的任務。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那個惡煞,那個在“濟南天橋區跺下腳地皮顫三顫的人物”才出場了,來從精神上徹底摧毀老實街,尤其是唯一的抵抗者邰浩。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讀到下面的情節,我們才感到格外的悲傷。這些“老實人”,不僅不去心疼自己的好孩子,不僅不去尊敬自己的英雄,反而成群結隊地找到邰浩,以情義為武器向這唯一的智者和勇者施壓,讓他屈服,用軟暴力逼迫自己的孩子說出“我不是老實街的了”,“從此,我做的一切,與老實街無關”的話語。這是何等的恥辱,又是何等的悲哀!

而這,還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在危機面前,他們不僅不知道愛護、尊敬自己的好孩子和英雄,反而變本加厲、一錯再錯,把老實街和自己的命運寄託在女子身上,而這些女子原本需要這些“老實人”,尤其是男子去保護的。小說第四章《世界的幽微》寫的就是這樣的悲劇。老實街的第一美女鵝年輕時的追慕者、跨國公司在濟南的代理人、市領導的座上賓高傑看上了老實街,要拆遷、改造這裡。大難臨頭,老實街上的人們,尤其是那些男人們,不僅沒有一個人想辦法去抵制,或者,如果不抵制,就聽天由命(這樣,雖然窩囊,但我們也不至於鄙視他們),反而一窩蜂地跑到鵝的小賣店來,像無賴一樣纏上了她,“在她面前大講老實街的美德、傳統,講老實街輝煌的歷史”,“講老編竹匠在世時的佳話,目的是喚起鵝對老實街的熱情”。雖然他們刻意迴避高傑的名字,但他們相信鵝明白他們的所指。

這樣的行為,不細想沒什麼,病急亂投醫嘛。可一細想,就覺得無比恐怖、噁心。這些老實人乾的都是什麼事呀!他們是想讓鵝去出賣自己的情感乃至肉體,換取老實街卑微的存在,換取自己苟活的空間。讀到這裡,筆者禁不住想起了莫泊桑的名篇《羊脂球》,想起了羊脂球的命運,想起了與羊脂球同行的那些所謂尊貴人物的猥瑣。可鵝的境遇似乎比羊脂球還要尷尬,畢竟,與羊脂球同行的不過是些過客,而包圍著鵝的卻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因此,這些老實人的舉動比《羊脂球》中的那些達官貴人還要惡劣。再想一想,他們這樣做將使鵝處於何種境地啊!如果鵝斷然拒絕他們,就無形中成了老實街的敵人;而如果鵝答應了他們,在以後的歲月中,恐怕就要活在異樣的眼光中不得安生了。這實際上是將她置於非人的境地。實際上,鵝雖然表面上拒絕了他們,但暗地裡她還是去求了高傑,“她一個人以自己的柔弱之軀,去跟巨大的怪物戰了一役”。只不過,她被高傑這個“幽微”給騙了,雖然自己做了犧牲,卻也沒能保住老實街。這是怎樣的悲劇呀!作家在第十章《竹器店》中給這件事留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尾聲:老實街被拆的命運無可挽回,老實街人將做鳥獸散了,就在這樣的時刻,某日清晨,鵝那由小賣店改建的竹器店門上竟被潑上了屎尿,而門旁的牆上竟然寫上了兩個石灰大字“破鞋”——這就是老實街人對她的報答。這樣的行止,怎能不叫人寒心而且害怕?!

3

我們看到,在接踵而來的外力衝擊下,作為一種價值系統的老實街已然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然而,讓人更加悲涼的是內在的瓦解。在以凌厲之筆將老實街人在資本侵凌下屈服的不堪窮形盡相之後,作家又以更加細膩也更加犀利的筆觸探測了老實街人心靈的內在變異。

小說第八章《八百米下水聲大作》寫的就是這樣的故事。只看題目,就知道這一章是寫異稟的,是寫老實街的異人小耳朵的,寫他僅憑聽力就能夠洞悉幽深遙遠之處的一切奧秘,寫他能聽到地下八百米的水聲,甚至能聽到水的“樣子”,聽到“水頭就像一條條大蛇”,“在地下衝撞,滑溜溜。”不過,對這些神蹟,作家只是點到為止,反而花費大量筆墨寫他的日常。寫他插隊回來後在街道勞保用品廠當倉庫保管員,上班盡責,下班閒散。即使下崗後,生活更加拮据,他依然故我,在老實街上逛蕩著,悠然著。實際上,作家這是在寫他的清淨淡泊,寫他的安貧樂道,寫他的君子固窮。因為,細讀就會發現,相比於他的天賦異稟,作家好像對他的日常生活“用情更深”。比如,這一章開頭寫他與眼盲的妻子和智障的兒子一家人靜夜臥聽的細節,簡直就像一首遠古的謠曲,那麼沖淡平和,又那麼深沉厚重。是呀,在一個又一個迷離混沌的夜晚,有一雙清醒的耳朵守護著這裡的一切呢。透過這雙神奇的耳朵,我們聽到李家大院的李漢軒下夜班回來了,聽到張家大院的桂小林上夜班去了,聽到左門鼻的貓捉了一隻小鼠子,聽到小鼠子在搬運銀錢,克啷克啷地響……聽著聽著,歲月靜好之感油然而生。我們多麼盼望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就這麼地老天荒下去。

然而,這已然是絕唱。苗家大院北牆下被盜挖了一個大坑的事實粉碎這一夢想。面對這個大坑,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小耳朵,想到了他的天賦異稟。既然如此,那他到底是沒有聽到夜闃人靜時的盜挖呢,還是聽到了不願說出口呢?到底是他不願意說出口呢,還是……一念及此,老實街的空氣都變得微妙了,以至有了重量,黑沉沉地壓在人們頭頂。人們似乎第一次意識到,他們腳踩的地下,乾坤廣大,寶藏叢生。這時,苗家大院的盜挖者是誰這個問題已然不值一提,因為,更重要的事情赫然擺在眼前:到底誰才能領著他們抵達寶藏叢生的地下乾坤呢?小耳朵!只有小耳朵!!於是,一向平靜的老實街上有了令人心驚的異動。先是桂小林把小耳朵請到自己家,把他灌醉了後,帶著他在屋子裡轉來轉去,讓他給自己“聽寶”;後是小耳朵與父親老周突然反目,老周暗示他就是苗家大院的盜挖者。這讓原本無聲笑著的小耳朵勃然大怒,“忽然從兒子手中奪了剪子,高高舉過頭頂。老周不知他要作甚,他卻又把剪子放下來,拉著兒子往外走。”人們看到,來到到街上,小耳朵“委屈得滿眼是淚,想哭卻哭不出來”。

這一切都暗示著,就要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作家用心之細、用筆之妙由此盡顯。是的,我們不要忘了那個關鍵物件——小耳朵從兒子手中奪過來的剪子。這把剪子提醒我們,小耳朵的智障兒子跟老祁學剪紙手藝沒學成,反倒意外學成了一首絕活——修剪花草,而且瘋魔成性,“刀法”了得,見花就剪。因而,接下來的情節就順理成章了。某日,在滌心泉邊播報完地下水位後,小耳朵竟動了雅興,去張瘸子家看月季花,並要了最大的一朵,賞玩著回家,“看他的樣子,他把噴香的黃月季花插頭上,我們都不以為怪”。其實,行文至此,我們已然明白,小耳朵這是在“借刀殺耳”——借兒子的剪刀殺自己的耳朵。我們也意識到他在跟父親爭吵時從兒子手中奪過剪子高高舉起的用意——他那時就想剪除自己的耳朵,只是那樣過於絕情,他才強制自己放棄了,並有了後來的精心設計:要來一朵鮮花,別在耳朵上午睡,而且,這時家中只有他和智障兒子。因而,隨著“從九號院小耳朵的家裡傳來一聲尖厲的慘叫”,我們知道,那靈異的耳朵沒了。

小耳朵借智障兒子的雙手,剪除了自己靈異的耳朵,用相對體面的方式給了街坊們一個交代,斷絕了他們通過自己“聽寶”的指望。其實,他何嘗又不是給自己一個交代?閱讀小說時,我們隱隱地意會到,他也不是沒有遭受這慾望的誘惑,而且,我們甚至可以說,他還被這誘惑折磨得比較苦,因而才用這種決絕的方式給自己一個交代,給自己,也給老實街留下了最後一絲尊嚴。不過,這也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更殘忍的問題:多少年來,我們是不是就像小耳朵一樣,就像老實街上的街坊們一樣,用一種“智障”的方式,剪除著自己身上的“異稟”,剪除著自己生活中的豐富性,剪除著這個世界的靈性和神性呢?

行文至此,我們恍然明白,作家做了那麼多鋪墊,寫來寫去,寫的其實不是別的,而是異稟的消失,靈性的消失,美德的消失。這種消失在第九章中表現得更為神奇也更為驚心。這章有個相當詩意的題目——花事了。僅看題目,我們感受到的是春的氣息,是花開花落。因為,與小耳朵不一樣——他展示給老實街和我們的就是個“奇”字,而現在出場的則是一位“仙”,而且還是一位專為老實街有情人成就良緣的“花仙”。這是多麼善良而又美好的事啊!因而,他的出場,必然春光爛漫、喜氣氤氳。事實上,作家就是把老花頭當做天上的月老來寫的,寫他像仙人一樣,無聲無息地掌控著老實街上的愛情走向。可不是嗎,那些經他點化的姻緣那一樁不成功?哪一家不美滿?胡家大院的張小三不就是經他牽線娶了將軍廟街老曾家的女兒,自此“出門就咧著嘴,無聲地笑”嗎?而且,“曾女次年就給張小三生了個兒子。每次回孃家,兩口子就像過年。”這可是美上加美!更令人稱奇的是,那些未經他點化的婚事大多失敗,甚至遭遇厄運,比如馬大龍。

這麼說吧,老花頭就是老實街的月老,因而,他和老伴出國探親歸來後,街坊們紛紛擺酒歡迎他,無異於“迎神”,或者說,這一場場酒就是“封神”儀式,而老實街第一美女兼奇女鵝的那場酒,則就是這場“封神”儀式的高潮。高潮如期而至:日落偏西之後,編竹匠女兒家的大門才打開,陪酒的老常爛醉如泥,老花頭卻令人刮目相看,他平常滴酒不沾,這天卻跟老常喝了不少。“喝得暈暈乎乎,卻能自己站,自己走。人喝酒,若不是喝到爛醉,樣子就是好看!編竹匠女兒去攙他,他也不躲。但見他輕飄飄欲倒不倒,滿面亮晶晶,紅撲撲,笑嘻嘻,顯年輕了不說,竟是乘風御氣的仙人可比……”到了家門口,他若進去,這“神”就封成了,萬事大吉。可他“偏不進去,折身又往回走,編竹匠女兒也只得隨他”。“路過張公館時,一枝逾牆而出的獨步春,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臉,他竟立於牆下,對著獨步春說起話來”,“那獨步春亦若善解人意,紛紛拋下片片潔白的花瓣來,落了花下人兒一頭”。人面似花,花顏若人;人花相對,物我兩忘。這是何等醉人的景象呀。如果就此打住,該是多麼的真多麼的善多麼的美啊。

可是,還沒完:

到了滌心泉那兒,他卻嚷口渴,要喝泉水。編竹匠女兒說水冷,不讓汲水的人給他喝。不料,他彎腰往地上一趴,就把頭探到泉池裡。編竹匠女兒拉他不住,他卻趴在石頭上不動了,盯著水裡的人影兒看。他雖不動,人影兒卻在動。他看到人影兒後面,有張勻淨的藍天,還有另一個人影兒。那就是編竹匠女兒。編竹匠女兒也在微微動,就像他們正一起漫無目的地走在另一個清明安樂的世界。

看著看著,老花頭就羞了。

還是一樣的天地,一樣的風景,一樣的人物,可一瞬間一切都變了,一切都無可挽回地頹敗了。讀著這樣的文字,不僅感慨:作家可真夠狠呀!因為,就在這詩情醉人的文字中,作家已然出手無形,“殺”死了一位神仙!不,他不僅“殺”死了一位神仙,而且還招來了一個精魅。或許會有讀者覺得這樣闡釋言過其實,因為,難道有什麼異樣嗎?老花頭不就是醉了酒嗎?不就是要喝一口滌心泉的水嗎?不就是在泉水中看到了醉顏如花的自己和攙扶著自己的“女人花”嗎?不就是看到了一個“清明安樂”的世界嗎?況且,不過瞬間的事,很快,“一陣清風吹過,水面上起了一圈漣漪,人影子就揉成了一團”……

然而,千萬不要忘記上文的提示,這不是一部寫形的小說,而是一部寫神寫氣的小說,也就是說,這部小說寫的不是事件,不是人物,甚至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心、人性,而是神、氣——神、氣的彌散。如果從這個層面上來看,引文中的那個“羞”字就是殺人無形的利刃,因為,就是這個字,這個充滿了歉疚色彩的字,透露了轉瞬間發生在老花頭心中的那場隱秘的戰爭:老花頭,老實街上的花仙,竟然動了“凡心”,相要和鵝,老實街上世俗生活的象徵,一起去往“一個清明安樂的世界”。顯然,老花頭失敗了,他被內心慾望擊敗了,且一敗塗地——這是神鬼間的巔峰對決,一念為神,一念為妖,無路可退。

實際上,老花頭醉酒後的唯美文字中,除了仙氣,還有妖氣。作家表面上是寫“迎神”、“封神”,本意卻在“去魅”。因而,在老花頭搖曳的醉態中,在他與獨步春鬥豔的場景中,我們看到的已然不是一位“花仙”,而是一位“花精”,伏在泉邊喝水的則甚至是“花妖”。這個隱秘的轉換告訴我們,老實街的“神氣”已然散盡,就要死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以為這是堪與《大馬士革剃刀》媲美的一章。

4

我們花費大量筆墨書寫作為一種文化系統的老實街的崩解,為了書寫這種崩解,我們又將主要精力用於解析老實街神氣的離散上,既寫了老實街人在外力壓制下的萎縮與鄙俗,又寫了老實街人在內在誘惑下的迷失與頹敗,由是,老實街的暗疾昭然若揭。這樣的行文容易讓人產生誤解:既然老實街如此不堪,又有何存在必要呢?然而,筆者上文已經提示過,小說瀰漫著一種哀傷的氣息,為“老實”衰敗而哀傷的氣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直面老實街頹敗的現實時,作家還寫了事物的另一面,寫了真正的老實人、老實街的好兒女對邪魔入侵和逼仄現實的絕地反擊,以及這反擊的失敗與悲涼,讓我們看到了老實街最後的氣血與精神,使小說為悲劇精神所統攝,而非相反。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而為,在小說中,作家畢其功於一役,將所有的氣血與精神都貫注到老實街兩位美麗的女性(朱小葵與鵝)身上。整部小說11章,其中,寫朱小葵的有兩章(第六章《歪脖子病不好治》、第七章《棄的煙火》);寫鵝的則更多,有四章(第三章《鵝》、第四章《世界的幽微》、第九章《花事了》、第十章《竹器店》)。僅從篇幅就可以看出作家對她們的重視,潛入文本則體會更加深刻。

先從朱小葵說起。在老實街神氣消弭的過程中,逆流而上的人物很少,男性人物更少。小耳朵以一種兇狠的方式勉強保住了自己和老實街的顏面,但他的舉動又無比曖昧,讓人難以定義到底是抗拒還是放棄,從這個角度看,老實街真正的男性反抗者就只有邰浩一個人。為了對抗侵入老實街的黑社會,他幾乎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幽靈。可實際上,如果細讀作品我們就會發現,邰浩之所以發生這樣的轉變,除了他天性正派之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心中還跳動著另一顆心靈——他鐘愛的朱小葵的心靈,我們甚至可以說,他被靈魂附體了——被失蹤了的朱小葵靈魂附體了,因而,在一定程度上,邰浩的反抗就是朱小葵的反抗,因此,我們有必要理一理朱小葵的生命軌跡。

朱小葵是老實街的才女,素有大志,還是個“小妮兒”時,就曾向老實街的耆宿羋老先生詢問“咋著才能當好濟南市長”,可謂一鳴驚人。這個才女的人生道路出奇地順利:先是考入省藝術學院學了播音專業,後又進入省廣播電臺做了播音員,在電臺很快就做得風生水起,她主持的“民生直播間”影響越來越大,她隨之被推舉為最年輕的市政協委員。看來,她的前程遠大得很。然而,隱患其實早就埋下了。正如她詢問羋老先生的問題所暗示的,也正如她所主持的欄目關鍵詞“民生”所顯示的,朱小葵不僅有才華,而且有志向,因而,當老實街遭遇拆遷厄運時,她眼裡自然揉不得沙子,在政協討論會上當面質問了本市高官,高官倒是和顏悅色,但她的政協委員就幹到頭了。更大的考驗接踵而來。臺裡抗不住壓力,中止了她的節目。再後來,她受到了某種社會勢力的威脅,腹背受敵,孤立無援。緊接著,她就告別邰浩,告別老實街,從濟南,從人間消失了,成了個不解之謎。

作家敘事相當隱秘,如果只是瀏覽,你會發現朱小葵的人生自此之後就是一個不解之謎,但作家的安排其實十分周全,沿著小說中的草蛇灰線追索,你會發現朱小葵的人生軌跡並不模糊,她不僅沒有失蹤,而且根本就沒有離開濟南——為了抗拒侵襲老實街的黑暗勢力,她不惜委身濟南某副部級實力派高官。在她說服下,這名高官出手摧毀了這股黑暗勢力。功成後,朱小葵(她此時的身份是這位高官的情婦)提出就此分手,且去意已決。這位高官“一則用情頗深,二則擔憂情婦知情甚多,惱恨中便生殺意”,經過精心策劃,在朱小葵車中安裝了烈性TNT炸藥,將其炸成漫天血雨,釀成轟動全國的驚天大案。

理清這條線索,我們就明白邰浩為什麼形同幽靈了。實際上,自從離開老實街之後,朱小葵雖身在人間,卻形同鬼魅。對此,作家做了極其細緻的鋪墊。馬二奶奶夜半聽到的女子“細長的哀哭”,左門鼻月夜看到的神秘“白影”,我們既可以理解為真實的朱小葵,又何嘗不能理解為鬼魅的朱小葵呢?因為,在離開老實街時,在跟邰浩告別時,朱小葵已然下定決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鬼魅的形式抗拒鬼魅。這樣的抗拒何其剛烈,怎能不令人動容,怎能不令人敬重!因而,當朱小葵車上的烈性炸藥轟然而響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片橫飛的血雨,還有一顆清潔、剛烈靈魂的花火,漫天綻放,照亮人間!

與朱小葵不同,編竹匠女兒鵝的抗拒更草根、更日常,也更多面。首先,鵝抗拒的是老實街上日常的鄙俗與虛偽。按照老實街的標準,鵝恐怕是最不見容於這個地方的人,她不僅未婚而育,而且與馬大龍、張小三、老常、高傑等老實街內外的男人牽牽連連,說不清道不明。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滿是風塵氣息的女子,卻在老實街活出了精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的決絕,她的剛硬。當鵝未婚先育,生下石頭後,他老實了一輩子的父親唐老五“丟不起這個人”,要她拋棄這個孩子,“她和嬰兒一同躺在床上,輕飄飄說了句:‘丟不起就死嘛。’”話裡已然有了牙齒,讓人聽著不寒而慄。後來,他父親鬱悶將死之時,編了一隻精緻的竹籃放在她床上,她以為父親詛咒自己,竟踩碎竹籃,衝著已經沒有呼吸的身體發誓:“我要好好活,石頭也要好好活。都看著罷。”這是多麼的冷硬呀。可我們細想想,她的冷硬裡,又有多少辛酸多少不甘呀。根據馬二奶奶後來的“懺悔”我們知道,鵝(天鵝)肯定與馬大龍有過一段情竇初開的愛情,並有了愛情的“果實”,可惜的是,這愛情被馬二奶奶扼殺了。鵝由此遊戲情感,成了老實街的異端。因而,她的存在就是對老實街偽善、逼仄最為無情的批判。然而,鵝之所以成為《老實街》中最為重要的人物,更在於她對“世界的幽微”的反抗,在於她以身飼虎,以一己之力維護老實街,儘管她失敗了,可她活出了自我,活出了老實的真精神,她“雖敗猶榮”。

通過朱小葵和鵝的故事,我們找到了小說中那種悲傷氣息的來源。原來,作家哀婉的是那種清潔精神和剛烈性情的消失。的確如此!缺少了這種性格和精神,缺少了這種勇氣和決絕,所謂“人”,所謂“老實人”,不過是吃糧食造糞便的臭皮囊,而所謂的“老實”也不過是怯懦的代名詞,毫無價值可言。因而,在小說中,作家想向我們宣揚、貫注的,其實是這種元氣未失的“老實”精神,是生活厚朴、精神高蹈的“老實”精神。是的,厚朴的生活與高蹈的精神,缺一不可。想一想我們汙泥濁水般的現實,不正如老實街上的一樣嗎?想一想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自己的舉止,不也正如老實街上沉默的大多數一樣嗎?一念及此,我們突然發現,作家的用意是如此深沉。是的,如果把淋漓的“神氣”丟了,則我們不僅不配擁有現實,更不配擁有未來。

一刃斬下 神氣煥然:讀王方晨《老實街》,兼談“純文學”的尊嚴

5

每次閱讀王方晨的小說,都會不自覺地想起一個問題:純文學的尊嚴。更進一步說,就是如何才能捍衛純文學尊嚴的問題。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筆者以為王方晨的寫作提供了一個有益的範例。

稍微有點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純文學之所以於上世紀80年代發生,是為了反抗政治(有時候是行政)對文學的過度甚至粗暴干預——從這個角度看,純文學就是高度政治化的。隨著形勢變化,這種反抗繼續延伸,純文學進而演變成了反對現實對文學的過度甚至粗暴干預。然而,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後,不知什麼原因,在文學界竟產生了一種以訛傳訛的流俗,認為純文學就是去政治、去現實的。自然,沒有一個人生活在真空中,自然也就沒有純粹去政治、去現實的純文學,然而無論如何,經由這種變化,文學對政治、現實的關注度極端降低。在筆者的閱讀視野中,許多純文學作品所關注的現實,其範圍相當狹窄,不外乎作家自己的生活與感受,至多是某個小圈子、小集體(往往是作家所寄身的小資或中資)的生活與感受,魯迅所說的“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的那種現實幾乎消失了。

筆者並不是要對純文學進行褒貶,而是說,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純文學已經成為一個客觀存在,更進一步,我們甚至可以說純文學已經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至少,相對於主旋律文學和類型文學而言,這個判斷是成立的,因而,我們應該在一種更高的層面上討論純文學與現實的關係問題。在筆者看來,真正理性的態度不是討論文學需不需要現實,而是討論文學如何接納、吸收現實。如果說,其他類型的文學對現實的吸收過於粗糙乃至粗暴的話,那麼,純文學應該以一種更加精細、精緻的方式接納、吸收現實。在這個方面,王方晨的小說,做出了很好的示範。我們以《老實街》為例,簡單談談這個問題。實際上,儘管作家很少直接書寫,但毋庸諱言,《老實街》包容著巨大的現實內容:從最具體的層面說,老實街的故事是圍繞著拆遷這個當下中國最常見的現實展開的;再高一個層次,老實街的故事其實是圍繞著現代化進程對人們生活的改變展開的;最後,我們還可以說,老實街的故事是圍繞著資本文明與傳統文明的博弈展開的。這三種現實,無論從哪一個切入,都可能帶出無數精彩的生命故事。但就像我們上文分析的那樣,作家並沒有寫這些相對外在的現實,而是寫這種現實背後神、氣的流變。其對現實的處理,顯然高人一籌。既把現實轉化為小說敘事的強大動能,又避開了其可能帶來的傷害;既巧妙地解決了文學的公共性問題,又很好地展示了小說的文學品格。

與此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小說的現實感或真實性問題。由於對純文學的誤解,長期以來,一些作家不大重視小說的現實感或真實性問題,尤其是不重視細節真實問題。我們時常看到有作家以自己寫的不是“現實”而為自己的粗製濫造辯護,豈不知,越是寫內心,越是凌空高蹈,越是現代、後現代的作品,對現實感或真實性,對細節真實的要求越高。盧卡奇曾以卡夫卡的小說為例來討論這個問題。在他看來,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最不可能、最為怪誕的說辭都是通過描述性細節的力量而變得真實的,沒有這種細節的真實,卡夫卡對於人類存在之幽靈性質的呼喚,就不過是佈道,而非阻擋不了的噩夢,也就是說,現實主義的細節乃是荒誕感傳播的前提。在這個方面,王方晨做得同樣出色。我們仍以《老實街》為例。《老實街》當然不是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作品,也不是一般意義上寫內心的作品,更不是“寫實”作品,而是寫更為虛無縹緲的神、氣的。按照一般的理解,作家完全可以天馬行空、信筆寫來,但細讀文本,會發現作家寫得極其節制,極其認真,極其小心,換言之,他寫得極其“真實”。這裡的“真實”首先是事實意義上的真實。作家是山東人,長期生活在濟南,小說中故事的發生地又設置在濟南,因而如何把小說寫得“像”濟南,或者說有濟南味兒,很是考驗作家的功力。客觀地說,在這個方面,作家寫得很是到位,幾可以虛代實。說老實話,筆者就曾想以其濟南描寫為切入點來結構評論,但看到從這個角度談的文章、訪談比較多而放棄了——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作家的成功。之所以如此,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作家在細節真實上下足了工夫。慢說小說中的街道、建築、風景、器物、人物、語言等作家都精細地琢磨過,恐怕就是小說中那些不起眼的事物,作者也有所設計。小說第九章《花事了》中提到老實街的孩子喜歡老常,因為沒少吃過他給的高粱飴——魯泉食品廠出產的高粱飴。這裡的高粱飴是一個不起眼的敘事道具,即使生造個廠名,也不會影響小說的品質,但上網一查,你會發現濟南竟真有家“魯泉食品廠”,小說的現實感瞬間倍增。這就是細節真實的力量。

然而,細節真實並不僅僅或並不主要是“事實真實,它往往來源於現實而又高於現實,即它更多的是一種“情感真實”或“精神真實”。在這一點上,《老實街》同樣做得出類拔萃。小說第四章《世界的幽微》中有一個細節,寫由於居住環境侷促,年輕時的高傑只能住在小閣樓上,他常常坐在那裡看市井生活,看“那些屋脊,蠍子尾式的透風脊,兩端飛翹起翼的花脊,頂部如魚背的清水脊,連成了片,筋筋絡絡地將一張張屋頂扯在一起,而那張張屋頂,又像是被水泡得發黑的樹葉,漂浮在人類幽暗的宿命之上”。望得久了,高傑“常會不由得流下兩行淚來”。沒有這個細節,我們無法想象這位清秀的少年日後會變成貪得無厭的“幽微”——正是這種侷促的生活擴張了他膨脹的野心。還是這一章中,鵝知道高傑欺騙了自己後,去索菲特大酒店找他算賬,高傑請她去49層的旋轉大廳吃法式大餐。作家以十分細膩的筆墨寫高傑喝紅酒、吃大餐,寫他喝了一大口“勝利的酒”,“抿了下紅紅的嘴唇”,寫他“他搖晃著叉起一塊半生帶血的牛排,放進嘴裡,大嚼一陣,不管爛不爛,一口吞嚥下去”,寫他“重新瞪起血紅的眼來,竭力地瞪著”,寫他“頭猛一沉,臉就‘噗’一聲埋在了炒蝦球、牛排、蝸牛、青蛙腿、牛角麵包、黃油、冰激凌和刀叉裡面”。讀著這樣的細節,一開始我們還知道高傑吃的是法式大餐,可讀著讀著,我們眼前禁不住出現了幻覺:高傑吃的哪裡是什麼法式大餐呀,他吃的就是鵝呀,就是鵝的肉體和心肝呀,就是老實街呀,就是老實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呀……何止如此,他要吞噬的,是整個的世界,畢竟,他是“世界的幽微”,在他那裡,一切皆可吞噬。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們禁不住靈魂顫慄,因為,它所揭示的,不僅是鵝的命運,不僅是老實街的命運,而且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因而,這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真實,是情感意義上的真實,是精神意義上的真實。

《老實街》的小說結構也很值得分析。筆者在上文已經提到過,這部長篇小說的大多數章節這兩年都已經以短篇小說的形式在文學期刊上發表過,也就是說,每一章都是完整的短篇構造,但這些短篇合在一起,不僅沒有離心之感,反而彼此照應,產生了一種強大的向心力。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作家沒有拘泥於敘事的外部結構,即沒有亦步亦趨,跟隨拆遷或都市化進程對人們生活的改造這一現實節奏,而是穿越這一現實的硬殼,深入到人們的情感、精神、氣息裡面去,寫更內在更微妙的變化,即寫人們的神、氣,寫這神、氣的聚散迷離,因而真正把這些章節組織起來的,是這種神、氣的內結構:比如,第一章《大馬士革剃刀》就是這一精神戲劇的序幕,開篇就展示了神、氣自戕的極端情境,從而為各種氣息的流動打開通道。接下來,小說第二章《化燕記》寫的是老實街的和氣與死氣,寫的是鵝的私生子石頭在滿街的和氣中日益孤寂,因為他心中有一種無法排解的死氣;第三章《鵝》寫的是編竹匠女兒鵝的硬氣、狠勁兒與老實街上的俗氣、慫勁兒,寫鵝靠這硬氣、狠勁兒在老實街活出一條生路,併為第四章她與“世界的幽微”的生死決戰埋下伏筆……捋列下來,我們發現小說每一章寫的都是精神、氣息的流蕩與衝激。更為難得的是,這些精神、氣息的流蕩、衝激最後匯聚為兩股大的氣流,即老實街神、氣的流散與聚集:一方面是這種神、氣無可挽回的流散,另一方面是老實街上的好兒女們(邰浩、朱小葵、鵝)對這種神、氣的眷戀、挽留。這兩種氣流的糾結形成強大的氣旋,把我們捲入其中,直到最後《大宴》一章,老實街風流雲散,我們才悵然若失,也由此猛然驚醒,不停地追問自己——你到底是老實街上的哪一個?是的,我們依然停留在這氣旋中!這樣的小說結構,自然不會有離心力,而只能有向心力。

最後,我還想談談小說的語言問題。關於這個問題,美國意象派詩人埃茲拉·龐德有一句很著名的話:文化的健康來自語言的健康。從這個角度看,我們的文學語言很不合格。在簡單、顢頇、乏味的政治話語和功利、粗鄙、肉慾的商業話語,以及野蠻生長的新媒體話語包圍下,我們的文學語言根本就沒有擔負起維護語言健康的神聖職責,說得嚴重點兒,我們的一些作家,甚至做了危害語言和文化健康的幫兇,至少,是做了看客,因為我們的文學語言是那麼的呆板、乏味、粗俗,毫無詩意可言,毫無深度可挖,毫無張力可感。衡量文學語言的一個重要標準是辨識度問題——一方面是文學語言與政治語言、商業語言等之間的辨識度,另一方面是不同作家之間語言的辨識度。客觀地說,在這個兩個方面,我們的文學語言表現得都不怎麼樣,即一方面跟政治語言和商業語言相比,我們的文學語言不僅沒什麼優勢——語言可是文學的原點和歸宿,反而與之眉來眼去,沆瀣一氣。另一方面,不同作家之間的語言辨識度更是低到了極點。坦白地講,現在流行的作家,有語言辨識度的,即認真閱讀幾篇作品之後,就能大致“猜”出作家是誰來的很少——大多數小說,就像同一位作者寫的。

在這方面,王方晨無異是少數例外之一,即他的語言有較高的辨識度。我不想分析其語言來源、構成、節奏等,只想舉出他的小說語言給我感受最深的一點——詩意、硬度、狠度。王方晨的小說語言極其講究,幾乎每句話都充滿了詩意,甚至可以當做詩來讀,但細細體會,卻發現他的語言中有一種罕見的硬度與狠度,或者說,他語言中的詩意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偽裝”,在這“偽裝”下邊是無情的刀劍。對了,他的語言是刀劍,他之所以寫作,就是想用這刀劍刺中你,當然了,最好是刺中你的靈魂!我們還是以《花事了》為例。這一章中的語言是多麼的詩意呀,可讀到結尾,你會發現,作家卻用這語言殺死“花仙”,喚出“花妖”,其用心何其“毒”也!可也正是這“毒”擊中了我們。實際上,王方晨關注語言、錘鍊語言不是一天兩天,創作伊始,他就在語言上下了大工夫,新千年前後,他的語言風格、辨識度已然初步形成,而現在他依舊孜孜矻矻,磨礪不已。語言幾乎是作家唯一有效的面對世界的方式,王方晨在這方面的探索和實踐,很值得我們借鑑和思考,因為,在他的語言中,我們看到了他的靈魂,看到了他的靈魂跟這個世界的下作和流俗不屈不撓鬥爭的生動姿勢。

王方晨的寫作值得闡釋的內容有很多,非一篇文章所能盡言。借用他小說的關鍵詞來結尾:他用自己的寫作闡釋了真正的“老實”精神,為自己贏得了尊嚴,為文學贏得了尊嚴。這樣的寫作,值得尊敬。

2018年3月20日初稿

2018年3月23日改定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

一刃斬下 神氣煥然:讀王方晨《老實街》,兼談“純文學”的尊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