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如此,何堪煙火

人間如此,何堪煙火

文 | 王雲帆

讀到曾瑞的文字,是在公號“蒼山夜語”上。關注此號,已有些時日。零零星星讀到一個署名“曾瑞”的文章,起頭也沒當回事。從寫父親那篇開始,我才真正關注他,隱然感到一股力量,正在破土。後面《拜野夫先生為師》一文,讀到時,甚至令我驚訝。這個88年出生的青年,比我還小几歲,出手竟然如此不凡,確實令我默然暗驚。再到那篇《望性情而欲友,仰道術而可師》,我相信,80後作家群中,又多了一位。

前段時間在“蒼山夜語”上得知,曾瑞出了本書——《煙火人間》。毫不猶豫,我加了他的微信購書。幾天後,《煙火人間》如約而至。封面樸素簡靜,一副吳冠中老先生的畫,描繪的正是煙火人間。翻開扉頁除去簽名,還有句題詞:“人間如此,何堪煙火”,讓我內心一動。

閱讀時,我把之前在公號上讀過的文章又細細讀了一篇。手機閱讀與紙質閱讀的感覺,全然不同。手機閱讀跳躍性太強,讀再好的文章,也難免止於瀏覽。紙質閱讀會讓人心靜,神靜,可以停頓,可以沉默,讀完後還可以回味。然後,再把沒讀過的細讀一遍。整本書讀完,也就一兩天時間。合上書,我不覺喟然長嘆:人間如此,何堪煙火。

在序言中,曾瑞說本書共分三輯:失蹤的童年、遠去的鄉村、何處是歸程。他如此寫道:“每個人的童年,幾乎都是單純而快樂的。那時的鄉村,還處在被市場經濟衝擊的前夜,可說是中國農村田園生活的最後幾年。隨著我們這一代(1990年前後出生的孩子)童年的消逝,鄉村也日益孤寂與凋零。而父輩那一代的鄉村,也正在遠去。作為新一代,我們被迫遠離家鄉,在別人的城市謀求生計,不知何處是歸程。”對這些,我有切身的體會。

人間如此,何堪煙火

就自身閱讀感受而言,書中最打動我的,有這些篇章:《我家的大年三十》《沉默的父親》《平凡的母親》《黃金時代的飢餓》《一雙小腳走斷了歲月》《癲子的世界》《么叔用一根繩子為自己鬆綁》《姐姐在遠方》《弱者只會遭人唾棄》《奔跑的夢想》《自救之路》《兄弟:我們帶你回家》。在這些篇章中,幾乎每一篇文字都在滴血,不忍卒讀,又不得不讀。在此,我並不是說曾瑞的文字很煽情。他的文字冷靜而剋制,幾乎都在敘事。這冷靜而剋制的敘事,經常令我不寒而慄。

本書除了童年部分有貧窮的歡樂之外,餘下的幾乎都是人間的悲與痛。我數了數,在本書中曾瑞一共寫到十六個人,其中一個是他自己。十六人中,有五人死亡。唯有無兒無女的趕屍人姑公,算是壽終正寢。十二歲被打成地主遭受了幾十年批鬥的外公,六十歲時死於無錢醫治的疾病。由於對抗計劃生育政策被人毆打,本就精神有過問題的二伯再度崩潰從此瘋瘋癲癲,一個秋天的早晨五十多歲的他在野外吃了什麼東西中毒身亡。一生要強的么叔早年事業有成,一場病徹底改變了他,病好後只能進城上建築工地下苦力,最後不堪生活的重負偷偷地去山上上吊自殺。第一代留守兒童不滿二十三歲的小表弟,正當青春少本該鮮衣怒馬,卻在荒山野嶺間修建鐵塔,早早扛起人生的重枷,又被一場意外事故奪去了年輕的生命。

曾瑞寫死亡,是迫不得已。十歲時,外公去世。他說,面對死亡,我們根本做不了什麼,除了一個勁地哭。從外公到二伯到么叔到小表弟,死亡原因各異,而送別親人的場面是那麼相同。“道士取下寫在白布上的祭文,投入靈桌下的瓷盆裡焚燒。生命的一切,都在這玫瑰色的火焰中退場。”“二伯已經入殮,棺材停放在堂屋裡,還未設靈桌,顯得特別寒酸,特別淒涼。”外公去世那年,他十歲。二伯去世那年,他還在讀高中。彼時由於年齡關係,他還只是送別場面的旁觀者。二伯死後沒有備用棺木,只好先放在柴房裡,他甚至不敢去看二伯最後一面。么叔自殺時,他在讀大學。小表弟意外事故身亡就在今年,他已出山在外闖蕩多年。這兩場送別場面,他成了真正的參與者。且看——

“我給么叔寫了一篇祭文,寫在兩米多長的白布上,懸掛在靈堂裡。按鄉下風俗,本沒有宗侄寫祭文的規矩,只要求女婿上悲靈祭。堂妹年少,尚未嫁人,沒有女婿上悲靈祭。作為宗侄,么叔如此慘死,我無力做任何事,唯有祭文一篇告慰屈魂。凌晨四點半,歌先生撤下臺子。我和族兄們備好白酒鞭炮,在靈前磕了頭。他們垂首默哀站在我身後,我嘶著嗓音,誦讀祭文。讀到‘宗侄無能,唯有白酒三杯告慰屈魂;家父累多,何以黑瘦雙肩幫扶霜孤。寡嬸力單,豈能肩挑大樑;從妹年少,如何身背家業。頂梁一日訇塌,遺孤四歲誰託’,我頓時潸然淚下,泣不成聲。讀完,我心裡撲騰著一股悲傷,像是一團火,灼熱難受。我大喊一聲:么叔一路走好!跪在靈前,磕了頭,退於族兄行列,垂首默哀。父親扯下祭文,投進早已備好的火盆焚燒。灼灼火光,在靈桌下閃動。”

“我想在上山那天凌晨,為小表弟舉行一個悼別儀式。有些親戚也反對,他們覺得這本是哀事,不宜刻意舉哀,徒增悲痛。他們的心情我理解,但既是哀事,如何沒有悲痛。舉行一個悼別儀式,也算是為小表弟最後送行。我商量大舅和大表弟,他們都同意。於是,我便撰寫祭文,確定參與人員。共有十九人,都是年輕一輩,多為小表弟的同學,以及同村的玩伴。是日凌晨五點,歌先生收場,我們備好白酒水飯,供於靈桌。十八個年輕小夥子,人手一杯白酒,默哀站於靈前。我開始誦讀祭文,讀到‘皇天在上,請收下這年輕兒男;厚土為證,我們來世再做兄弟’,靈堂裡一片悲泣。生別常惻惻,死別唯吞聲。我們仰天灑淚,垂首默哀,杯酒高舉,倒擲塵埃。喊一聲兄弟,再無迴音,道一句走好,血淚沾巾。”

死者長已矣,生者當勉力。生者又如何呢?年過五十五歲的父親還在工地打拼。“他比許多五十五歲的父親更蒼老,又比許多五十五歲的父親更強壯。他還能上腳手架,還能砌磚,還能修地鐵,還能扛住這沉重的生活。”從來沒像城市白淨女人一樣年輕過的母親,幾十年的操勞,她身形臃腫而粗糙,從背影已經分辨不出性別。遭受過幾十年批鬥邁著一雙小腳毅然走到今天已經八十高齡的外婆,連一份養老金都領不到,她也頭腦不清,無法走出早年被煽動起的階級仇恨,與鄰里兒媳為敵。遠嫁蘇州的么姨,走出了大山,又遭遇著另一番命運的作弄。遠嫁河南的姐姐,依然貧窮,沒錢回一次孃家……

曾瑞只寫了一個小地方,只寫了一些身邊的人。這些人很普通,幾乎隨處可以遇到。他們的遭遇特殊嗎?在當下時代,可說絲毫不特殊。當人間的悲劇普遍化,大眾的心靈會麻木,甚至幸災樂禍。他么叔上吊自殺後,棺材還停放在堂屋裡,人們就已開始大談他滑稽的死相而取樂。楊秀全一直是個弱者,小學時經常被老師打,被同學欺負,初中也是如此,畢業後他去武漢打工,沒掙到錢只能徒步走回家,個多月後終於走到家渾身如乞丐,遭到村裡所有人的笑罵。留守在村裡的堂嫂難熬長夜,與人發生姦情,最後把自己的丈夫告上了法庭,又成為村裡人樂此不疲的談資。作者本人上書鄉政府要求改善村裡道路,被父親責罵,怪他大眾三千的事何必一人強出頭,村裡還有人恨他。

人間如此,何堪煙火

曾瑞在自序裡曾坦言相告:“在本書中,我無意美化鄉村,也不想將個體的苦難崇高化,只是將每個人的遭遇寫了出來。他們在社會的底層打拼,爭鬥,或悲傷,或歡樂,或正直,或奸詐。不管他們幹過什麼,目的都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他們之中,有的活不下去,選擇自殺,有的活得比別人好,就炫耀,有的還在掙扎。”誠如其師野夫先生所說:“本書感情深沉,寫出了鄉村現實的孤寂與荒涼,以及底層的眾生相。一群小人物的故事,濃縮著時代的影子。”確實,一群小人物的故事,濃縮著時代的影子。合上書,我只能喟然長嘆:人間如此,何堪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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