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軍師聯盟番外篇:甘露之變,弒君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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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魏武帝曹操不曾想到自己一語成讖

甘露五年,日月相交之後,暴雨雷霆之時,曹操的曾孫曹髦以天子之尊,登車擊鼓出宮欲討伐司馬昭,不想功敗垂成,一代天驕死於莽夫之手

高貴鄉公慘死六十餘載之後,大晉的江山也已經分崩半壁,司馬氏在士族領袖王導等人的輔佐下在江南得以立足,帝位傳到了晉明帝司馬紹的手中。有一天,王導和溫嶠一起覲見司馬紹,司馬紹突然問溫嶠:“我家祖先是何以得的天下?”這個問題放在商周秦漢,都是極易回答且容易答出彩的送分題,但被太子引為布衣之交的溫嶠卻不敢回答,因為在晉朝,這道題似乎怎麼看都像送命題。王導看出了這份尷尬,上前說:“溫嶠年少,不熟悉前代之事,老臣來給陛下講講吧。”於是王導從司馬懿如何黨同伐異做家門開始說,一直說到高貴鄉公遇害之事。司馬紹大約是感到自家罪孽深重,不忍再聽,埋頭趴在床上,長嘆一聲:“如果像您說的那樣,我晉朝的國運又豈能長久!”(若如公言,晉祚復安得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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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王謝堂前燕”的王家便是這位王導家族

司馬紹登基時已經23歲,且年少時就有聰穎之名,不應該沒有學習過祖先發家的歷史,為何會遇到期望的讚美詩變成了警示片的尷尬事?“若如公言”四個字道出了其中的奧妙——在官方的文本中,司馬氏的發跡史,尤其是甘露之變有“弗如公言”的另一個版本,粉飾了司馬氏得國不正的原罪。

回到甘露五年,暴雨雷霆、日月無光,龍墜雲龍門的那一天。少年天子的胸膛已經被長戈穿透,倒斃在車駕之下。數百隨行的僮僕宿衛,想來已經紛紛逃散,偶有忠勇之人,也已經喪命在成濟一夥的刀下。消息很快傳遍了都城,百官要麼受司馬昭的召集,到大將軍府上商議對策,要麼杜門不出,無人敢去看一眼死於非命的天子。暴雨下的雲龍門,只出現了一個朝臣的身影,他就是司馬昭的叔叔太傅司馬孚。已經80高齡的司馬孚將曹髦的屍身枕放在自己大腿上,悲慟哭泣著說:“殺死陛下這是老臣的罪過啊!”並且要求追究主謀者的責任。

主謀者雖然故作姿態地撲倒在地,大呼:“天下人要如何說我啊!”其實他已經編織好了一件醜惡的“真相”,要套在再無法發出宣朗之聲的曹髦身上。而他自己,也要穿上“國王的新衣”,看看有沒有人敢於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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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播網劇中的司馬孚形象

供出“真相”的最佳人選也已經安排好了,那就是當年選擇曹髦來繼承帝位的郭太后。

“真相”是這樣的:曹髦性情暴戾,太后多次加以斥責,曹髦更生憤恨,散佈種種卑劣到天地不容的謠言來誹謗太后,並且不與太后來往。太后早先就私下給大將軍司馬昭下令說:曹髦不能祭祀宗廟,怕他會顛覆社稷,斷送江山。司馬昭念曹髦年幼,勸太后多加教誨引導,使他改心從善。但曹髦竟然越發暴戾放肆,竟持弩在遠處射太后的住處,詛咒要射太后的咽喉,而箭矢就落在了太后跟前。太后只好告訴司馬昭不可不廢曹髦,前後說了數十遍。曹髦知道後自知罪重,企圖殺掉太后。先是買通太后身邊的人,在太后服用的藥中下毒。事情敗露後,又企圖擁兵闖入西宮殺死太后,再殺大將軍,於是發生了向三王出示詔書,親率人馬出雲龍門之事。司馬昭已經下令將士不得傷害曹髦,但因為曹髦手持兵刃混雜在軍陣之間,所以死於兵鋒。

這段“真相”中明顯有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比如在重重宮殿中,曹髦怎麼能精確地把弩箭射到太后面前;比如既然曹髦的第一目標是太后,為何直接出了雲龍門……

敢於指鹿為馬的人是不會在意鹿角的。

於是只要藉著太后之口供出“真相”,曹髦就變成了狂悖不孝的暴君,死於亂軍也是咎由自取;司馬昭早就受了廢君之命,起兵是自衛更是救護太后,乃是天大的忠臣。

不知道曹髦發兵前稟告太后時太后對他說了什麼,不知當這樣一份有關“真相”的發言稿送到她面前時,她是否被無奈、悔恨、恐懼和痛苦佔滿了心胸。當年高平陵之變時,與司馬氏合作除掉了與自己作對的曹爽,想必也甚是快意的,當時的郭太后又如何能料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真相”既然已經確定,下一步就是讓大家接受——或者讓接受的人活下去。

大將軍府中的朝臣們很快選擇了接受。但司馬昭發現除了叔叔司馬孚之外,還有一個好友重臣沒有到自己府中,這人就是尚書左僕射陳泰。於是司馬昭派陳泰的舅舅荀顗去召陳泰前來。

陳泰見到舅舅來作說客,說道:“世人常常以我和舅舅相提並論,如今舅舅不如我陳泰。”荀氏和陳氏自漢末併為潁川士族冠冕,有“五荀方五陳”之說,其中荀顗與陳泰並稱,一如二人的父親荀彧和陳群並稱。

此時荀顗不如陳泰,可彼時陳群又何如荀彧?當年荀彧作為潁川士族之領袖,因不同意曹操進位魏公,而被曹操賜空食盒“隱誅”,其侄荀攸作為荀氏的二號人物只能領銜勸進魏公以表明立場。而陳群親附曹丕,一直是曹魏代漢的積極推進者。

也正因此,荀彧之子和陳群之子對於曹魏懷有不同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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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和陳群

當漢魏禪代消解了一次“忠君”之後,對於荀顗陳泰這些父輩猶曾食漢祿的二代目,到底是忠於現在的帝室,還是襄助建立一個新的皇朝,似乎已經不是一個是非對錯的問題,更多是存亡利害的考慮。

於是,並不願意去大將軍府的陳泰在宗族子弟的逼迫下,垂涕去見司馬昭。司馬昭在密室會見陳泰,詢問他的意見,陳泰回答:“誅賈充以謝天下。”司馬昭自然捨不得心腹賈充,於是以商量的口氣和陳泰說:“幫我想個退一步的辦法。”陳泰說:“我只有進一步的辦法,不知道退一步的辦法。”話鋒已經直指司馬昭,司馬昭無言以對。

不久,陳泰去世,死因是“嘔血”或“自殺”。陳氏一族再也沒有像陳群、陳泰一樣進入晉朝的權力核心。而荀顗,則在陳泰死後被指定繼任僕射,晉代魏後官至太尉、侍中等職,封臨淮郡公。

隨著太后的“真相”正式傳達到朝廷的還有處罰的命令,處罰的對象是曹髦和王經。已死的曹髦因為種種不孝忤逆的罪行,被參照漢海昏侯廢為平民;王經則滿門抄斬。

在曹髦起兵時立場中立妨礙了司馬氏的人也被處罰。當時皇宮正南閶闔門守將滿長武、孫佑照章辦事,阻止了司馬昭的弟弟司馬幹進入。滿長武是曹魏重臣滿寵的孫子,因此事被刑訊死於杖下,其父滿偉被貶為平民。另一人孫佑,司馬昭原來準備族誅之,經荀勖求情,貶為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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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長武的祖父滿寵

對於殺害曹髦的兇手成濟,司馬昭兩次向太后上書,要求誅滅其三族,太后從“真相”出發,認為成濟也算不上大逆不道,不過還是“勉強同意”了司馬昭的意見。

但在處置成濟兄弟之事上,還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故。成濟兄弟顯然覺得自己是司馬家的功臣,絲毫沒有認識到已經變成了沾滿血腥的“白手套”,並不願意認罪伏法,而且竟然赤身裸體爬上屋頂,大聲叫罵,叫罵的對象想來便是“手”賈充和“主人”司馬昭。場面一度非常難看,司馬昭召來弓箭手,射死了二成。

在荀勖給孫佑求情時,曾舉了成倅的例子,說對成倅的處罰只止於殺其本人,似乎與誅成濟三族之說矛盾。想來或者是兩種情況,一是因為成倅並不是手刃曹髦之人,罪責略輕,所以他的妻子孩子得以保全;二是司馬昭本來準備只殺二成,但迫於輿論壓力,又被二成登屋叫罵的舉動激怒,最終夷滅其三族。

另外值得一說的是經學大師鄭玄的孫子鄭小同,他曾與孝親典範王祥一起受到曹髦的重用,但和曹髦起兵之事並無直接關係。鄭小同後來有一次拜訪司馬昭,司馬昭正好在如廁,懷疑鄭小同偷看了自己的密疏,便毒死了鄭小同。司馬昭還說了一句很有曹操風格的話:“寧我負卿,無卿負我。”其實司馬昭之心早已路人皆知,讓他輕易決定殺掉鄭小同的只怕並非一封密疏,而是鄭小同與曹髦的密切關係和他“質直不渝”的性格。

在太后的懿旨中,明確下令曹髦以平民之禮儀下葬,並將“真相”宣告內外。後司馬孚、司馬昭等上奏,一方面“承認”了曹髦的“悖逆不道”“人神所絕”,另一方面又請求太后允許以王的禮儀下葬曹髦,得到了太后的許可。

討逆身死後月餘,曹髦在洛陽西北三十里的瀍澗之濱下葬,隨葬的只有幾輛馬車,沒有其他旌旗儀仗,完全達不到王的禮儀級別。圍觀的百姓議論說:“是前些天所殺的天子也。”有同情少年天子的,掩面而泣,悲不自勝。

如前所言,禪代之際,忠誠與叛逆並不是純黑純白般簡單,道德操守與家族存亡、建功立業與好亂樂禍……複雜和矛盾的種種關係也帶來了種種複雜和矛盾的選擇。但幸而我們總會鄙夷那些在每次抉擇中都無原則選擇利益的人,我們總會為曹髦這樣的人畢竟在史書中留下了令名而感到欣慰。

高貴是高貴者的墓誌銘。

曹髦奮戰而死後四年,司馬昭才接受了晉公的封詔。弒君是房間裡那隻人人都看到卻不敢說的大象,曹髦用生命換來的這隻大象延緩了司馬昭的腳步,但曹氏中再也沒有人能夠再作奮起了。

曹髦下葬前數日,曾經的漢獻帝皇后、曹操的女兒曹節以山陽公夫人的身份去世,仍以漢朝禮儀合葬於獻帝的禪陵,諡號獻穆皇后。曹丕稱帝前,數次派人到曹節處取傳國玉璽,均被曹節怒斥而回,最後曹節被逼無奈,將玉璽推擲到地上,涕泣橫流地說:“上天不會讓你國祚長久的!”不想竟一語成讖,更不想竟然讓她見到了侄孫皇帝被人屠殺的一天。

歷史就這樣匆忙地翻過了一頁,又一頁。

扶著曹髦屍體痛哭的司馬孚,後受封長樂公,又流淚送走了魏末帝曹奐,被封為晉安平王,享壽92歲。和鄭小同一起受曹髦重用的孝子王祥,也曾在朝廷上號哭流涕使得群臣慚愧,但不久即遷任司空,至晉朝拜太保、封睢陵公,享壽88歲。

曹髦入土後57年,司馬昭的曾孫、西晉的最後一位皇帝司馬鄴已經成了匈奴劉聰的俘虜,劉聰讓司馬鄴穿著戎服,手執長戟做自己的前導。圍觀的百姓中有人指著司馬鄴說:“這就是以前長安的天子啊。” 也有人同情這一位少年天子,歔欷流涕,一如57年前的瀍澗之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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