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叫賣聲

夏日叫賣聲

相聲藝人經常說起京津兩地的叫賣聲,模仿得活靈活現,讓人如睹其人,如聞其聲。在他們口中,叫賣聲是藝術,是悠久的文化,是一種趨近高雅的民間創作。

然而,我打小住在村子裡,各種叫賣聲都只是為了叫賣,能讓人識記,無論什麼時候聽見了,知道是某個賣菜賣肉的來了,也就足夠了。所以不算是藝術,只是有些農民的小情感、小幽默而已。

暴雨初停,地裡莊稼被砸倒在泥水中,天上烏雲翻滾,地上雨水橫流,空氣舒暢爽快,賣瓜的便很快進村,賣菜的也很快進村。豆角呀,茄子呀,葫蘆呀,雨後長得飛快,得趕緊摘了賣;西瓜、脆瓜、甜瓜也迅速長成了個兒,不及時摘下賣掉,一出太陽便可能爛在地裡。況且,大雨過後,人們都歇在家裡不下地,正好做生意。

泥水嘩嘩,漫蓋了整條街道。蜻蜓飛去飛來,饒有興致地做著急停和各種飛舞動作,大人和小孩穿著雨鞋站在自家門口,或者沿著牆根串門說閒話。風一吹,槐樹上的葉子窸窣作響,又下一陣小雨。誘人的叫賣聲便漸次傳來。

“茄子——”賣菜的喊,他們喜歡直來直去,把蔬菜名稱喊出來,稍加個長音就算完事。賣菜,靠得是菜筐裡的貨,吆喝倒在其次。

“脆瓜!”賣瓜的也喜歡有啥說啥,叫聲短暫,像瓜一樣脆。東西好,價錢低,不怕你不買。瓜果菜蔬上都還帶著雨露,鮮翠欲滴。

只有賣西瓜的俏皮:“小西瓜兒——囫圇個兒額——”聽聽,這叫法多麼無厘頭,誰家的西瓜不是囫圇的呢。可是,大家聽了,都意外地有興趣,產生小西瓜可愛、圓溜溜、甜茲茲的聯想來。他趕著馬車,車上是用綠油油的瓜蔓子圍攏的一車圓溜溜、黑黝黝的西瓜,一邊走一邊喊,“小西瓜兒——囫圇個兒——額”,一邊趟著嘩嘩向南流去的泥水。然而——“噗通”一聲!人喊馬嘶,西瓜亂滾!馬車掉進了坑裡,西瓜滾進了水裡!

原來,有個人家在街上挖了個四方池子,那是屯白灰蓋房子用的,用過了未能及時填埋,雨水又大,漫蓋著,讓人不能察覺,竟做了馬車的陷阱了。

如果不下雨,夏天傍晚時候就會從村北推進一輛獨輪車來,裝著一口大罐子,上面好幾個小瓶,盛著姜、蒜、醋、香油等物,黃昏溽熱,蟬聲未退,樹影斑駁,他一進村就喊:“豆腐腦兒——噢——噢——噢——……”

實在抱歉,紙面太窄,我不能畫出那麼多破折號來描摹他的長音。他後面甩的拖音深沉有力而音質通透,響徹輕雲。關鍵是很長,很長,從村北一直響到村南,綿延好幾裡地都能聽到。你聽到喊了,就停下手中活計,洗洗手,找找零錢,拿個大碗,趿起拖鞋,不慌不忙地走到門口,——他才剛叫了前半聲,人還在不可見的遠處。

我們村的人習慣聽他的叫賣聲,只買他的豆腐腦,只認他的“牌子”。別人的,甚至是我們這些孩子長大走向北京、天津,見過大城市的豆腐腦之後,仍然覺得沒有他的味道正宗。

夏日叫賣聲

然而,賣豆腐的就不會叫賣地這麼誇張。賣豆腐常見的是敲梆子,一放下獨輪車,就左手執匣,右手執棍兒,“梆!梆!梆”地敲,不喊不叫,不緊不慢。聽見的人們就知道是賣豆腐的來了。孩子們聽見了,往往戲謔他:“梆梆梆,賣豆腐,撂下擔子啃屁股!”

但也有例外,鄰村有個賣豆腐的不僅敲梆子,也叫喊,“還有個豆腐邊兒哩——”他也是大老遠地就喊。

“喲,光剩下一個豆腐邊兒了,趕緊買去。”老婆子一聽見這喊聲,禁不住誘惑,一手端了黃豆,一手端了碗來換豆腐吃。豆腐邊沿往往筋道瓷實,是一塊豆腐裡面最好吃的部分;況且,賣得只剩下一道豆腐邊兒了,不僅說明生意好,還容易讓人恐慌,再不買就沒了!而且還讓人心存奢望,這賣豆腐的急著回家,大概會低價處理剩下的這道“邊兒”吧。

可是,誰料到呢,他是剛剛推車子出來。“哪來,你的豆腐邊兒?”老婆子有些不滿。可是,賣豆腐的有自己的道理,他用刀指著豆腐的邊兒問:“這不是還有豆腐邊嗎?”老婆子無話可說,只好買回去。再次聽到了,仍然出去買,這次是剩有多半個,老婆子又有些不滿:“哪來,你的豆腐邊兒?”賣豆腐的早已經一刀切下,把豆腐放在了秤上,一邊把著秤一邊說:“這不是豆腐邊嗎?”老婆子也反駁不得,切豆腐當然是挨著從邊上切下去,怎能說不是豆腐邊兒呢?只好也買回去。

這賣豆腐的就一直從夏天叫賣到冬天,再從冬天叫賣到夏天,一邊敲梆子,一邊喊:“還有個豆腐邊兒哩——”。

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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