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平凡卻閃光的生命

伏天,夜晚十點,華燈燦燦的上海外灘,依然被罩在近四十度高溫的無形蒸籠中。兩個年輕保安,正對著一個跑進草坪擺姿勢讓人拍照的女人叫喊。兩人除沙啞的聲音引人注意,更惹眼的是與季節不合拍的長衣長褲。

人潮漸漸退去,他倆依然警覺地堅守崗位。見縫插針和他們閒聊幾句,得知他們來自北方農村,在外灘做保安已幾年,有時一年也回不了一趟家。最難耐的就是夏天。每日工作十二小時,頂烈日冒酷暑在外灘巡邏,不能坐不能歇,汗水浪潮般一層層漫出體外,衣服整天都溼漉漉的。

“下班回宿舍,脫下的衣服能擰出水來。如果不洗就晾乾,衣服上泛著一層鹽……”高個子保安說。

“不穿長衫長褲,要不了幾天,一層皮就曬掉了……”說這話的保安個子矮些。

他倆說話的神氣平靜淡然,沙啞的聲音輕鬆愉悅,辛苦的似乎是別人。我卻心潮暗湧,眼前雲霧氤氳,模糊起來。

上海歸來,幾次想起外灘邂逅的兩個保安,想象曬傷的皮膚浸在汗水裡的滋味兒,每每心疼。季節流轉,我居住的北方,已秋風瑟瑟。暗暗思忖:上海外灘也涼爽些了吧?

下班回我們小區,門外,一抹鮮豔的紅點亮了蕭索的眼。一個六旬上下的婦人,坐在矮凳上,面前一地鮮美可人的菜:一個憨態可掬的南瓜、兩把兒清秀的紫蘇、三捆兒青翠欲滴的韭菜、幾十根飽滿的豆角……黃的、紫的、深綠的淺綠的,都乾淨漂亮,楚楚動人。穿鮮豔紅夾克的婦人,短捲髮在風中舞蹈,被皺紋烘襯著的喜眉笑眼,一會兒對著地上的菜,一會兒對著進出小區的行人。偶爾有人上前搭話買菜,她濃重的河南口音就快樂地飄漾到風裡。

菜是婦人侍弄出來的。她常掛在嘴邊的“老頭子”,在工地看材料。她隨老頭子住在工地的簡易房裡。閒來無事,便在工地角落闢出一片小菜園,隨時令更迭侍弄各種蔬菜。菜吃不完,就隔三差五擇得乾乾淨淨到我們小區門口賣。一天黃昏,天剛擦黑兒,婦人的菜還剩一點兒,她身後站著個老頭子。老頭子不帥氣,卻和婦人的菜一樣,乾淨整齊。

那些平凡却闪光的生命

我買下剩餘的那點兒菜,婦人歡喜地嘮叨:老頭子不放心,託別人看材料,來接她回。

婦人和老頭子,讓我記起遲子建中篇小說《踏著月光的行板》。背井離鄉在異地打工的農民夫婦,中秋節各自意外得到一天假,為給對方驚喜,都早早踏上駛向愛人的慢車。雖然一天中往返四趟,直到圓月高懸,才在反向行駛的列車交錯時看了對方一眼,雖然平時一兩週才能見一次面,然而辛酸的生活背景上,浪漫的愛如皎潔的明月,溫馨的真情比春日陽光還晴暖。

我又想到身邊的詩人墨剛。初中畢業後,因家庭貧困,墨剛開始四處漂泊打工。一次他發著燒吊著安全繩在建築工地30層樓頂晃晃悠悠堅持支完鋼板,下到地面坐在陰涼裡喘粗氣。地上一隻叼著米粒艱難爬行的螞蟻讓他含淚在煙盒上寫下《螞蟻》:“我要跟一隻螞蟻做親戚/我經常看到他整日忙忙碌碌/有時為自己的理想起早貪黑/有時僅僅為得到一粒米……//人生在世,多麼不易/有時感覺自己就是一隻螞蟻……”他寫一群中午吃著饅頭和炒白菜的疲倦民工,擠在樓與樓之間空隙裡斜斜投來的一方狹仄陽光裡取暖:“高樓巨大的陰影裡,上映著多麼溫暖的一幕啊……”

民工的艱辛生活雖然有時讓墨剛感覺自己是一隻螞蟻,然而,一幕幕溫暖的瞬間像內心幸福的閃電,他堅持追求的作家夢,更是恆久閃亮在心裡。塵土飛揚的工地上,沒有書,他撿廢報紙閱讀副刊上的文學作品;沒有稿紙,他撿工友們扔掉的煙盒拆開壓平在上面寫詩。逐夢20年,他的詩歌發表在許多報刊上,他的詩集順利出版並引起強烈社會反響。評論家桫欏認為他的詩語言清新,有簡約質樸之美,“追求想象中的遠度,在現實與想象中間進行理想主義徜徉”。

由看工地的老人、小說中的打工夫妻、文友墨剛,想到上海外灘的保安,終於釋懷。外出打工者的立體生活畫圖,背景是辛苦的色調在所難免,但只要有溫情暖意點染,有想花苞閃亮,他們命運的天空,就永遠有明月運行。如《踏著月光的行板》結尾所說,月亮就像在天上運行的列車,永遠起始於黑夜,終點永遠都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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