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今天我介绍的是宋代名窑之一、也是中国陶瓷史上第一个真正由朝廷建立的官窑——南宋官窑。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官窑迷局

为什么说南宋官窑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朝廷操办的官窑?这要从官窑迷局说起。长期以来,我国陶瓷界对官窑的定义、有多少官窑、如何区分争议不断,至今都没有一个准确的、令人信服的说法。我在《中国陶瓷文化略谈(附一)御窑、官窑、贡窑和民窑》中进行过简单的讲述,但是讲得不够深入和透彻,所以在讲述南宋官窑之前,有必要对“官窑”进行一个梳理。

广义上的“窑”,应该包括各类陶窑与瓷窑,而陶窑涵盖器皿陶(如盆、缸)、殡葬陶(如陶俑、三彩)、建筑陶(如砖、瓦)等。我在《中国陶瓷文化略谈(二~六)》中讲到,从新石器时代后期开始到青铜时代的近万年历史长河中,陶器在人类文明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根据远古历史传说,还处在原始社会的中华民族祖先——黄帝,他的管理机构里,就设有一个官衔——“陶正”。《吕氏春秋》卷十七“郡守”中记载:“奚仲作車,蒼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矣”。昆吾,古代中国传说中的人物,黄帝时期的陶正,相传其为陶器的发明者,专门负责制作陶器。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吕氏春秋》卷十七中记载“昆吾作陶”

三皇五帝中的舜,生于姚墟,辛勤耕稼于历山(今山东鄄城),渔猎于雷泽(今山东菏泽),在黄河之滨烧制陶器,在寿丘(今山东曲阜)制作日用杂品,在顿丘(今河南浚县)、负夏(今山东兖州)一带经商做生意。因品德高尚,在民间威望大,尧帝把帝位禅让给舜。舜在黄河之滨制作陶器源自《吕氏春秋》卷十四中的记载。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吕氏春秋》卷十四记载:“舜耕於歷山,陶於河濱,釣於雷澤,天下說之,秀士從之”

进入奴隶社会,统治阶级依然保留“陶正”这一官衔。《春秋左传》卷三十六中记载:“昔虞阏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与其神明之后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虞阏父即遏父,舜的第32代世孙,他在商朝末年(约公元前1051年左右)投附了周国,担任陶正一职,他制陶的技艺极为精湛,深得周文王姬昌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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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左丘明《《春秋左传注疏》卷三十六中记载:“昔虞阏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

相似的内容在司马迁《史记》中也有记载:舜的后人,一直传承着制陶技术,历朝历代深得最高统治者的青睐,为最高统治者制作尊贵的陶器,遏父被封为周朝的陶正。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西汉 司马迁《史记》卷四“周本纪”中记载:“帝舜後遏父為周武王陶正,武王賴其器用”

在奴隶社会末、封建社会初期,陶器的制作依然受到统治者的重视。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秦陵兵马俑,具体我在《中国陶瓷文化略谈(六)》中讲过,建立一支几万人规模的陶质军队,如果不倾全国之力是无法完成的。也就是说,秦陵兵马俑一定是统治朝廷的官方所为。到唐宋时期,朝廷一般都会设置一些机构,专门负责陶质生产资料或生活器具的制作与管理,如《宋史》卷一百六十五“职官五”中记载,朝廷在将作监设置了“窑务”这个机构,负责砖瓦烧制、修缮和陶瓷瓦罐供应等业,但没见到哪个朝廷专门设置具体的陶窑。

由此可见,广义上的制陶官窑,从新石器后期到唐宋时期,就一直存在。可是,我们陶瓷界所称谓的官窑,并不是这些广义上的官窑,而是指狭义上的官窑——即由朝廷或官府出资兴建的、产品流向由朝廷或官府控制的、专门生产陶瓷器的窑场。所以,本文后面所涉及的“官窑”,都特指狭义上的官窑。

瓷器自东汉诞生到唐代中期这六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见到关于“瓷器”文字记载。直到唐代中后期才开始出现关于“秘色瓷”的记载,如陆龟蒙的诗《秘色越器》等。那么,生产秘色瓷的越窑是不是官窑呢?我之前的文章《中国瓷器的先驱——千年越窑》讲过,秘色瓷属于南方割据政权进贡中央朝廷的贡瓷。越王钱氏政权为了讨好朝廷求得偏安,不惜动用南越全国之力大量烧造优质青瓷——秘色瓷以进贡中央朝廷,直到北宋初期钱氏政权归顺为止。这期间钱氏政权虽一度主导越窑生产,但越王与越窑的关系只是一种官府订购生产的关系,况且钱氏政权只是一个地方割据政权。所以越窑谈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官窑。

现代考古也出土了一些带有“官”字款的唐代中晚期、五代时期瓷器实物,如邢窑、定窑“官”字款瓷器。那么这些窑算不算官窑呢?我之前的文章《中华白瓷的鼻祖——邢窑》、《中华白瓷的拐点——定窑》曾对此有比较详细的讲述,这里不再重复。简单说就是这些带有“官”字款的瓷器,是官府从邢窑或定窑订制的瓷器,窑场在烧制过程中,为了与民用瓷相区别,在这些官用瓷上写“官”字以作标记。所以“官”字款瓷器是一种瓷窑在生产时针对不同客户定制产品的分类方式,并不代表生产过“官”字款瓷器的窑就是官窑。

到宋朝,开始出现专门关于“官窑”的文字记载。最早明确记载官窑的是南宋人叶寘所著的《坦斋笔衡》和顾文荐所著的《负暄杂录》,但这两本书均已遗失。元末明初文学家、史学家陶宗仪在编撰《辍耕录》(也叫《南村辍耕录》)和《说郛》时,将叶寘、顾文荐这两本书的主要内容分别收录其中,使两人讲述窑器的文字得以保存下来。叶寘、顾文荐两人对窑器的讲述,除个别用词不一致外,几乎完全一致,因《坦斋笔衡》是叶寘年轻时所作,而顾文荐比叶寘年纪小,应该确定是顾文荐抄叶寘的。由于原书已经遗失,而《辍耕录》和《说郛》在清代出现多个版本,收录的内容也经过较大的删改,有的版本已经没有了叶、顾两人的内容。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元末明初 陶宗仪著《辍耕录》卷二十九中记载了南宋叶寘谈窑器

叶寘在《垣斋笔衡》中的这段“窑器”,被业界奉为存在“官窑”的最早文献依据,被各类研究、考古文章广泛引用。这段文字的大意是:“陶器从舜时就有,夏、商、周三代后,直到秦、汉,才有了瓷器。如今出土的古陶器,质地浑厚,不注意色泽。后来时兴追求奢靡,认为金玉不稀奇而青睐铜器、瓷器,于是产生了秘色瓷器。有人说钱缪做吴越国王时,越州窑烧制的进贡用瓷器,臣子和百姓不许使用,所以称作秘色瓷。唐代诗人陆龟蒙作诗赞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如向中霄盛沆瀣,共稽中散斗遗否。’从诗中可以看出,秘色瓷唐代已经有,并非创始于钱缪。本朝以定窑白瓷有口芒,不好用,命令汝州烧造青瓷器,因此河北唐、邓、耀州都开始生产青瓷了,其中以汝窑为最好。江南也有处州龙泉窑烧造青瓷,但是瓷质比较粗厚。政和年间(公元1111年——1117年,顾文荐文中为“宣政间”1111年-1125年),京城汴梁自己建窑烧瓷,叫做官窑。靖康之变渡江到江南,邵成章主持管理宫廷后勤,管理机构就叫邵局,沿袭故都汴京规制(顾文荐文中为“徽宗遗制”),在修内司建窑烧造青瓷器,取名内窑。内窑制瓷用澄泥做模子(范模),工艺极其精雕细琢。出产的瓷器釉色莹润清澈,被视为珍品。后来在郊坛下又另立新窑,新窑比原来的内窑大,但烧制的瓷器却不如内窑。其他如乌泥窑、余杭窑、续窑,都不能和内窑比。那种旧越窑瓷器(秘色瓷)再也看不到了。”

叶寘的这段文字确实非常珍贵,信息量很大。根据此文记载,宋朝明确存在北宋官窑、南宋修内司内窑郊坛下官窑。记载虽然很明确,但如今的陶瓷界对此争议却很大。争议的焦点有两方面,一是叶寘、顾文荐两人的文字记载准确性到底有多大?二是北宋官窑、修内司内窑、郊坛下官窑到底是否存在?

先说说官窑是否存在问题。经过1950年代发现郊坛下官窑、1996年发现修内司内窑(即南宋官窑,后文将细述)以及相应的考古研究证实,南宋修内司内窑、郊坛下官窑确实存在,叶寘、顾文荐关于南宋官窑的记载是有可信度的。正因为如此,业界一些专家、学者据此判断,北宋官窑也一定存在,只不过原汴京(开封)地区现在已被埋入6米多深的黄河河床之下,无法寻找。不过,我对这个判断持怀疑态度,我认为北宋官窑并不存在。相关理由我在《中国瓷器的巅峰——汝窑》一文已经阐述清楚,主要理由是:北宋朝廷除宋徽宗个人喜好外并不青睐瓷器、正史没有明确记载、汴京没有设置大型瓷窑的条件、叶寘距离政和年间时间久远无法清晰等。我认为所谓的北宋官窑,最多不过是宋徽宗为满足个人爱好而在汴京设置的小作坊而已。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汝窑是官窑,甚至汝窑就是北宋官窑,我对此坚决反对。理由我也在《中国瓷器的巅峰——汝窑》一文也已经阐述,这里不作罗列,仅举一例:南宋人周密所著记载南宋宫廷遗事的《武林旧事》中,在卷二“挑菜节”、“赏花”章节记载了皇帝赏给嫔妃宫女“官窑”瓷器作为奖赏,而卷九“高宗幸张府”章节记载了朝廷重臣张俊敬献皇帝赵构十六件“汝窑”瓷器!这充分说明:汝窑是汝窑、官窑是官窑,两者不可混淆。而且还说明汝窑比官窑贵重!事实上,汝窑和越窑一样,只是接受过朝廷订单,属于“供御拣退方许出卖”的买卖关系。所以汝窑不是官窑,更不是叶寘、顾文荐记载的汴京官窑。

再来说说叶寘、顾文荐文字记载的准确性有多大。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清代陆心源撰《宋诗纪事补遗》八十一卷中记载的叶實简介和他的诗词

据清代陆心源在《宋诗纪事补遗》八十一卷记载:叶寘,字子真,号坦斋,池州青阳人,隐居在九华山以著书自娱自乐。在南宋末期,叶寘经监司统一选拔推荐做了迪功郎、池州签判。宋朝的迪功郎是文官职37阶,也是最低一级,相当于县衙门里的文书。签判是“签书判官厅公事”的简称,掌诸案文移事务,官阶也不高。按照陆心源记载,叶寘在宋朝(南宋)后期任池州签判的时间应该在宋理宗或更晚些时候(1250年之后)。那么,叶寘的《坦斋笔衡》成书于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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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陶宗仪著《说郛》(涵芬楼版)卷十八刊录的《坦斋笔衡》中的“太学不出相”

虽然无明确的时间记载,但从《坦斋笔衡》中的另一个条目——“太学不出相”中的内容,可以大概推断出它的成书时间。“太学不出相”条目有两句话,一句话是“韩平原胄败”,是指南宋崇拜岳飞、贬低秦桧的主战宰相韩侂胄,于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三日被主和派暗杀这一事件,说明叶寘在写《坦斋笔衡》时不会早于公元1208年;另一句是“所以,自中兴以来六七十载”,说明叶寘在写该书时,已经是宋高宗中兴之后六七十年,同样支持不早于1208年。根据郑建华先生在《关于修内司官窑问题的思考》一文的分析,《坦斋笔衡》成书时间应该在公元1212年左右。因叶寘的另一部著作《爱日斋丛抄》里出现了咸淳年号,所以叶寘至晚在咸淳元年即1265年还活着。这说明《坦斋笔衡》应该是叶寘在青年时的著作。叶寘在写《坦斋笔衡》时,距离北宋政和年间(1111-1117)或宣政年间(1111-1125)已有一百余年了,文字中关于南宋部分的记载比较清晰,可信度很高,而关于北宋部分却比较模糊,有不少道听途说、猜测甚至错误的成分。关于顾文荐《负暄杂录》成书时间问题,据郑建华先生考证,因书中“金石毒”一条提到的宋理宗景定庚申年(1260年)是全书最晚的时间,显然,其成书不会早于公元1260年。因此,顾文荐的《负暄杂录》要比叶寘的《坦斋笔衡》晚几十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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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托克托编《宋史》卷四百六十九 列传第二百二十八 宦官四——邵成章

例如,关于邵成章和邵局的记载,就可能因道听途说而产生了错误,这个错误在如今陶瓷业界已经广为人知。据《宋史》卷四百六十九 列传第二百二十八“宦官四”记载,邵成章是一位耿直有骨气的忠诚太监,原来是宋钦宗的內侍。1127年靖康之难时受命保护太子去和金国交涉,太子被掳去北方,他留在汴京。宋高宗赵构在南京(商丘)即位时,邵成章受命追随而来,在扬州服侍宋高宗。后来遇到军情而大臣黄潜善、汪伯彦知情不报、欺君罔上,邵成章上书皇上历陈黄、汪二人误国之罪,惹得皇上不高兴,被除名去做了南雄州编管。侍御史马伸对皇上谏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邵成章因上书获罪,皇上难道要堵塞言路?"时间一久,皇上思念成章忠心耿直,想招他回来,但随从都不喜欢,就给皇上说坏话:“邵成章来了,陛下就没有快乐了。”于是就让邵成章止步于洪州(现河南辉县)。金国人到洪州,听说成章名望,想请成章出山,说:“知道您忠诚正直,如果能服侍金国皇帝的话,可以享受荣华富贵。”成章没有答应,金人威胁他也没有答应,软硬不吃。金人说曰:"您真是一个忠臣,我们不忍心杀你。"放下金帛走了。邵成章根本没有随宋高宗南渡。《宋史》的这段记载表明,叶寘和顾文荐关于邵成章这部分是错误的。相似的内容在南宋人熊克所著《中兴小纪》卷三中有记载。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元 陆友仁著《研北杂志》卷上记载的“邵局”,是指内侍邵谔奉命设立的浑天仪制造机构

据元代书法家陆友仁著《研北杂志》记载,南宋绍兴年间,宰相秦桧为彰显示太平盛世,命内侍邵谔带领百余工匠大修礼乐,人们叫它邵局。邵谔带领工匠制造浑天仪一事,分别在《宋史》卷四十八志第一“天文一”、《宋史》卷八十一志第三十四律曆十四、南宋熊克著《中兴小纪》、南宋李心传著《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四等文字记载为佐证,可见属实。所以,“邵局”是存在的,但仅与邵谔和邵谔主持制造浑天仪有关,而与邵成章无关。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元 托克托编《宋史》卷八十一志第三十四律曆十四记载邵諤奉命制造“浑天仪”

南宋官窑——因祭祀而生的宋代名窑(一):官窑迷局

元 托克托编《宋史》卷八十一志第三十四律曆十四中记载邵諤制造浑天仪的成就

另外,查遍宋史也没有发现邵谔与瓷窑直接相关。由此可见,叶寘和顾文荐关于邵局的记载也是不准确的。究其原因,不外乎年代久远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所致。

顾文荐在抄叶寘文字时,似乎感觉到原文有不妥的地方,把“政和间”改成了“宣政间”,将公元1111—1117年的时间段扩大到了1111—1125年,时间范围从6年扩大到14年;把“袭故京遗制置窑于修内司”改成“袭徽宗遗制置窑于修内司”。时间范围扩大好理解,一定是认为叶寘的时间可能搞错了。“袭徽宗遗制“与“袭故京遗制”相比,却大有内涵,我在后一节将讲到。

那么,叶、顾二人关于比“邵成章”、“邵局”更早的“汴京官窑”(即北宋官窑)记载会不会也出错呢?因除叶、顾二人(其中一人为抄袭)的记载外,没有任何其他宋朝史料来佐证北宋官窑,我认为仅凭叶、顾二人关于“汴京官窑”的单一记载,难以为据。我在《中国瓷器的巅峰——汝窑》中做过推测,由于宋徽宗个人的喜好,朝廷在京城或皇宫专门可能为宋徽宗设立过一个制作瓷器的小作坊(小御窑),而坊间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把它说成是“汴京官窑”。当然,推测总归是推测,在有确凿证据证明确实存在汴京官窑之后,我就会改变这个推测。

根据以上梳理,“官窑迷局”也似乎拨云开雾:北宋汝窑不是官窑,北宋官窑是否存在证据不足。因此,南宋官窑就成了中国瓷器史上第一个真正由朝廷操办的官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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