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詩畫樣樣精通:明代的「網紅主播」與青樓文化

歌舞詩畫樣樣精通:明代的“網紅主播”與青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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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學生給女主播打賞16萬;一個會計侵吞930萬元鉅額公款,只是為了打賞網紅女主播,二人在線下多次“私會”……

層出不窮的類似事件讓人目瞪口呆,為什麼他們願意在現實世界毫無交集的網紅身上花大錢,並且層層加碼、執迷不悔?

這背後,大概是人難以控制的本能慾望。“網紅經濟”的出現,意味著一種“情色文化”在互聯網上的滋長,而打賞模式的盛行,其實是隱性的“性文化”消費。

女主播會賣人設,如清純、甜美、性感等等,還要多才多藝、唱歌跳舞,又或者風格“特立獨行”。這些人設,和往往與主播本身的性格相差很遠,只是為了吸引網友,讓其打賞,而打賞是獲得和女主播互動、甚至更進一步交流的門票。

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一些所謂的“網紅”(指那些販賣自身性吸引力的網紅主播,其他類型的不在其內)和古代的青樓女子,並無太大的區別。

歌舞詩畫樣樣精通:明代的“網紅主播”與青樓文化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以性暗示為標的的“網紅經濟”套路,早就被中國的古人玩過了,那就是青樓文化。

中國古代的女妓文化源遠流長,到商業社會發達的明代達到了巔峰。明代的青樓文化,絕不等同於現在的“賣淫嫖娼”之流,而是一種非常精緻豐富的文化消費劉士義《明代青樓文化與文學》一書中,有詳細的論述(下文關於青樓文化的引用皆來自此書,不再註明):

首先,青樓,是一種虛幻世界的營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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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世界仿若主題樂園一般,從屋宇庭院的佈局、字畫古董的擺設、甚至到酒宴美食的搭配,都要精心打造。在青樓世界裡,人物稱呼、生活用品、交際暗示、身體形容都和日常生活迥異,營造出一種陌生化的“幻境”。如餘懷《板橋雜記》記載:

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猧兒吠客,鶴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鬟畢妝,捧豔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眺心挑,綢繆宛轉,紈絝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

在庭院屋舍的佈局、室內裝飾的設置,以及字畫古玩的陳列等方面,女妓居室都表現出這種脫塵超俗的境界。明末文人衛泳曾撰有《悅容編》一書,表現了明代文人的理想女性標準,在書中他對美人的家居環境有如此的規劃:

美人所居,如種花之檻,插枝之瓶。沉香亭北,百寶欄中,自是天葩故居。儒生寒士,縱無金屋以貯,亦須為美人營一靚妝地,或高樓,或曲房,或別館村莊。清楚一室,屏去一切俗物。中置精雅器具,及與閨房相宜書畫。室外須有曲欄紆徑,名花掩映。如無隙地,盆盎景玩,斷不可少。蓋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解語索笑,情致兩饒。不惟供月,且以助妝。修潔便是勝場,繁華當屬後乘。

這種佈置在明代小說中也有體現。在《賣油郎獨佔花魁》的小說中,辛瑤琴的居室空間有這樣的佈置:

中間客坐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

在當時,青樓世界主要迎合的是她們的主要客戶——文人的理想環境,努力打造出文人的“夢想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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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種如幻如夢的環境,青樓女子自然要有絕世脫俗的裝扮。這種裝扮絕不是濃妝豔抹那樣簡單和粗鄙,而是一種高級的、全方位的塑造。明代中後期江南行院女子已成為引領女裝潮流的領軍人物,

南曲衣裳妝束,四方取以為式,大約以淡雅樸素為主,不以鮮華綺麗為工也……巧樣新裁,出於假母,以其餘物自取用之。故假母雖年高,亦盛妝豔服,光彩動人。衫之短長,袖之大小,隨時變易,見者謂是時世妝也。

受當時文人崇尚空靈、追求脫俗的時尚影響,南方女妓多素顏玉露,不施粉黨,著裝亦以淡麗素雅、清新潔淨為尚。“淡妝濃抹總相宜”是最佳的效果,濃妝豔抹並不受歡迎,著裝要“四季分明、場合有別”,還要有儒雅風度,和今天的“清純系”風格有異曲同工之處。

在《板橋雜記》中有很多對青樓女子容貌的記載,如李十娘“生而娉婷娟好,肌膚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十娘女侄媚姐“白皙,發覆額,眉心如畫”

;葛嫩“長髮委地,雙腕如藕,面色微黃,眉如遠山,瞳人點漆”;玉敏“頎而白如玉肪,風情掉約,人見之,如立水晶屏也。”

除了環境和裝扮,青樓女子還要多才多藝。

歌舞曲藝的學習是青樓女妓的基本功,夏庭芝在《青樓集》中記載了元代青樓女妓的諸多伎藝,如酒宴間的詼諧調笑的曹蛾秀、一分兒,擅長雜劇的珠簾秀、順時秀、司燕奴等,善唱諸宮調的趙真真、楊玉娥、秦玉蓮、秦小蓮等,善歌舞的劉燕歌、王巧兒,善小唱慢詞的小蛾秀、解語花等。

除去歌舞、飲宴傳統的青樓伎藝外,元代流行諸公調、雜劇、慢詞等伎藝多是當時流行的曲藝。明代青樓名妓亦以曲藝為精,餘懷《板橋雜記》記錄了金陵教坊一天的生活:

“妓家分別門戶,爭妍獻媚,鬥勝爭奇。凌晨則卯飲淫淫,蘭湯灩灩,衣香一園;停午乃蘭花茉莉,沉水甲煎,聲聞數里;入夜而懨笛搊箏,梨園搬演,聲徹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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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在《南詞敘錄》中說:

“惟崑山腔止行於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舊聲加以泛豔者也。”

《壯悔堂集》卷五雲:

(李香)玉茗四傳奇,皆能盡其音節,尤工《琵琶詞》。

《十美詞記》雲:

(陳圓圓)演西廂,扮貼旦紅娘腳色,體態傾靡,說白便巧,曲盡蕭寺。當年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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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圓圓像

從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這些青樓女妓的才藝水準,相當於民國時期的戲曲名角。比照當下,應該是歌唱比賽選秀冠軍的水準,遠超網紅歌手的水平。

除了唱歌唱戲,還少不了舞蹈。《亙史鈔·外紀》中記載:

張幼於志《舞書》成,語餘:“公見舊院妓張文儒舞耶,惜公生晚不及見其盛。常夜造其室,侍兒傳曰‘娘來矣,娘來矣’,如是數四,猶未至。至則徐徐其行。前雙鬟導以明角燈二,後侍碑以二羽扇障之。望之若洛川凌波。左明珠而右翠羽,有選盤旋舞,薦間又如天女散花,惜子未之見也。”

由此可見,婀娜多姿、嫵媚多情的女性形象固然重要,彈箏撫琴、吹笛弄簫與婉轉歌喉、曼妙舞姿諸般伎藝亦不可缺少。做為一名出色的女妓,色與藝是不可分割的兩部分。不過,明代青樓女妓並不輕易下場歌舞。要“推獎再三,強而後可”,才有機會欣賞。

唱歌跳舞之外,青樓女妓還要在文化素養上深度塑造,只有這樣,才能獲得文人們的歡心。她們在生活品性、舉止風度、文學涵養諸方面有意去追慕時尚的江南文人。在潘之恆《曲中志》中,這樣的記載比比皆是:

“馬如玉,字楚嶼,修潔蕭疎,無兒女子態,凡行樂伎倆無不精熟,工文選唐音,善小楷八分書及繪事。傾動一時,士大夫而閨秀女媖與之婉孌,至有截髮燒臂抵死不相舍者,曲中鹹以為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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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如玉是秦淮女妓的一個縮影,文士與之結交酬和,甚至閨秀名媛都與之如膠似漆,這說明了江南青樓與文人生活的密切相融。這樣的人格魅力,恐怕是當下網紅主播遠遠不及的了。

名妓與文人的交往,不僅僅是表面上的取悅和應酬,她們內心深處對文人身份和價值觀十分認同。在明代士人的著錄中,名妓莫不喜與文人交往,她們有意識的向當時的名士學習書藝詩賦等才藝。當時有位金陵名妓徐翩翩,就向多人學藝,琴詩書曲無一不精,向周公暇學字、許太初學琴、陸成叔學詩、朱子堅學曲,然後練就了雙手作書的絕技。

當時,還有很多青樓女妓有高超的書畫技藝:如《朱鳥逸史》記載:

姜舜玉,號竹雪居士,隆慶間舊院妓。工詩,兼楷書。

《靜志居詩話》記載:

朱無瑕,字泰玉,桃葉渡邊女子,幼學歌舞,長而淹通文史,工詩善書。

在詩詞歌賦與文人的唱和往來中,一些青樓女妓甚至獲得了與文人同等的身份地位,在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明代女性文學中,大量作品都出自行院女子之手。

有了最好的環境和色藝雙絕的女子,青樓之中少不了“打賞”機制。明代男性要和一位女妓保持交往,就要付出大量的金錢和精力,馮夢龍《賣油郎獨佔花魁》中,秦重要花10兩銀子,才能和王美娘見一面,而這是賣油郎一年的積蓄。而《金瓶梅》中西門慶要給李桂姐包身銀每月三十兩,再加上其他日常生活、酒宴開銷等消費,一般人很難負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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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插圖: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無論外表包裝的多麼清新脫俗、美若仙境,但在青樓世界裡,錢是第一位的。上至老鴉養家餬口,下至妓女相好添置胭脂首飾,都需要花錢。而青樓中還有很多“要錢”的花樣和機關,這是一個充滿了欺騙和勢利,但又是讓人羨慕和愛戀的情感世界,充滿了矛盾和誘惑。正因如此,才會讓眾多的子弟傾家蕩產、樂此不疲。

在青樓世界,除了一擲千金外,還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與之周旋,所謂“討情全在功夫”也。即如肯消磨時間,仍然需要一些技巧才能成功。

因此在古代,青樓還有個別號:銷金窟。

那些傾家蕩產的子弟們,和那些陷入“重金打賞網紅主播”的陷阱中無法自拔的當代人,並沒有什麼區別。

明代這種青樓文化風氣之盛,甚至出了一本專門的風月指南:《嫖經》。其中包括了與女妓交往的原則、技巧、方式等治遊指南,《嫖經》還表現了狹邪男女的中種情態,或痴情苦守,或作戲玩弄,或機關算盡,或執迷不悟。其中對青樓世界的種種手段的總結,各種虛虛實實、假假真真,和今天“網紅”和網友相處的手段何其相似。

真要說區別,那就是青樓文化更加精緻、高端和豐富,並且衍生出很多具有文化價值的藝術,讓當時的知識分子階層也流連其中。

尤其是到了明代中後期,心學、性靈之說大盛,文人墨客縱情詩酒,狎妓冶游。士妓之交往彷彿成為一種生活時尚,一種身份象徵,一種生活態度。在當時,甚至出現了青樓世界的“選秀排行榜”,就好像現在的選秀節目一般,稱之為“花榜”。如《金陵名姬分花譜》《十二女校書錄》等花榜,此外亦有“金陵十二釵”之評品。女妓品鑑,成為治遊文人的一時風尚。他們還會對榜上的女妓進行詠評。如徐石麒作:

綜溪沙(美人)

酒清胭脂共染唇。盈盈一笑遞香溫。綠篝光裡揀情人。

胸帛交成花玉彩,腕闌簡得柳金紋。向來心事為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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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姬百媚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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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錢杜《河東君象》,即柳如是像

中國歷史上最為奇特的雅俗結合出現在那個時代:我們能看到柳如是與錢謙益,龔鼎孳與顧媚,董小宛與冒襄這樣知識分子與青樓女子的結合。

那並非是形而下的色慾產物,而是兩個相近心靈的彼此吸引——這在中國男尊女卑的古代社會,是極其罕見的傳奇。

這也是今天的“網紅經濟”裡絕不會出現的事件——今天的知識分子和網紅主播階層的價值觀、生活方式相差巨大,幾乎沒有共識。

青樓文化是文人與女妓共同構建的奇異世界,也是再也無法重現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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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青樓文化與文學

出版社: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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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雜記、續板橋雜記、板橋雜記補

作者: (明末清初)餘懷、(清)珠泉居士、(清末民初)金嗣芬

出版社: 南京出版社

出版年: 2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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