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畢飛宇 X 龐余亮:要追求經典,就不要討好大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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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彭三郎通過紀念父親的文章改變了命運,而他的精神導師陳皮的意外死亡,又讓他經歷了另一段屈辱、折磨、反抗和沉淪的人生……這是龐餘亮新作長篇小說《有的人》的主要情節。7月28日在北京舉辦了一場名為“我們如何做父親?又該如何做兒子?”的分享會,作家龐餘亮談自己的新書《有的人》,說主要是寫了父子關係;不過讀完全書,我更認同作者的好朋友、作家畢飛宇的觀點:這是一部寫詩人與現實關係的書,不僅包括了生活空間上的關係,還有和時代、和記憶的關係。

《有的人》是殘酷而真實的,它對中國現實的描繪,真實得就像每一個縣城每天都在發生的事,而它後半部分放飛的行文和情緒飽滿的文字,又彷彿是弒父般的風格鉅變,讀來極為令人震撼。

我們採訪了作者龐餘亮和其好友作家畢飛宇,談論了《有的人》這部小說以及中國純文學寫作的現狀等話題。以下為具體訪談內容。

採訪/宋晨希

畢飛宇:語言就是一部小說的皮膚

專訪|畢飛宇 X 龐餘亮:要追求經典,就不要討好大眾

作家畢飛宇

問:如何看待龐餘亮這本揭示父子關係的著作?

畢飛宇:作者本人說《有的人》是講父子關係,這本書的介紹也這樣寫,但我跟作者說我不同意這個說法。理由如下:父親跟彭三郎構成了父子關係,可是彭三郎跟小胖其實沒有構成父子關係,那不成立,在我看來這本書是一個寫詩人與現實關係的書。

在處理詩人和現實的關係問題上,這本書是很有特點的,甚至可以說是出類拔萃。中國當代小說人物各行各業都有,可以說包羅萬象,但我們始終缺一個詩人。這本書填補了這個空白,僅從這個方面來講這部長篇小說也是很有意義的。我們在一些小說中也有詩人的形象,但很少看到貫穿一本書始終的一個主人公,這本書在這一點上是一個很大的貢獻。

問:可能中國人對於詩人尤其是當代詩人有一些偏見吧,人們往往把詩人在印象中看作是有些神經質的,和時代對抗的形象,所以很多人可能怕寫詩人,把它變成一個臉譜化的形象。

畢飛宇:這一點說得非常好。詩人在小說裡很不好寫。我年輕的時候也寫詩,即便在我寫小說之後,很長時間我也特別渴望成為一個詩人,但我到現在也沒有寫一個關於詩人的小說。在小說裡面寫詩人難度極大。龐先生之所以能夠在《有的人》中把詩人寫得那麼完整,首先一個大前提是,他自身是一個好詩人。如果沒有這個大前提,《有的人》是沒有辦法完成的。龐餘亮作為詩人的影響力更大,但《有的人》會讓他小說家的身份更加堅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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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月:2018年6月

問:這本書為什麼要著眼在父子關係上?

畢飛宇:對小說家來講,所謂的父子關係是時代的關係,是兩個時代,兩種意識形態的對立和競爭。父子關係和母女關係有本質區別,母女關係中更多的是介入生活的現場,而一個作家處理父子關係的時候,更多的是精神走向。我們這一代人(60後)為什麼熱衷於父子關係?因為父親是文革,而兒子的時代是文革後,這是一個緊張的精神對話關係。在成長過程中到了青春期,第一個做的事情就是反抗、掙脫自己的父親。

問:這本書在敘事上有哪些獨特之處?

畢飛宇:這本書除了是寫詩人以外,還有另外的特點,它既統一又分離。統一之處在於這本書本身的完整性,而分離在於這本書的前二分之一相對是寫實的,更多側重於寫彭三郎和他父親彭永強之間的父子關係,但在後半部分——當彭三郎的精神導師、他的師友陳皮被意外打死以後,小說的寫法完全不同了。

比如敘事人稱和敘事角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前半部分都是用第三人稱敘事,而到了陳皮死了以後,詩人這個時候卻用我,用他,用小P等等多角度進行敘事。在後半部分裡時空關係的處理也不同於前面寫實主義風格,更接近於現代主義的寫法。在精神指向方面,前部分更多的糾結在父子關係裡面,後半部分更多的是走進了詩人彭三郎的內心,他企圖掙脫,企圖反抗,最後又不得不妥協。這個小說就很有意思了,它是標準的寫實主義文本嗎?前半部分確實是,但它後半部分又是一個現代小說。

問:您的一些作品也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者,您覺得以第一人稱或者以上帝視角的寫作有什麼樣的不同?

畢飛宇:用第一人稱寫作我當然有,但是很少,在我們60後這一代作家裡面,我大概是用第三人稱敘述最多的一個小作家。

我們30多歲的時候剛剛起步,那個時候幾乎全中國所有的一波新作家都用第一人稱敘事。那一年我就意識到一個問題,不能被“我”困住手腳。所以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嘗試著用第三人稱開始去寫作,最後把這個問題克服了。後來我覺得很高興的是我在寫作的時候多了一個維度,我也會用第三人稱進行敘事,也會用第一人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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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季那個秋天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 2005-1

問:第一人稱我覺得最經典就是餘華《活著》的開篇,讓人讀完之後感覺很特別,因為他是以個人的視角去看那個鄉村哪些醜陋的事情。但是好像第一人稱也會限制一個作家的敘事視角?

畢飛宇:這要從文學史上來看。在批判現實主義作品風行的時候,所有的小說基本上都是第三人稱、上帝視角,知識分子以一個上帝的視角,俯瞰式的、覆蓋式的去面對這個世界,然後去批判它。可是當浪漫主義小說出現後就變了。浪漫主義是一個抒發個人情感的,表達自己主觀感受的一種文學形式,所以更適合用第一人稱。小說、詩歌從第三人稱跨越到第一人稱,意味著一個文學式樣結束了,另一個文學式樣開始了,就是由批判現實主義走向了浪漫主義。

而現代主義小說基本上是沿著浪漫主義小說往下走,使用第一人稱更多。但是到了新世紀,從整個世界文學的範疇來看,寫實主義又回頭了。對於一個作家來講,他要告訴自己的就是:沒有理由說自己不會用第一人稱,也沒有理由說自己不會用第三人稱。對我們職業作家來講不存在哪一個更好的問題,這是基本的能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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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課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7-2

問:現在有很多市場化的小說,也有很多人不理解純文學作家在形式結構上的創新,您覺得在現在這種時代之下純文學的意義到底在哪?

畢飛宇:看小說消遣並沒有錯,我永遠不會說小說不可以用來消遣,即使是純文學小說,它也是一個陪伴。這是首先要說清楚的。

通俗文學跟純文學的區分,並不是一個特別複雜的問題。第一還是一個精神指向問題,從事純文學工作的人是有精神指問的,而通俗文學基本上還是通過情節推動懸鏈去吸引人。第二個區別是,通俗文學所面對的對象是非常吸引人的,它本身就是扣人心絃,情節驚心動魄的,作者把它說出來就行了。而純文學面對的是最普通、蕪雜、無聊的日常生活,這些東西並不出彩,只有通過藝術家的創作和才華,才讓這些最混亂的東西發光。純文學作品的精彩是作家賦予的,而通俗文學的精彩是事件賦予的。

永遠不要把有精神指向的東西,或者擁有更高品質的東西跟大眾化聯繫起來。既然想做一個好作家,往經典化的方向走下去,就別指望自己的書能賣多好,擁有多麼大的社會影響力。這個社會永遠是一個金字塔式的一個社會,就像科學家寫很多的科學論文,也沒幾個人能讀,但是對他們來講是必須要做的事。

據說愛因斯坦把相對論寫出來的時候,全世界就五個人能讀懂,甚至編輯都沒讀懂,但這不重要。我想小說家雖然不是做科學研究,但作為一個對自己有期待的一個小說家,即便這個世界上只有五個讀者,他為什麼不能接受?如果你就想對五個人說話,就必須把你真正的聲音傳過去。

問:您會不會寫當下的一些事,或者是反應當下的一些問題?

畢飛宇:這個問題應該是讀者、媒體和作家一起要問:我們為什麼不能反應當下問題,而不是我來回答。這是一個很重大嚴肅的問題,也很有價值,但這不是一個作家可以回答的。

問:這個問題可能比較尖銳:作為60後,70後的作家,憑什麼決定90後,00後喜歡什麼?

畢飛宇:比如一個姑娘打算出門了,開始照鏡子開始化妝,她希望自己的形象走上大街之後,能讓很多人喜歡她,最起碼不讓人反感。而作家恰恰不是這樣的心態。即便我在20多歲的時候寫小說,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我怎麼寫別人才能喜歡我,這不是我考慮的事情。我要考慮的是如何把我內心的東西,我看到的東西,我感受到的東西儘可能準確地表達出來,這是我最關心的一個問題。之於其他人喜歡還是不喜歡,我真不往心裡去。當然如果最後你是喜歡的,那我也是高興的。但那不是我的出發點,那只是結果。

你可以說你不喜歡我的小說,你也可以說我小說寫得不好。但是有一條,我在語言文字上是極講究的,最起碼我不會弄一個粗製濫造的東西出版。這是一個人對小說的基本認識。純文學我們可以做多種多樣的界定,但是最基本的一條就是:語言一定是好的文學語言。語言就是一部小說的皮膚。一個擁有健康的人才會有好看的皮膚。

龐餘亮:在我這裡沒有遺忘

專訪|畢飛宇 X 龐餘亮:要追求經典,就不要討好大眾

龐餘亮,攝影:徐洋

問:《有的人》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

龐餘亮:講的還是父子關係。中國人做兒子做得很習慣,有時候兒子對父子關係就侷限於朱自清的《背景》這種關係,看到父親的背景就很感動,但感動之後就就過去了。然後一代一代人只剩下感動。

但是我們沒有一次把父親的背影叫回來,正面看父親,看父親的眼睛,看父親的傷疤。和父親對視。這本書就寫了彭三郎跟父親對視的一個機會,對視完之後他完成了自我的心願。

中國人對父親理解大多是生理上的。但是一個人的成長需要面對很多在精神上能成為父親的人,一個人的成長必須把這些父親全部消化掉,才能成長起來。

現在整個社會都在討論巨嬰國,但在現實生活當中我們沒有給這些巨嬰成長的機會。我參加過很多葬禮,尤其是英年早逝的父親的葬禮,我看到那些孩子都很心疼。但是你回過來看一看,一個兒子的成長就是在那個父親的葬禮上完成的。中國兒子的成長基本上是在完成父親的葬禮之時,這很殘酷。

這個小說當中也寫到了這部分,主人公彭三郎的成長是在父親去世的一個星期之後,在頭七的晚上,寫了一個長篇的散文叫《父子一場》,獲得全國大獎,之後改變了他的命運。

這個小說歸根到底就是一個殘酷真實的父子課。

問:這本書的目錄很有意思,很像臧克家寫的那首詩《有的人》。

龐餘亮:我是有意仿寫這首詩。因為這首詩討論了生與死的問題,也是紀念魯迅的。這首詩在我們中國人的成長當中很重要,每當遇到一件情況的時候,這首詩就出來了。另外小說當中有很多涉及到中國人從小到大受到很多影響的語文課,包括《白楊禮讚》等等。我是有意在仿寫。實際上這也是成長的過程,把你生命當中一些痕跡都放進去。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層意思,中國人不習慣於有事直說,往往會繞彎子,“有的人”也有這個意思在。

問:《有的人》寫的是父子關係,是不是也有群像塑造在裡面,有對這一代人的經歷的講述?

龐餘亮:對,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不一樣。我是67年出身,大學畢業後正是90年代,是非常灰暗的物質主義時代,在這個物質時代當中我們還是要繼續往前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我在小說裡把我這一代人的命運寫出來,就像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使命。

當下是一個多元的,而且是聲音很嘈雜的時代,而且雜音特別多,這個時代的特點就是遺忘特別快。我認為有的人遇到一些事是拒絕遺忘的。我們對付父親最好的方法,最絕的方法,最殘酷的方法就是把父親遺忘掉。而我這裡沒有遺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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