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王茂走向教室的時候,看到一個男孩,在偌大而空曠的校園裡,男孩像一隻孤獨的麻雀,落在教室門前的水泥地上覓食。

王茂站在教室前的廊下,靜靜地看著男孩,心裡依然唸叨著那句話,“緣溪行,望路之遠近”。

王茂是一位策展人,曾經策劃過日本“越後妻有”,之前曾是北京一所高校的老師。這次,他和幾位藝術家應邀來肥東橋頭集鎮,改造肥東縣首個文創主題空間“愛情驛站”。

愛情驛站坐落在一段廢棄的鐵道邊上,其實是一所即將廢棄的小學,名字很有氣勢,“龍泉小學”。

龍泉鄉隸屬肥東縣橋頭集鎮,境內有一段淮南鐵路的支線,原來是戰備鐵路,運送儲備油,但建好後很少使用,周邊格外寧靜,沒有人打擾,鐵路邊野生的樹木便無憂無慮地瘋長,枝繁葉茂,連成天然的“拱廊”。幾年前,一幫攝影愛好者無意中發現這裡和烏克蘭“愛的隧道”極為相似,一個叫邊冠峰的傢伙在微信公號上發了出來,並且命名為“愛情隧道”,一下讓這段鐵軌名聲大振,迅速成為一個旅遊熱點。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有著散文詩之鄉稱號的肥東縣借勢而為,嘗試著在愛情隧道舉辦愛情詩大會,推波助瀾,“愛情隧道”遊人如織。

5月19日晚,由『WE領讀』策劃的題為“為愛發光,詩意約會”的月下詩會即將在“愛情驛站”舉行。王茂還在為“驛站”的詩會場景設計苦苦思索。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王茂忽然心裡一動,他叫住那個孩子,讓他把“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這句話寫到黑板上。

男孩似乎並不懼怕留著鬍子、戴著一頂黑色氈帽的陌生人,他沒有拒絕,羞澀地拿起粉筆,在那塊久已不用的黑板上寫上了那句話,還寫了自己的名字,昂國先。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王茂呆住了。

他知道昂國先,但不知道這個男孩就是昂國先。

是龍泉小學的老師告訴他的。

龍泉小學只有三個學生和一個留守老師,他們之間已經熟得像一家人一樣。王茂到來後不久,就從老師口中知道著三個學生的姓名和故事。

昂國先住在離龍泉小學10里路的村子,每天早上,他花一個小時要沿著那段鐵軌走到學校,下午放學,再花一個小時沿著鐵軌走回家。

這一走就是6年。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學校還有幾十名學生,等昂國先到了六年級,整個學校只剩下他和另外兩個學生。而長長的鐵軌上,也只留下他一個人的身影。

其他的學生,都去了橋頭集鎮中心小學,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去了縣城借讀。

昂國先不能。

他出生不久,母親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突然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他的父親到處尋找,未果,精神出了問題,情緒時好時壞,幸虧還有爺爺奶奶照顧他們父子。

那個留守的老師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雨天,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看著密集如織的大雨和大雨裡黝黑的鐵軌,他知道,昂國先不會來上學了。

一把黑色的傘出現在兩條鐵軌之間,像一隻緩緩移動的黑色蘑菇。煙霧瀰漫,傘的盛開顯得異常艱難,傘下的那個人,小小的。

小小的、黑黑的“蘑菇”下了鐵軌,轉向校門。是昂國先。

老師仰起頭看天,大雨如注,順著他的臉留下來,他知道,雨水裡混合了他的淚水。

王茂覺得自己讓孩子在黑板上寫下的那句話,彷彿是冥冥註定。他知道,那條長長的得鐵軌,就是昂國先的“溪流”,他已經沿著這條“溪流”走了6年,下一步,會走到那裡,沒有誰知道。

老師說,1996年,龍泉小學剛建成時,有500多名學生,隨著鄉村小學撤併,龍泉小學的生源越來越少。從下學期開始,這個學校徹底不再招生,龍泉小學不再存在。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王茂讓昂國先在教室後面的黑板上隨便畫個什麼,昂國先略加思考,畫了一把撐開的傘。

王茂溼潤著眼睛,在那把傘下加了一個小人兒。

不消說,他倆都懂,那個小人兒就是昂國先。

在此之前,王茂已經在黑板上畫了一條小溪,河面上留下7個字的空格,他讓昂國先隨便在空格上寫什麼字。

讓王茂吃驚的是,昂國先在最後四個空格里寫下了“你在哪裡”。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王茂帶我去看那行字,我感覺自己被淚雷電擊中一樣顫抖。王茂指著那三個空格說:“那三個字,肯定是‘媽媽啊’。”

我抬手製止了王茂,我想透過自己夢朦朧的視線,看清一個陌生孩子的世界。

王茂和三個學生熟識之後,和同來的詩人吉木、新木指導三個孩子寫詩,讓他們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昂國先寫道:

故鄉的春天

到處是一片綠油油的景象

像一條毛毛蟲

故鄉的夏天

到處是農民伯伯

在田裡工作的景象

像一個狂躁不安的少年

……

故鄉的冬天

到處是白茫茫的景象

寒風刺骨 北風呼嘯

像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不管故鄉怎麼樣

我深情地愛著我的故鄉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另一個孩子康俊龍住得離學校稍近一點,同樣因為家裡太窮,在鎮上租不起房子,只能在龍泉小學待著。

他在黑板上寫下這樣的詩句:

看到什麼想什麼

我看見鍾想到了醉月

我看見樹木想到了書本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康俊龍沒有見過大海,他甚至沒有出過遠門,最遠的一次,他跟著親戚去了一次幾十裡外的肥東縣城。

他說:

我們的大海

無邊無盡的大海

根本看不到頭

藍藍的大海清澈見底

看得見魚看得見人

這就是我們的大海

這就是我想象中的大海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王茂他們在即將廢棄的龍泉小學的操場上,用竹竿和布幔搭起了一棟建築,是皖南的民居,他一一向三個孩子解釋,那是馬頭牆,那是天井,孩子們一臉茫然。他們只見過自己家尖頂的平房,還有學校的教學樓,皖南,對他們太遙遠,太陌生,像大海一樣陌生。

5月19日晚,“月下詩會”如期舉行,王茂他們把幾間教室佈置了起來,一間教室掛滿了“風鈴”,充當風鈴的是相框和農人用的籮筐和;一間教室用布幔裝飾成彩色的海浪,窗戶打開,風吹進來,海浪起伏不已;還有一間教室的中間,用碩大的氣球裝飾成一輪明月,詩人們圍在月下誦讀,龍泉中學最後的三個學生也被請到現場,在昏黃的“月光”下,三個孩子顯得有些興奮,瞪大了眼睛看著詩人們的舉動,第一次和傳說中的詩人近距離接觸,他們生怕遺漏下任何一個細節。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老師,以後我也要寫詩。”詩會結束後,康俊龍怯生生地對王茂說。

“這次肥東之行,就像赴一場前世的約定,這三個孩子的故事,一定會出現在我以後的作品中。”握手告別時,王茂這樣說。

然後,王茂轉身回到空蕩蕩的教室,我冒著細雨,踏上那條廢棄的“隧道”。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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