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叔叔》完結篇

《李海叔叔》完结篇

《李海叔叔》完结篇

圖為中信出版集團出版的尹學芸中篇小說作品集《我的叔叔李海》

17

姐夫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整天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姐姐對我說,我們開車到哪裡去轉轉吧,散散心。我說,想去哪裡?姐姐說,去哪裡都行。你們把車開到哪兒,我們就坐到哪兒。過了幾天,姐姐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你不是想去看李海叔叔麼?去好了。我問她為啥改變了主意。姐姐答非所問:“李海吃了我多少麵條啊!”

可不是。姐姐都出嫁了,有時候李海叔叔來,我也要把她接回來,就為了擀麵條。李海叔叔總說姐姐擀的麵條好吃。

那時姐姐的婆家離我家,足有20裡。

還是嚴先生開車,姐夫坐副駕駛,我們一行四人出發了。出發前,我給自貢哥打了個電話,說最近手裡的工作終於告一段落,我們過去看看叔叔。說這話時,我一副完全放鬆的語調,不是刻意,是情不自禁。嚴先生批評我說話太過隨意,我回敬說:“你懂什麼,隨意才顯得親近。”這話當然言不由衷,嚴先生知道我此刻心裡想些什麼。感覺中,自貢哥應該對我們的即將出行驚喜交加,這畢竟是他期待很久的。可他卻支吾了,連著說,你們到承德來,到承德來吧。我從這話聽出了推諉,不高興地說,我們是去看叔嬸,到承德干什麼?你們有事就忙你們的,都不用回去。

自貢哥說:“不是,二妹……”

我說:“如果不方便,我們不進家,就在村頭轉轉。”

我的話說得有點趕盡殺絕。

自貢哥無奈地說:“二妹誤會了,我們哪能不回去呢。我們都回去,在家等著你們。”

很多年前的記憶輕而易舉就回來了。我和哥哥每人一輛單車來送小麥。那時還是沙土路,到處坑坑窪窪。我們早晨四點從家裡出發,足足走到了天大黑。若不是路上好心人讓搭馬車,真不知道會不會被累死。姐夫驚呼,這樣陡的坡你們能上來?我打開了車窗,石崖上正好閃出“半壁山”三個紅色的大字,想是最近幾年新刻上去的。我說,這裡的坡不是最陡的,前面的閃坡嶺更陡。

在車輪下,感受不到多少坡度,許是修路的時候路基抬高了。雖是九曲十八盤,但路面平整,幾乎沒有對頭車。當年千辛萬苦的奔波,如今就是踩幾腳油門的事。我心裡有淡淡的感傷,當年走這條路剛滿十八歲,一晃就過去了三十年,可在我的感覺中,卻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沿路的村莊和景物,有的還有印象。這裡沒有過度開發,很多地方保持著原貌。只是閃坡嶺上削掉了半座山,留出了把路拓寬的痕跡。姐夫一個勁地誇這條路修得好,空氣沒有汙染。天藍水綠林木森森,車在路上走,猶如在森林氧吧裡穿行。

那座叫苦梨峪的村莊確實不認識了,有許多高大的房屋,還有不少別墅。整個村莊坐落在武烈河邊,下面就是河床,河水淙淙流過,是一處優雅的所在。自奮的七間大房蓋得富麗堂皇,我們站在院子裡,都有點被那種氣勢鎮住了。右手第一間就是廚房,比我家的客廳還大,足有30平米。長條案上,擺放著不知多少盤碗,裡面都是滿滿的內容。我吃驚地說:我們才來四個人……你們這是要做席面哪!自貢哥說,我們還有一大家子人呢,也不是光為你們準備的。臘梅和自強都帶愛人和孩子來了,但沒看見海棠。自貢哥沒說海棠為啥沒來,我也沒問。房子有氣勢,居然還有幾件硬木傢俱。嚴先生看見一隻五斗櫥就挪不動步了,他用指節敲了敲,說這是老的安梨木,不老根本出不來這麼精細的花紋。我小聲說,咱別小家子氣好不好,好歹咱也是見過世面的。

我問自奮是怎麼發的家。自奮從外窗臺上拿來一塊石頭舉給我說,二姐認識麼?我接過來仔細看了下,像鐵礦石一樣是黑色的,但那種沉鬱的黑色中,有金屬的光澤。我說,這裡是不是有金子?自奮說,二姐就是聰明,這就是含金礦石。我說,原來你是淘金人啊。自奮說,嚴格說淘金的是別人,我是管理礦山的。我說,給淘金人當老闆?自奮點了點頭。我問礦山在哪裡?他朝北一指,說,如果用腳走,得走溜溜一天。

我說,真想去看看哪。

自奮說,那就住下來吧。二姐也好好體驗一下淘金人的生活。

幾個房間參觀完了,我才突然感到缺了點兒什麼。我問自貢哥,叔叔嬸嬸呢?

自貢哥說:“還沒來得及告訴你,老爹一年前已經去世了。”

我“哎呀”了一聲,剛要說“你怎麼不早說”,才想起我一直沒有給他機會。“嬸嬸呢?”我問得特別羞愧。

自貢哥遲疑了一下才說:“老孃去石家莊了,回孃家了。要不打個電話請她回來?”

我趕忙說:“別。”

臘梅說:“上週走的,下週就回來了。大姐、二姐多住幾天,就趕上了。”

姐姐失望地嘆息一聲,說早知道這樣,我們下週再來就好了。

她還沒見過嬸嬸呢。

李家三兄弟都遺傳了叔叔的喝酒基因。我們這邊沒人喝,三兄弟卻自己斗酒鬧得厲害。自奮因為是純粹的東道主,英雄一樣一口就是一大杯。自奮坐在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說,我可想二姐了,二姐是我的親人。當年二姐臨走時把蒸好的蛋羹留給了我,我多會兒想起來,心裡都暖和和的。我說,我可不是故意留給你,是雞蛋羹沒蒸熟。自奮說,二姐的心思我明白,老嫌蛋羹不熟,其實就是想留給我吃。那哪裡是一個蛋羹啊,是二姐的一片心啊!我想了想,確認他說的是心裡話。否則一個雞蛋的蛋羹不足以讓人記三十年。

自奮舉起酒杯來跟我碰,“來,二姐,兄弟敬你!”

說完,一杯酒又一飲而盡。

我勸他少喝點,自奮說,二姐三十年才來家這一次,我喝死都是應該的。說完,往後面的沙發上一靠,就打鼾了。

下午我們想打道回府,自貢哥仗著點酒勁伸開雙臂擋在車前,說啥也不放我們走。姐姐姐夫跟我們商量說,大老遠來的,要不就住一晚吧。嚴先生說,應該住兩晚,這小地方山清水秀的真不錯。結果晚飯又喝了起來。因為彼此熟絡了,晚上的酒反而喝得輕鬆愉悅,姐夫和嚴先生端起了酒杯。大家熱鬧的時候,我起身離席,站到了院子裡。山裡的夜空沒有光汙染,星星都稱得上璀璨。我仰頭看著它們,不知道哪顆是父親,哪顆是叔叔。現在他們老哥兒倆到了同一個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碰面,碰面了是不是彼此已經寬諒。屋裡大概摔了一隻茶杯,那種尖銳的聲音很刺耳。我朝外走去。門口是一個下坡道,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來,突然有人喊了聲:丫頭!我一驚,循聲望去,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在黑暗中走了過來,旋即,捉住了我的手腕。我藉著星光看那人,那人一口侉侉的口音說:“丫頭,是我。”

我吃驚地說:“是嬸嬸?”

天底下只有嬸嬸曾經叫過我丫頭。

嬸嬸拉著我往前走,拐進一個衚衕。手腕始終被嬸嬸捏著,我走得很不舒服。我說,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您不是去石家莊了麼?嬸嬸氣憤地說,我哪裡去石家莊了,他們不就是嫌我丟人麼。我說,您丟啥人?嬸嬸說,一群白眼狼,一個有良心的也沒有。說著話,走進了一所院子。這裡明顯是個老宅院,窗子很小,屋簷下吊著許多紅辣椒。走到屋裡,一個年老的男人正在地下砸核桃,核桃仁已經裝滿了一隻大海碗,看見我進來,那人順便把碗端了起來,放到了炕上,說,你吃。

地上躺了老大一片核桃皮子,看得出,那人已經砸了好一會兒了。

嬸嬸用笤帚掃了掃炕,說,你吃,專門為你砸的。

屋裡懸著一個大燈泡,亮如白晝。我環視了一眼周圍,就覺得屋裡的陳設彷彿讓我走進了三十年前,那些個物件兒似乎都在記憶裡。

那個年老的男人矮個、禿頭、大圓臉,臉盤像熟透了的向日葵,有一種溫暖的氣息。嬸嬸介紹說,這是你新叔,你叔死了以後,我就嫁給他了。

我張口結舌看嬸嬸,發現嬸嬸一點都不怎麼顯老,與我記憶中的樣子沒多少分別。只是鬢邊的頭髮白了,眼神裡多了許多慈祥。可也多了凌厲。嬸嬸右邊的眉骨有一道顯眼的疤痕。我指著說,是不是碗碴的?

嬸嬸用手摸了摸,說是你叔碴的。幾句話不順他就發瘋,他可是好不容易死了。他再不死,我就要熬死了。

嬸嬸坐到炕沿上,抓一把核桃仁給我。嬸嬸說:“從年輕的時候嫁過來,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不是缺吃就是少穿,大過年連頓餃子都吃不上,眼巴巴地等著從你家帶回來白麵。你叔晚上到,我們晚上包餃子。半夜到,我們半夜包餃子。孩子們饞啊,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頓白麵。有一次,遇上大雪天,車子騎不動,你叔一直走到大天亮,到家就像個冰人兒,手僵得張不開……一大家子人,那樣多的活計,從來也沒有人幫幫我……你叔不會幹家務活,到死都不會……現在好了,你新叔,啥活都不讓我幹,我每天早晨一睜眼,飯做好了給我端到被窩來,我不想起來就躺到九十點鐘。孩子們看見我就像看見仇人……丫頭小子都想讓我跟他們過,我現在還能當老媽子,就這也得看人家的臉色……現在好了,我就是個福老太太,誰也別想擋住我享清福!”

嬸嬸在炕沿上盤起了腿。一伸手,一支菸遞了過來。隨後,藍色的一簇火苗湊到了鼻子底下。新叔用圓滾滾的一隻手環住火機,然後又甩了甩。

我說:“記得您過去不吸菸。”

嬸嬸說:“還不是伺候你叔那幾年愁的麼?”嬸嬸使勁嘬了一口煙,把菸圈吐了出來。又說,“丫頭,你說我嫁人醜不醜?”

我說:“這是好事啊,自貢哥應該支持。”

嬸嬸說:“他支持?他把人家的門牙都打掉了。”

男人張開嘴,把牙上的一個豁口亮給我看。

我下炕,拉著嬸嬸說:“走,嬸嬸跟我回家。他們不能這樣對待您。”

嬸嬸說:“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去。”

我說:“您的兒女,您不想他們?”

嬸嬸說:“不想。他們不想我,我也不犯賤。”

我想了想,說:“要不這樣,您二老今天就早點歇著。明天一早,我和姐姐、姐夫一起來看你們。”

嬸嬸說:“不用過來了,我在街上偷偷看你們一眼就行了。”

我說:“不行!”

18

炕太暖和。我和姐姐一個在裡、一個在外躲開了煙道,還是熱得睡不著。見了嬸嬸的事,我和姐姐說了。姐姐和我一樣,心中許多塊壘一下子就被嬸嬸關於餃子的話衝沒了。嬸嬸當年放棄大城市的工作來這個山旮旯,這一輩子的艱辛誰能體會,連叔叔都不能。我們商量明天怎麼辦。姐姐主張偷偷去看嬸嬸,給嬸嬸放些錢。我說,不行。嬸嬸不丟人,我們也不丟人,憑啥偷偷摸摸呢?我們就要大大方方去看。姐姐說,就怕因此讓嬸嬸為難。我說,嬸嬸為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自貢哥把那個老新郎官的門牙都敲掉了。我說得怒氣衝衝,從被子裡坐了起來。“自貢哥是政府官員,居然能做出這麼沒品的事,氣死我了!”姐姐也坐起了身,說自貢是不怎麼樣。最不該把嬸嬸藏起來,讓我們大老遠來的見不上面。我說,嬸嬸還是有勇氣的人,敢於把事情說出來。姐姐說,她就是勇氣太大了,否則當年怎麼會跟李海叔叔跑到這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我說,現在可不是兔子不拉屎,是兔子愛拉屎了。不信明天早晨到武烈河邊看看,保準到處都是兔子屎。

悲傷的氛圍一下子就被幾句戲謔沖淡了。我問姐姐:“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嬸嬸這一輩子,似乎就是為了愛情活著的人。”

姐姐說:“屁愛情。她就是傻,被人騙了還幫人家生孩子。”

我“撲哧”一聲笑了,說:“現在可是生不出來了。”

晚上睡得晚,早上都起不來。太陽出來老高了,一幢房子裡還靜悄悄的。我和姐姐幾乎一宿沒睡。姐姐想出去轉轉,我說,千萬不能出去,嬸嬸肯定在外面候著呢。姐姐說,那不正好?我說,等自貢哥起來,我們大大方方去看嬸嬸,看他怎麼說。聽見院子裡有動靜,我和姐姐穿戴整齊出去了。自貢哥在院子裡伸懶腰,腰向後閃,更顯得前邊像扣了一口鍋。

自貢哥熱切地說:“這麼早就起來啦,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我含笑看著他,“我昨晚碰到嬸嬸了,我們先去看看她。”

自貢哥臉上的肉突然痙攣了一下,整體往下拉了一釐米。他梗著脖子喊:“自奮,自奮!”自奮應了一聲出來了,邊走邊往襯衣裡伸袖子。自貢哥說:“你陪大姐他們到前院去。”自奮還想裝傻,“前院……”看到自貢的臉陰得要下雨,一擰脖子,“我不去。”我說:“不要你們陪,我認識路。”說完,拉著姐姐走出了院子。

來到了外面,我用電話叫醒了嚴先生,告訴他喊姐夫一起出來,我們去看嬸嬸。嚴先生說,嬸嬸不是去石家莊了嗎?我說,別廢話,快點出來。我們四個人走進那間屋子,就像罐頭一樣把裡面裝滿了。嬸嬸慌得不知拿點啥東西給大家吃好,那種感覺,真是像極了三十年前。

嬸嬸一直都在跟我們說叔叔。在她的嘴裡,叔叔簡直是個混世魔王。尤其是有病癱瘓的那幾年,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折磨嬸嬸,每天伺候他吃飯,嬸嬸就傷透了腦筋。嬸嬸做了什麼,他不吃什麼。然後就嫌嬸嬸不好好伺候他,敞著嗓門罵,半個村莊的人都能聽得到。嬸嬸還得提防他什麼時候動手傷人,掐一把,杵一拳,或者隨手拿到什麼東西就朝嬸嬸的頭上砸。傷不到嬸嬸,他就幾天不出好氣。如果傷到了,讓他見著了血,他會得意地高興大半天,就好像自己很有作為一樣。

姐姐說,叔叔這樣不正常,還是因為有病吧?

那個新叔叔插話說,他就是成心的。

我看了他一眼,他說的話我不愛聽。我推心置腹地說:“自貢哥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都抽不出時間來看叔叔。唉,不知道叔叔的病情這麼嚴重,否則,我說啥也要過來看看他。”

說完這話,彷彿有誰在揪我的後脖筋,我突然有些心慌氣短。

嬸嬸說:“對了,他就是天天唸叨你,一天到晚說雲、r頭要來了,雲丫頭要來了。那天自貢說讓他跟你通電話,可只通了一下,就再也不通了。自貢說你那裡有事,可他不信,說自貢和手機合夥騙他,愣是把手機要過來,朝著玻璃窗砸了過去。結果手機摔壞了,玻璃窗也砸碎了。自貢一生氣回承德了。他就整天哭啊鬧啊不吃飯……”

我想起了那天的午後玩牌,聽到了叔叔的一聲叫,很疹人。叔叔叮問我什麼時候來看他,我匆匆說了幾句謊,就關了手機。現在想來,連我那幾句謊話叔叔也未必聽到。此刻我的臉一定很紅,可我淡定地問:“叔叔到底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嬸嬸說:“你先聽我說……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說想吃元宵了。我說這不年不節的上哪裡去弄元宵?找了幾家都沒有黏面,你叔說,天津大哥家有,你去他家拿。我說你這是扯瘋呢。天津離這裡一百多里地,我咋去拿?我從來也沒去過那裡,也不認識道兒哇!他就不依不饒地又哭又罵,足足折騰了一宿。轉天,我只得讓自貢從承德送過來。第一個元宵,他吃得好好的。爐子上的水開了,我把元宵碗放到了炕沿上,轉身去倒水。我倒水的空兒,他抓了兩個元宵一下子都放進了嘴裡,伸著脖子往下嚥,我灌完水一看,他臉都憋青了,連話都說不出來。我一看事情不好,扔了水壺就跑過來,把他抱住了。我想把元宵給他掏出來,可哪兒掏得出來啊……就這麼眼瞅著人就不行了……苦命的男人啊,我還沒伺候夠你啊……”

嬸嬸忽然放聲大哭。

我和姐姐也都抹了眼淚。沒想到叔叔的結局這麼悲慘,被兩隻元宵要了性命。嬸嬸罵了半天叔叔,這一刻的感情流露,應該是最真實的。

叔叔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沒有忘記我的父親以及曾拿過來的黏面。那些黏面是高粱的,黏高粱。因為分得少,不值得去加工廠,加工廠碾出的面也不黏。一遍一遍推碾子碾軋是我童年悲慘的回憶,我總會想起磨道里的驢。它們可不像玉米那麼好碾軋,不定要軋多少次,用籮篩多少回,比白麵講究得不是一星半點。每年春節母親都蒸一鍋黏餑餑,裡面裝滿了豆沙餡。剩多剩少給叔叔打包,一起打包的還有紅小豆。

那些個日子原來都沉澱在了叔叔的記憶裡。

我們在屋子裡說話,那位新叔叔就在院子裡劈劈柴,手法嫻熟,舉重若輕。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來叔叔家,嬸嬸笨手笨腳劈劈柴的樣子。眼下這些活計,終於有人替她幹了。

只是,歲月走得太深了。

19

我們從嬸嬸家出來,不知怎麼的,氣氛就覺得不對了,眼神就覺得不對了。一家人到處散落著,卻沒有誰看我們。自貢哥的笑臉非常勉強,說你們再住一宿吧。我和姐姐趕緊說,不了不了。我們從住的房間迅速拎出幾件衣物扔進車裡,然後告別。那種叫熱情的情感不見了,一切都顯得程式化、程序化。連告別的言辭似乎都是提前擬好的,顯得特別機械。我們離開時,自己都覺得訕訕的,彷彿是,人家一直都好心待你,你卻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世界上沒有比你們更差勁的了。關上車門,姐夫激憤地罵了句:“連孃親都不認,什麼東西!快走快走!”可我還想看一眼這一家人、這一所宅院……我把腦袋伸到了車窗外,自貢哥虛浮的白臉在我眼前一晃而過。車子風馳電掣拋開了這座糾結了我們兩代人的村莊,嚴先生是厚道人,嘟囔了句:“我們去看嬸嬸,還是應該跟自貢哥講清楚。這樣私自行事,就太不給他們面子了。”

姐夫不以為然,“都是姥姥、姥爺(我父母)養大的,他們有什麼面子?”

嚴先生說:“我們這次來得這麼倉促,說真的是對人家欠尊重……”

嚴先生搖搖頭,臉上寫滿了遺憾。

姐姐顯然不同意嚴先生的看法,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關於他們,關於我們自己,我什麼也不想說了,因為說什麼都於事無補。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符合程序甚至正義,但只有我自己清楚,這裡面有太多的微妙不能對人言。我們這代人,到底跟父輩有著不小的差距。他們能把友誼保持幾十年,我們卻要通過計算才能得出結論。還不止是心態問題,應該說,骨子裡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我主動坐到了副駕駛,是想好好看一看來時的路。這條承載了我們兩家萬千情感的路,如今徹底走到頭了。姐姐、姐夫都發出了鼾聲。我睡不著,我怎麼可能睡著呢!我在想那些年的叔叔,和那些年的我們。叔叔年復一年地往我家跑,我們年復一年地焦急等待,現在回頭看,感覺一切都值得回味和紀念。這樣的等待,在人生中都不可複製。眼淚悄悄從眼角滑落。我想起了叔叔最後也是唯一的一次去我自己家,父親給他冷眼能夠理解,我有什麼資格那麼對待一位遠道而來的老人呢?還別說他是我的長輩,曾經比親叔叔還親。他陪我走過了惶惑的青春時代,寫的信如果彙集成冊,可以出不知多少本書……我是兩個家庭交往的最大受益者,自詡天生具有悲憫情懷……我到底是怎麼了?

叔叔臨終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見我一面,可我面對叔叔的這個願望,表現得足夠自私和冷酷。這次的苦梨峪之行成了一面鏡子,我好像一下看清了我自己。

難道虛榮與虛偽是一對孿生姐妹?

天空灰白,像是有雨似下非下。車到閃坡嶺,我無意中朝車窗外看了一眼。見有個人騎輛老舊的自行車順著路邊走。那是個大個子男人,穿一件藍工裝制服。後車座上,夾了個空蛇皮袋子。我突發奇想,倒退幾十年,這不就是李海叔叔麼!我撳下了車窗玻璃,見那人不緊不慢蹬著自行車。到了坡頂,突然飛也似的滑了下去。

附:

創作談:未盡之言

尹學芸

《李海叔叔》這樣的故事,一看就不是能在書齋裡編出來的,它必要有現實做底子。好吧,我的叔叔,他就叫李海,他跟我家有著數不清的牽連,陪伴我從小到大。可就是那樣一個人,有一天我問母親,還記得李海麼?我82歲的母親一點都不糊塗,眼睛還能穿針引線呢,可她認真地問我:李海是誰?那一刻,我就像當頭捱了一悶棍,衰老原來那樣可怕,它會像偷兒一樣偷空你所有的儲存,把你的昨天一筆勾銷。我反覆啟發,母親終於想起了他是誰,至於我們之間的關聯,母親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我們兩家有一個最大的遺憾,就是母親和嬸嬸始終都沒能見面。這樣的話題,在十幾年前還是母親嘴裡的惦記,沒想到現在,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

2014年冬日的上午,我開車接上母親出去轉轉。母親問我去哪兒?我還沒想好。也是靈機一動,對母親說,我帶您去李海叔叔家吧!

事先一點規劃都沒有,我拉著母親一路向東。記憶中的柏油路,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了,那樣多的岔路口,我一次一次地走錯。我是個二把刀司機,一路都擔心油沒了,車壞了。路上我試探地跟母親回憶李海叔叔,母親木木的,一點反應也沒有。這讓我覺得她的腦子就像破損的蜘蛛網,再粘不住任何往事。時過正午,在鎮上的一個飯店吃了碗麵,我們繼續朝北走。我回憶跟哥哥來送小麥,爬那樣高的坡,母親吃驚地說,你騎車來過?多累啊!

最小的弟弟正在灶間刷牙,我站在那裡等他把牙刷完。他抬起頭來,指點著我說,你是二姐。說完就往外跑,說是給哥哥打電話。嬸嬸原來在承德大兒子家。我追在後面說,我們就是從這裡過,千萬別喊他們回來。可小弟弟哪裡聽得見,一溜煙就沒了蹤影。我只得給自貢哥哥打電話,告訴他千萬別回來,我們坐不住。自貢哥哥就一句話:你別走,我已經在路上了。我知道這不可能,我們來家還沒有5分鐘呢。可自貢哥哥這樣說,我就沒奈何了。一個小時以後,他和嬸嬸回來了,嬸嬸激動得落了淚,而母親,到了見了誰都親熱得不得了的年紀,她笑成花的臉,不完全因為見到了嬸嬸。

一個心事就這樣了結了,我趕在太陽落山之前離開了那個山村。這個心事還不只是我的、自貢哥哥的,也是當年母親和嬸嬸的,父親和李海叔叔的。如今物是人非,斯人作古,母親甚至已經不能懷舊,讓人無限悵然。這樣匆匆一面,即是永別。高大的嬸嬸把瘦小的母親夾在腋下,說什麼都不放我們走。我知道這不可能。即使轉天就是雙休日,我們也不會住在這裡。母親每天要吃很多藥,一片也沒帶在身上。

《李海叔叔》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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