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沉屍之謎(1)破案故事

一、美女失蹤

1950年10月,成都市。

其時,成都市屬於川西行署管轄,全市人口七十二萬,有八個區,分別以第一區到第八區命名。本文的主角之一邴墨婷,當時居住在第二區的一條名叫蓮荷舫的巷子裡。

邴墨婷是一位二十歲的姑娘,嬌小漂亮,膚色白皙,從小學到高中畢業,都是當之無愧的校花。1948年高二時參加過菸草公司組織的一次因故未能進行到最後的選美大賽,到組織方輟賽時,她已經進入了前八名,據說已被內定為冠軍。邴家祖籍湖北,其祖上是清初移民入川的。

邴家祖上未曾出過什麼顯赫人物,但到了民國初期,邴家卻出了名。這個家族中一位名叫邴盛銘的先生是同盟會的元老級人物,後來推翻了清廷,中山先生聘其為官,他卻堅辭不就。回到成都後,邴盛銘做起了生意。以其顯赫的身份,以及他跟那些送上門來巴結的官方關係,生意想做不好都難。邴盛銘的生意一直做到抗戰勝利後的次年方才突然停止,將其名下的一家紗廠、兩家商號全部轉讓出去,過起了隱居生活。後來據坊間傳說,邴先生跟中共地下黨有聯繫,已經引起了國民黨特務的注意。此說是否屬實不得而知,但成都解放後不久,儘管當時邴老先生已經病逝,但川西行署主任李井泉卻親自到蓮荷舫邴家來探望過邴老先生的遺屬這一點卻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邴墨婷是邴盛銘老先生的獨生女兒。她是1949年的高中畢業生,學習成績還算過得去,原本準備考上海交通大學的,但當時局勢動盪,便接受母親建議放棄高考,準備來年全國形勢穩定後再說。但人算不如天算,1950年準備高考時,體質跟林黛玉差不多的邴小姐卻生了病,於是只好再次放棄。

這段時間,邴墨婷一邊養病,一邊複習功課,順帶還談戀愛,三樁大事一樁也不誤。可是,國慶節後的第三天,母親熊成翠卻發現女兒失蹤了!

這年的國慶節,是建國一週年紀念日,全國各地都舉行了熱烈的慶祝活動,成都市民也提燈遊行。邴墨婷其時的身份屬於待考學生,也可稱為社會青年,總之,是既沒有讀書也沒有工作的成年人,但她還是參加了有組織的遊行活動。當天回家有點晚了,很是疲憊,次日就一直睡到中午時分才起來。午飯後,她的男朋友羅沅陵來了。

羅沅陵的媽媽熊成嬌是邴墨婷的母親熊成翠的嫡親妹妹,因此,這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是邴墨婷的表哥,而且是“頭表”。說到這裡,可能有人會對邴羅之戀發出驚歎:他們不是近親嗎?以後能結婚嗎?

表親之間的婚戀,在六十年前算不上一樁大驚小怪的事情。那時候,關於近親結婚易生畸形兒的科學知識尚未普及,老百姓奉行的是世俗原則,老代是這樣做的,小輩也可以照此操作。因此,儘管邴墨婷出身於富商之家,儘管羅沅陵是國立四川大學的畢業生,可是,他們同樣沒有這方面的意識,還是按照老一輩的思路,長大成人後,由小時候的青梅竹馬很自然地發展到戀愛關係,而且獲得了雙方長輩的認同。

邴墨婷的學習成績說不上怎麼優秀,只能算是過得去。因此,當她決定報考上海交通大學這所即使在現在還是響噹噹的名校時,有著川大高材生資歷的表兄兼未婚夫羅沅陵就理所當然地來給她輔導功課。這種輔導比尋常的家教要浪漫得多,據說效果也不錯。10月2日那天午後,羅沅陵到邴家就是來給邴墨婷輔導功課的。

這種帶有浪漫性質的家教進行了四五個小時,到了開晚飯的時間,女主人當然要留這位有著外甥、準女婿和家教老師三重身份的小夥子共進晚餐,而且特地備了些好菜,因為是節日,還開了一瓶法國葡萄酒助興。席間,羅沅陵說到次日他所供職的第三區政府的團組織要組織野營活動,為時3日、4日兩天。邴墨婷聞之大感興趣,問她是否也可以參加。羅沅陵說應該沒有問題,讓邴墨婷第二天上午8點前帶上用具前往第三區政府大門口集合。

第二天,邴家要來客人,熊成翠早早就出門去買菜了,等她回家時,女兒已經不在家了。熊成翠想起昨晚女兒和羅沅陵的約定,尋思肯定是去參加活動了,就沒放在心上。當晚,客人留宿。次日上午客人告辭後,熊成翠收拾家裡各處,下午睡了一覺。到了傍晚,女兒還沒回來,熊成翠有點奇怪,想了想,猜測可能女兒是去羅沅陵家了。這在平時也是經常有的,於是就打了個電話過去。

邴家是有電話機的,羅家是擁有兩家工廠的資本家,家裡自然也裝著電話。接聽電話的是熊成翠的另一個外甥、羅沅陵的弟弟羅沅峰,他說表妹來過,剛剛出去了。熊成翠也就放心了,沒再問什麼。當晚,邴墨婷沒有回家。熊成翠也沒往壞處想,外甥女在阿姨家過一個晚上也是正常的。

第三天,10月5日上午,邴墨婷還沒有回家。於是,熊成翠再次打了電話。這回,接聽電話的是她的妹妹熊成嬌。姐妹倆一通話,都是大吃一驚:邴墨婷根本沒去過羅家!

那麼,昨天傍晚羅沅峰接聽電話時為什麼對熊成翠說邴表妹在他家呢?

羅沅峰比邴墨婷大一歲,初中畢業進了一家銀行當練習生,後來銀行倒閉,就在家待著。他是一個間歇性精神病患者,其疾病症狀是臆想,平時不發作時一切正常,而且特別聰明,學什麼像什麼,那些英語單詞、數學公式可以爛熟於心,倒背如流,只是因為這毛病才沒去考高中、大學;可是,一旦發作起來,就特別喜歡胡說八道。而這種發作是沒有規律的,說發就發,說停就停,有時一兩年不發作,有時一天裡要發作多次;發作持續時間也沒有規律,短時就幾句話,長時一連數日。昨天熊成翠打電話過去時,羅沅峰正發病,這當兒別說熊成翠問他表妹來過沒有,就是問玉皇大帝是否在他家搞家訪,估計他也會點頭稱是。

熊成翠當然是知道外甥的這種毛病的,所以跟妹妹一通話聽說女兒沒有去過,馬上意識到昨天羅沅峰是毛病發作了。電話那頭熊成嬌聽說後,也馬上閃出了這個念頭,說沅峰又發病了,姐姐你不應當信他的話,應該讓他叫我接聽的嘛。熊成翠哪裡還有心裡總結教訓,找女兒要緊,便說那趕快讓沅陵來聽電話吧。熊成嬌說沅陵今天已經上班了,你打他辦公室吧。

羅沅陵聽說邴墨婷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回家了,不禁大吃一驚,在電話那頭髮出一聲怪叫。熊成翠跟其通了數句話後,只覺得頭暈目眩,腳下發軟,如果不是撐住了茶几,準定立馬癱倒。原來,邴墨婷並沒有跟羅沅陵去野營,羅沅陵等到8點鐘沒見到未婚妻,還到區政府大門口的傳達室往邴家撥了個電話,但沒人接聽。他定神稍稍一想,隱隱記起昨天在邴家吃晚飯時曾聽說過今天她家要接待客人,尋思要麼準岳母把邴墨婷留下搞接待了,這會兒母女倆去市場買菜了?

當下,羅沅陵立刻向領導請假。領導聽說後很是重視,當即指派兩位同志隨羅沅陵一起去。三人匆匆趕到邴家,問了問情況,說馬上叫些親朋好友一起幫著尋找。羅沅陵說我這就去報館,請他們刊登尋人告示。

邴家的親戚比較多,加上羅家的那部分,以及邴墨婷的一些同學和羅沅陵的朋友,不到一個小時就動員了七八十人,從四面八方趕到蓮荷舫來。一些鄰居聽說後,也紛紛過來表示願意提供幫助。到報館辦好了尋人告示後回來的羅沅陵成了現場總指揮,他和兩個同事稍稍商議就理出了尋人思路:根據邴墨婷平時的社會交往、興趣愛好,劃出了幾個框框,然後在這些框框裡分理出一個個範圍,把參加尋人的近百人按照範圍分為若干個小組,每個小組一條路線,立刻出發尋找。

這些親朋好友中,許多是有自行車、摩托車的,有兩位還開來了私家車。擁有這些交通工具,效率自然大不一樣。到當天晚上,已經找遍了成都市區的每個被劃為搜索範圍的目標,可是,邴墨婷就像蒸汽那樣憑空蒸發了。

熊成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終於躺下了,被送進了醫院。對登報尋找懷有極大希望的羅沅陵也近乎崩潰,他臉色焦黃,嘴唇上長出了串串燎泡。

報紙一連兩天刊登了尋人告示,賞金也從最初的人民幣二百萬元提高到了四百萬元(舊幣一萬元相當於新版人民幣一元),可是,沒有見到效果。7日晚上,已經出院的熊成翠跟羅沅陵商量說要把賞金提高到一千萬元。羅沅陵遂連夜去報館辦理了更改告示賞格的手續。

次日,也就是10月8日上午,從一口水井裡浮起了一個藤條箱,箱子裡裝著邴墨婷的屍體!

二、情殺還是財殺?

蓮荷舫的盡頭有一口水井。這口井年代久遠,據說建於清初,比一般水井要大一倍以上,井欄井臺都是上等白石鑿成的,還有個名字叫“胭脂寶井”。一般說來,類似“胭脂寶井”這樣的古井,都會被人稱頌其水如何清澈甘甜,但遺憾的是,“胭脂寶井”卻沒有這個口碑,該井的水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口味一般,跟尋常井水沒有什麼差異。可是,這兩天人們卻發現這口井裡的水似乎不大對頭。

最先感覺到的是一個姓戚的七旬老翁,他是茶館跑堂出身,後來有了些錢就自己開了一家茶館,如今已經在家閒居。當然,結了一生的茶緣是不可能因此而中斷的,老翁還是天天飲茶,而且早中晚要各沏一壺。像他這樣的老茶客,就稱得上品茶專家了。前天早上老翁沏茶時,開水一從壺嘴裡出來,馬上覺得不對頭,說水裡有一股異味。家人聞了聞,卻沒有什麼感覺。老翁問了兒子,知道水缸裡的存水昨晚已經用光,這水是今早從古井裡取來的,便做出判斷:這井裡被人放過異物了。

兒子馬上招呼“小聲”。此為何故?原來老爺子以前是當袍哥的,解放後被政府作為反動會道門成員叫去訓過話,所以現在得夾著尾巴做人。兒子很孝順,當下就去另一口稍遠些的井裡挑了一擔水讓老爺子飲用。

但老爺子並不是一個肯過蝸牛日子的人,昨天上午他去外面散步路過“胭脂寶井”時,探身察看井內,沒看到什麼,但卻說聞到了一股異味。回來對家人說井裡肯定被人投入了異物,弄得不好,邴家這兩天正在尋找的那女娃就死在裡面了,慌得兒子忙不迭警告別瞎說。但事實上,這時候已經有其他居民也感覺到井水有異味了。

又過了一天,8號上午,幾個孩子在井臺上玩耍,無意間趴在井欄上往裡看,發現水裡浮著一樣物件,便用小石頭扔,砸在上面發出“撲撲”的聲響。小孩不懂事,還以為是什麼寶物,就回家告訴了大人。大人過來一看,發現是一口藤條箱,覺得不對頭,想起了邴墨婷失蹤之事,於是有人就報警了。派出所來人一看,馬上組織打撈。

打撈起來,還沒解開藤條箱外面原先就綁著的粗麻繩,人們就聞到了從箱子裡散發出來的那股味道,於是,在場的人就都意識到裡面裝著的是什麼了。打開一看,生前不過八十多斤體重的邴墨婷現在已經腐爛脹得撐滿了整個箱子!

這就不是派出所民警處理得了的事兒了,於是立刻向成都市公安局第二區分局報告。二分局也處置不了,因為得請法醫進行屍檢以判明死因。於是,一面派出刑警來現場,一面立馬向市局打電話請求法醫支援。

法醫屍檢和現場勘查認定結果如下:邴墨婷系被人活活扼死的,死亡時間大約在10月3日上午,拋屍時間應在被害第二天的晚上。被害後,所攜坤包、首飾、手錶等被掠一空,其屍體當即被裝入這口藤條箱,用粗麻繩將箱子團團捆綁,留出一截兩米多的繩頭,作為拋沉水井時系墜以防發出聲音之用。

這是一起命案,而且由於被害人系已故邴盛銘先生的女兒,所以引起了警方的充分重視。二分局向市局報告後,市局決定組建專案組進行偵查。專案組成員共有五名:二分局三名刑警,派出所一名警員,市局一名刑警。專案組在二分局辦公,由二分局刑警組長鄢大為擔任組長。

專案組成員首次碰頭是在蓮荷舫,因為之前二分局派來的鄢大為等三名刑警勘查完後沒有返回分局,而是直接開始調查情況。所以,組建專案組和鄢大為出任組長的通知都是市局刑警朱繼成帶來的,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派出所參加專案組的警員老楊。鄢大為說那我們就先調查了情況之後再回分局去分析案情吧。目前需要調查的情況是:邴墨婷失蹤前的接觸對象、思想動向和活動狀況以及蓮荷舫的居民是否發現過異常情況。

鄢大為三人已經跟死者母親熊成翠談過話,對於邴墨婷生前的情況有所瞭解,知道死者10月3日是去參加羅沅陵單位組織的野營活動的,而且前一夜臨睡前已經準備好了一應物品。這些物品是:一頂單人帳篷、一條薄毛毯、一些零食和漱洗用具。邴墨婷10月3日早上是帶著這些物品出門的,說明她是準備去參加野營活動的,但是,她沒有出現在第三區區政府門口的集合點。所以,她應該是在從住所到區政府的這段大約一千二百米的途中被害的。鑑於其屍體被扔在蓮荷舫這邊的水井裡,因此可以認定兇殺現場就在附近,因為兇手殺人後拋屍時肯定會就近下手,不太可能深更半夜帶著一口大箱子在外面行走。

接下來需要了解的情況是鄰居在邴墨婷10月3日離家後以及拋屍的10月3日或者4日晚上是否曾經看見或者聽到過異常情況。當然,也有必要對羅沅陵進行詢問。專案組分了分工後,隨即投入了調查。

刑警大唐去邴家找羅沅陵調查。羅沅陵請了假後返回時正好撞到打撈屍體一幕,受的刺激不小,當場就被鄰居送到邴家休息。熊成嬌聞知噩耗後已經和其丈夫羅業泰趕來,擔負起操辦喪事和安撫生者的責任。大唐跟痛哭不已的羅沅陵談得有點吃力,但大致上還是弄清了10月2日晚飯時跟邴墨婷關於野營的約定以及次日因為沒有候著邴墨婷而打電話過來未能跟邴家人通上話的經過。

其餘四名刑警也分別走訪了蓮荷舫的每戶人家,除了戚老爺子提供了他三天前就已經發現井水有異味而家人不讓張揚的情況(這從側面佐證了法醫關於拋屍時間的推測)和有鄰居說到最近有人訪問過邴墨婷外,沒有了解到其他任何線索。那個訪問邴墨婷的青年姓劉,是邴墨婷的高中同學,那天是來還書的,只待了幾分鐘就告辭了。

往下,就是舉行案情分析會了。刑警先對邴墨婷被害的原因也就是兇犯作案的動機進行了分析,鑑於邴墨婷的年輕美貌以及隨身所攜首飾、手錶、現金等財物,首先考慮到的是情殺和財殺,第三種可能,就是仇殺了。但是,大家認為仇殺的可能性很小,因為邴墨婷是一個剛剛走出高中校門還未踏上社會的姑娘,年輕單純,即使以前跟同學間有什麼話不投機的情況,也不可能危及性命,況且她離開學校已經一年多了,有什麼了不得的糾紛要發展到殺人呢?再從已故的邴老先生方面來說,他追隨孫中山革命時可能得罪過人,但是他後來沒有當官,隱居一段時間之後經商,抗戰後雖然與中共地下黨有過聯繫,資助過革命,但並未跟什麼人結仇,即使有仇人,也沒有理由認定仇家會把這種仇恨延伸到他女兒頭上。

鑑於上述分析,專案組就決定先從情殺和財殺兩個方面去進行調查。

這是作案動機。另一方面也需要進行分析,那就是兇手作案的時機。邴墨婷是在10月3日早上離家後被害的,從理論上來說,從蓮荷舫到區政府門口這段大約一千二百米的途中的每一處都有可能是她被害的位置。但是,從實際情況來看,這一千二百米距離並非荒山野地,而是城區之內,雖然不是商鋪、住家林立,但在上午7時多(估計邴墨婷應當是在7點鐘之後出門的)的大街上,要想殺一個人,或是用類似綁架的動作把一個人拉進屋裡去幹掉,那是何等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算邴墨婷沒有呼救的機會,路人也是會注意到的。因此,兇手要想下手,就必須解決這個引人注目的問題。

怎樣解決?其實無須解決,因為很有可能兇手跟邴墨婷是熟人,不必用類似綁架的方式把邴墨婷騙進隱蔽區域,只要打個招呼、找個藉口就可以了。聯繫到前面曾經說過的就近拋屍的可能性,專案組就有理由把兇手初步定位於蓮荷舫這一帶,就是說應當是在那一千二百米距離的前數百米距離內對邴墨婷實施誘騙將其引入適於作案的隱蔽區域的。

一是熟人,二是附近,圍繞著情殺和財殺,去排查吧!

於是一干刑警開始著手工作。大唐和老楊分到的是調查情殺那一攤,兩人商量下來,認為還是先去找羅沅陵比較合適。因為羅沅陵既是邴墨婷的未婚夫,又有著那份青梅竹馬的表兄妹關係,對於邴墨婷情感方面的瞭解程度肯定是所有人中最透徹的一個。不過,儘管老楊是派出所民警,但由於羅沅陵家不是他供職的那個派出所管段的,所以並不瞭解羅沅陵其人。兩人於是決定先去區政府瞭解一下10月3日野營的情況,這也是調查的一個內容。坦率地說,情殺的調查對象其實也包括了羅沅陵,雖然專案組首次分析案情時並沒有明確提及,但大唐、老楊心裡是有數的。

第三區區政府主管組織工作的領導對羅沅陵的情況作了介紹:小夥子出身資本家,幼時可能看多了武俠小說,不思讀書,纏著父母要上峨眉山去學飛簷走壁功夫。他是家裡的大兒子,弟弟羅沅峰腦子有點毛病,因此他在家庭中受重視的程度可想而知。幾經周折,父母不得不作了讓步,允許學武,但峨眉山是不能去的,就在成都當地找個師傅練吧。這樣,羅沅陵就學了兩年拳術,終因吃不了那份苦而退出武林。那就去好好讀書吧,不過已經延遲了兩年時間,所以羅沅陵比其他同學要大兩歲。

羅沅陵讀書很聰明,被大多數同學視為畏途的大大小小的考試在他來說是一種樂趣,因為考試後就可以放假了。這樣,他一路綠燈地順利讀完了高中,最後考進了國立四川大學。羅沅陵在上大三的時候,跟一些進步學生接觸較多,讀到了一些被國民黨政府視為“禁書”的政治和文藝作品,開始追求民主,嚮往革命。中共地下黨組織注意到了這個家庭出身資本家的小夥子,有意識指派學生中的地下黨員、團員跟其接觸,於1949年1月秘密將其發展為地下團員。羅沅陵入團後,能夠嚴守工作的紀律,積極完成組織上交辦的使命,其中有的具有一定的危險性,一旦被敵人發覺,被捕後甚至有可能會被槍決。

1949年12月成都解放,當時羅沅陵已經從川大畢業,在郵局工作。但他的地下團員的組織關係還掛在川大,正好他的一位領導被調往第三區政府工作,需要帶幾位政治可靠、工作能力強的同志過去,就找了羅沅陵,徵求意見後將其調到區政府,目前是救濟辦公室幹事。組織上很看好這個小夥子,已經將其發展為候補黨員,為日後逐漸壓重擔做好準備。

那位領導介紹了羅沅陵的歷史情況後,又應偵查員的要求說了關於野營活動的情況:這次野營活動是區團委組織的,說是野營,其實是一次為期兩天的政治學習。為活躍氣氛,大概也有著一點向蘇聯老大哥學習浪漫精神的意思,所以團委表示可以帶上家屬、朋友,學習內容不是保密的,所以只要是追求進步的青年都可以參加。羅沅陵起初沒有報名,因為他手頭的工作比較多,但是,像他這樣既帥氣又具有豐富文藝細胞的屬於鳳毛麟角,所以團委就去勸他參加,於是他就同意了。

10月3日那天早晨,羅沅陵是7點半左右騎著自行車到區政府的,車後還馱著一個同去參加野營活動的姓王的男同事。剛到他就被人叫去臨時處理發放救濟物資的事兒,他讓小王去停車,關照說小邴一會兒也要去的,你給我留意著,到了幫我招呼一下,免得冷落了她。小王於是就在門口等候,可是,一直到將近8點鐘羅沅陵辦完事回來,也沒見邴墨婷的影子。於是,羅沅陵就進傳達室撥打電話。沒打通,又和小王站在路口等了一會兒,直到集合哨吹響了,才回來站隊。小夥子對於邴墨婷的失約有些惱火,影響了情緒。整個野營活動他始終在場,沒有離開過大家,但似乎沒有以往活躍。小王對別人說了邴墨婷失約不來一節,大家都表示理解。

大唐、朱繼成聽了上述情況介紹,對羅沅陵就放心了,於是就去找其本人,請小夥子談談對於邴墨婷被害原因的看法。羅沅陵抽著煙,不住地搖頭,連說“想不到”,又說邴墨婷是一個性格開朗、心地善良的姑娘,他怎麼也想不通兇手為何要殺害她。偵查員問是否有情殺的可能,說據鄰居反映,國慶節前兩天曾有一位青年去過邴家。

羅沅陵說他知道這事,那個青年姓劉,是邴墨婷的高中同學。以前追求過邴墨婷,一度還追得很緊。後來知道邴墨婷已經和他“兄妹戀”了,甚至還找他要求“決鬥”。這是成都解放前的事了,解放後聽說劉某的父親因是惡霸被逮捕了,所以之後就不來騷擾他了。但是,劉某對邴墨婷還是不死心,經常去邴家借書什麼的。邴氏母女心善,講禮儀,還是以禮相待。9月28日劉去邴家之事,邴墨婷在10月2日跟他見面時說到過。

偵查員問羅沅陵,你認為劉某是否有殺害邴墨婷的動機?羅沅陵說我想他不會有這種動機的,我傾向於他不是兇手。

儘管羅沅陵這麼說,但偵查員還是要對劉某進行調查的。調查下來的情況對這個名叫劉度的小夥子不利:他說當時外出跑步了,過駐馬橋時還幫一個菜農推車上橋呢。但說得再好也沒有人能夠作證,這就難以排除其有作案時間。當時是在派出所裡問的,中間有個民警提供了一條信息:劉家在蓮荷舫那裡有房子。偵查員對此自是特別留意,因為這房子是可以作為作案現場的。於是當即前往蓮荷舫勘查,到了那邊卻是目瞪口呆:有房子不假,那是一處門面房,後面連著住舍。可是,劉家已經把房子借給別人開面館了。偵查員問了問麵館主人,因為房子是通過中介租的,他根本不認識什麼劉度,當然也就沒有可能讓劉度將此處作為作案現場。

這樣,劉度就被送到分局扣了起來。不過,到傍晚小夥子就被釋放了,因為他的家人得知劉度被扣後,去了派出所,問下來知道了情況,於是就四處奔走打聽有誰認識那個經常推車經過駐馬橋的菜農,最後竟然給他們打聽到了,於是立馬奔鄉下,把菜農請到了派出所。於是,劉度有了不在現場的證人。

排除了劉度之後,專案組開了一個會,彙總了情殺、財殺兩條線上的調查情況,卻是一致的沮喪:儘管走訪了不下百人,卻未能獲得一條有價值的線索。組長鄢大為說,那就從頭開始查吧,反正總得查一個水落石出的。

就在這時,一個電話給專案組送來了希望。

三、藤條箱之謎

負責調查財殺那一路的偵查員老楊、小柏去市局找了治安部門的領導,請求在全市範圍內對沉屍案的贓物進行布控,市局當即通知全市八個分局作了佈置。現在,第四區分局給專案組打來電話,說在該區仁興街裕泰鐘錶店發現有人前來出售一塊女表,跟警方通報布控的沉屍案贓物中的那塊女表特徵一致。

中午時分,一個身穿髒兮兮的褐黃色衣衫、貌似出家人的中年男子走進了裕泰鐘錶店,從懷裡掏出一塊英納格女表說要出售。店員已經知道公安局正在查贓物,一看這塊表跟警方通報的一模一樣,於是馬上從裡面請出了正在午後小憩的老闆譚某。譚老闆一看這塊英納格,暗吃一驚,隨即穩住,說要打開驗看過後才能議價。那人說可以,你打開吧,這肯定是真貨。譚老闆於是就讓學徒給對方搬凳子落座,沏茶遞煙侍候著,又讓店裡一個技術最好的師傅驗看手錶,暗使眼色讓其拖延時間穩住來人,自己隨即進到裡面去給公安局打電話。

老楊、小柏急急趕到時,譚老闆正跟那人胡亂侃價。老楊定睛一看就樂了,沉聲道:“這不是榮頭陀嗎?”

那人回頭只一看,一張臉就變得煞白。原來這主兒姓榮,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以打短工和乞討為生,成都解放前半年,看中了蓮荷舫這邊的一座斷垣少頂的破土地廟,仗著稍有一些力氣,打跑了原棲身於此的兩個叫花子,自己動手稍作整飭後就住了下來。為了表示他才是土地廟真正的主人,從此就是一身僧人打扮,對外還報了個名號叫“榮頭陀”。老楊因為正好是蓮荷舫管段的民警,所以跟他沒少打過交道。

現在,雙方都是熟人,有些事兒不必溝通也大致可以判斷了,比如這塊表的來路問題。榮頭陀臉色煞白之後還沒恢復過來,一副手銬已經扣了上來。那時辦案抓住了人也沒有汽車押送,就由兩個警察押著去了二分局。一路上,還過神來的榮頭陀嘴裡不住地念叨著兩個字:誤會!誤會!

偵查員便知道這塊骨頭可能不大好啃了。果然,到了二分局一問,榮頭陀堅決否認跟邴墨婷命案有關。別看這主兒獐頭鼠目不像個人模樣,可長期在江湖上混,練就了銅牙鐵嘴,解放一年還不到,政府還沒來得及搞全民普法教育,這傢伙不知從哪裡已經批發來了一套套的政策和法律,侃侃而談,把兩個偵查員說得一愣一愣的,小柏忍了又忍才剋制住揍他一頓的衝動。

這種狀況持續到專案組另外三個偵查員鄢大為、朱繼成、大唐的出現。他們是去土地廟搜查的,在廟後一株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下面挖出了一個木箱,打開,裡面是一頂軍用單人帳篷、一條軍用毛毯,都是美國貨,以及一個鋁製飯盒,裡面裝著嶄新的毛巾、牙刷、牙膏各一。飯盒上,鐫刻著邴墨婷的姓名——那是她以前讀書時在學校裡使用的餐具。鄢大為等人進了訊問室,把木箱往榮頭陀面前一放,還沒掀開蓋子,這主兒就目瞪口呆,脫口而出:“啊!給你們找到啦?”

找到了!你就老老實實交代吧!剛才聽你把人民政府的政策法律說得一套套滾瓜爛熟的,那肯定是已經充分了解我們的政策了,趁早交代,爭取寬大處理吧。

榮頭陀不住地眨著眼睛,好一陣才喟然長嘆:“唉——我這是何苦呢!”

偵查員暗暗高興,尋思這主兒該開口交代了。榮頭陀開口了,但說出的內容卻令偵查員大失所望——

據榮頭陀說,他在10月5日雞鳴時分聽見土地廟外面似有腳步聲,爬起來出去察看時發現了這個木箱,不知是誰把木箱放在廟前的空地上,上面還蓋了一塊草墊子,那是他撿來曬在門口準備留到冬天墊在破被下禦寒用的。他把木箱搬了進去,點了段寸許長的蠟燭,掀開蓋子一看,心裡驀地一陣高興。帳篷!毛毯!飯盒!都是他這個半吊子叫花子最用得著的東西啊!他以為這是誰憐憫他榮頭陀而悄悄實施的賙濟行為,於是趕緊跑到門外,扯開嗓門大叫:“哪位恩公施恩於我?榮頭陀沒齒不忘!日後如若有用得著在下的,儘管吩咐就是!”

叫完之後,榮頭陀返回廟裡重新翻看,這才覺得飯盒裡是裝著東西的。他此刻腹中正咕咕作響,滿心指望恩公好事做到底,順便在飯盒裡裝滿了什麼吃食。打開蓋子一看,裡面裝的不是吃食,但比吃食還使他歡欣鼓舞:最上面竟是一塊手錶,秒針嚓嚓地還在走動!下面是毛巾、牙刷、牙膏。

但是,榮頭陀稍稍定下神來之後,反而隱隱地有些不安了。毛巾牙刷牙膏倒沒什麼,這塊手錶就顯得可疑了。人家再施恩於他,也不可能贈送一塊手錶的。這年頭,這樣一塊手錶是什麼價錢?成都城裡許多人家的全家家產還抵不上這塊表哩。於是,榮頭陀就知道其中肯定有什麼問題了。那怎麼辦?當然,他因為乞討時唱蓮花落的需要而養成了關心時事的習慣,知道人民政府的政策法律,說起來甚至比一般市民流利得多,知道眼下最好的選擇是天亮後向派出所報告。但是,一報告,這些東西就不屬於他了。在這種心情的影響下,榮頭陀決定隱瞞不報,反正送上門來的東西,不拿白不拿。

當然,因為這些東西有問題,所以榮頭陀要藏起來,於是,他除了留下那塊手錶外,其餘東西連同木箱都立刻拿到廟後埋在大石頭下。想把手錶藏起來,又怕外出時被哪個小乞丐來偷走了,所以就放在貼身衣袋裡。

接下來兩三天,榮頭陀覺得自己身上像是揣了件法寶,終日精神抖擻,替人幹活勁道特別足,對別人的態度也格外和順。這種狀況持續到邴墨婷的屍體從古井裡撈起來就結束了,榮頭陀再笨也立刻意識到那個木箱裡的東西跟死者是什麼關係了。榮頭陀尋思:這時候,他就是想把東西起出來交到派出所去,大概也沒用了,人家肯定要盯著他不放,最後如果破不了這個案子,把他算作兇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他決定隱瞞不報。當專案組偵查員把蓮荷舫的居民一家家問過來輪到他時,他的回答非常簡單:我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但是,這塊手錶應該怎麼處理呢?扔掉?捨不得。埋起來?擔心生鏽了變成一塊不值錢鈔的廢表。最後,榮頭陀的選擇是:趕快出手賣掉!在賣給私人還是鐘錶店的選擇上,榮頭陀是進行過一番認真考慮的,覺得賣給私人既煩且慢(得選擇賣家一個個悄悄議價),也不安全,還是拿到鐘錶店去出售爽快,而且價錢可能也會高些。

榮頭陀江湖經驗還算不上特別的豐富,畢竟他從來沒有跟警察打過交道,根本不知道刑警偵查案子的路數,從他自己的這個角度考慮,認為拿到比較遠的第四區那邊去找家鐘錶店鋪出售就可以了。這樣做的結果,是使他被扣上了一副手銬。

榮頭陀的交代是否屬實呢?專案組舉行會議進行了分析,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觀點。組長鄢大為和小柏、大唐三個二分局刑警認為榮頭陀交代不實,他是兇手,或者至少是跟兇手有牽連的案犯;而市局刑警朱繼成和派出所老楊的觀點則是榮頭陀所供情況可能屬實,這人不是兇手,也不知道該案情況。

這裡把上述兩種觀點以人數多少稱為多數派和少數派。多數派的理由是:邴墨婷10月3日離家時攜帶的這些物品重約八九斤,以其一個纖纖弱弱的女子拿著這些東西步行一千二百米多半是難以勝任的,即使奮力堅持下來,也累得夠嗆了。這一點,邴墨婷自己事先沒有考慮到,而她的未婚夫羅沅陵也沒有考慮到。這樣,邴墨婷出門後走了一段路就覺得力不從心了。這時,正好碰到認識的榮頭陀,於是就請榮幫忙(也有可能是榮主動提出相幫的),反正是東西落到榮頭陀手裡了。之後,榮頭陀就起了謀財害命之意,把她誘騙到某個隱蔽角落下了手。

少數派的理由是:第一,像榮頭陀這樣一個無產者,其生活解放前後是有比較明顯的對比的,成都解放後,軍管會、市政府、區政府曾三次發放救濟糧、救濟金,榮頭陀拿到了兩次。況且,派出所為穩定治安,也幾次給他介紹過打短工,因此,他的生活目前是過得去的,這次去土地廟搜查時,還發現他藏著的一些大米。解放前,特別是解放前夕那段日子裡,榮頭陀曾數日斷炊,靠乞討活了下來,那時社會治安非常混亂,他也沒有作案謀財,現在生活可以過了,怎麼反倒動起了謀財害命的念頭?這不符合常理。第二,經踏勘,從蓮荷舫邴家出來到區政府這段路上,可以作為作案地點的所謂“隱蔽角落”一共有五處,已經訪問過附近的居民,沒有任何人見到過邴墨婷或者其他類似榮頭陀那樣的傢伙拿著邴墨婷的東西進入過這類地點。更重要的是,這五處地點中,一處臨河,三處旁邊有池塘,一處有一口廢井,如果榮頭陀在那裡殺了邴墨婷,按常理而言他只要把屍體就地扔進小河、池塘或者廢井就是了,何必捨近求遠,冒著那麼大的風險把屍體運到蓮荷舫扔進“胭脂寶井”裡呢?況且,據法醫鑑定,邴墨婷是在被殺害後屍體還完全柔軟時裝進藤條箱的(只有這樣才能裝進去)。如果如多數派觀點所言榮頭陀幫邴墨婷拿東西的話,這口藤條箱在哪裡?是預先準備好以後放在作案地的?那麼這就是預謀作案了。請問榮頭陀又是從哪裡得知邴墨婷10月3日上午7點多要出門去區政府門口集合參加野營活動的消息的?

上述兩種觀點,無疑是少數派的理由顯得充分些。當然,多數派既然形成觀點,要讓他們輕易放棄是比較犯難的。雙方於是開始爭論起來,多數派的小柏和大唐發表了新一輪的意見後,輪到鄢大為開腔時,他忽然倒戈投向少數派了!鄢大為拍著腦袋說:“看我們多笨!漏掉了一樣重要東西!”

漏掉的東西是:邴墨婷用於放她那些野營用品的包袋或者箱子!榮頭陀的這些東西是放在一個木箱裡的,可是這個木箱一看就知道是肥皂箱——就是肥皂出廠時用作外包裝的木箱子。那時木材很多,瓦楞紙反而少而且價貴,所以都用木箱包裝,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後十餘年。而像邴墨婷這樣的大小姐是絕對不可能把肥皂箱作為旅行箱包來使用的,而且也沒法拿,總不能讓她端在手裡吧。所以,邴墨婷出門時肯定是帶了一個包袋或者小皮箱的。如果是榮頭陀作的案,他一樣會把這些東西都佔為己有,為何獨獨放棄那個包袋或者小皮箱呢?可是,在榮頭陀棲身的破廟裡,並沒有搜到這類物件。所以,基本上可以認為榮頭陀的交代內容是屬實的。

這樣,榮頭陀這條線索基本上就沒戲唱了,但是,還不能釋放他,這主兒盲流出身,腳頭散得很,一轉身不知滑到哪裡去了,也許離開成都甚至出川了也難說,如果回頭又有什麼事兒需要找他查一查,那豈不誤事。所以,專案組就以二分局的名義開了一紙拘留證,先把他送去看守所再說。不過,畢竟這人不是兇犯,所以組長鄢大為特地關照看守所方面:不要整天把他關在監房裡,讓他乾點活活動活動手腳,吃飽飯。後來的事實證明,專案組這一措施是對頭的,榮頭陀身上還有戲。

從情殺方面的調查,就只查到了一個劉度,已經給排除了,其他情殺線索再也沒有捕捉到。財殺方面,榮頭陀也初步給排除了。儘管邴墨婷的首飾還沒有著落,但是看來要查摸的話只有寄希望於布控效果了,憑空查摸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這樣,專案組就只好通過其他途徑查找線索了。新的途徑是:那口用於裝屍體的藤條箱。

偵查員小柏的父親是個細竹匠。當時的竹匠和木匠一樣,根據不同的活兒分為“細”和“粗”兩種。所謂細竹匠,乾的是竹匠中的細巧活兒,編制各種竹製品。與之相反的“粗竹匠”,乾的活兒就比較簡單了,比如建築工地上搭腳手架,搞節慶活動時搭個竹牌坊之類。“粗竹匠”和“粗木匠”一樣,這個“粗”字容易使人誤解為幹活粗糙,所以通常稱為“竹匠”、“木匠”,而區別於幹細活的那種工匠。小柏的老爸乾的就是竹匠中的細巧活兒,其中包括編織竹蓆。於是,專案組就把他請來,請他看一下那口藤條箱,想在出處來路上聽聽他的意見。

老柏看了藤條箱後,說這口箱子是高檔藤條箱。藤條箱有低中高三檔,除了編織材料檔次的區別外,在編織和後期處理方面也是不同檔次有不同的工藝要求。低檔藤條箱,使用的材料是高檔和中檔藤條箱挑選剩下的那部分,製作時一般都是學徒工動手編織的。對於藤條的防潮、堅固程度的處理很是馬虎,胡亂著著色弄點劣質桐油塗塗就是了。中檔藤條箱選擇的材料要好些,動手編織的是一般匠人師傅,防潮加固處理得比較講究,要用上等桐油,而且要塗拭數遍。而高檔藤條箱就特別講究了,除了精選藤條材料外,編織的工匠也必定是老師傅,上色用的也並非尋常顏料,最後一層又一層塗拭上去的是生漆。一口高檔藤條箱的價格跟樟木箱或者楠木箱相差無幾,因為它在使用時的輕巧和美觀方面要超過木箱子,所以當時有錢人家出門旅行時,很多人都選擇帶一口高檔藤條箱。當然,從使用壽命來說,藤條箱是不及木箱子的。那麼,此刻請老柏師傅鑑定的這口藤條箱是出自哪裡的呢?老柏說,這口藤條箱應當是雲夢行製作的,你們去那裡問問吧。

雲夢行是當時成都城裡一家專門製作、出售中高檔藤條箱的商行,是由一個名叫陳雲夢的湖南人開的。雲夢行製作的藤條箱,不但美觀牢固,而且使用年限比其他藤條箱要長,因為該行用一種由陳老闆自己配製的藥液對藤條進行過特別處理。偵查員老楊、小柏兩人帶著涉案藤條箱前往雲夢行,點名要陳老闆親自對這口箱子進行鑑定。

陳老闆只一看,就點頭:“沒錯,這正是敝行的產品。”說著,就讓學徒搬來了幾個跟涉案藤條箱大小、式樣都一模一樣的藤條箱放在偵查員面前。然後,又叫來了那個專門編織這種特大號箱子的工匠,工匠看了也說確是他親手編織的。於是調查就進入了第二個內容:這口藤條箱是什麼時候製作的?賣給誰的?

陳老闆去取賬本記錄的時候,那位工匠許師傅對偵查員說,因為編織箱子時上面不留任何記號,所以要判斷每口箱子的製作時間是有難度的。老楊聽著覺得似乎還有希望,便遞上一支香菸。許師傅抽著煙,說要麼從著色上試試看是否弄得清楚,但即使弄得清楚也不過是一個大概時間。偵查員說大概時間也好,你給看看吧。

因為用於著色的顏料是雲夢行從德國進口的,價格比較高,而顏料都具有很強的揮發性,一罐打開之後,最好是在短時間內一次性用光,否則,就會造成浪費。為了適應顏料的這種特性,商行就一個批次一個批次著色。比如這一週內,打開的是一罐綠色顏料,那麼本週著色的藤條箱就全都是綠色的。

陳老闆取來的賬本上,有關於著色批次的記錄。因為商行是要計算生產成本的,各種顏色的顏料價格不同,所以需要記錄清楚。當下一查,涉案箱子是褐色的,去年10月間製作過一個批次十二口。再往前,那就是前年3月的那個批次了,也是十二口。再看銷售:前年3月的那個批次已經在當年全部售光了,去年10月的這個批次到目前為止只售出了五口,目前行裡還剩下七口。

那麼,是否能夠鑑別眼前的這口涉案箱子是屬於去年那一批次的還是前年那一批次的呢?陳老闆本人就是一位高級工匠,他跟許師傅交換了意見,說本來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去年製作的還是前年製作的憑肉眼一看就知道了,可是這口箱子已經在水裡泡過幾天,那就看不出來了。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但是要動一動你們這口箱子,不知是否有礙。偵查員問是怎麼動,答稱是要從箱子上削寸許長的一段藤條下來,從切口截斷面來進行分析判斷。這當然沒有問題,那就下手吧。

鑑定結果是:這口箱子屬於去年10月份製作的那十二口藤條箱中的一口。

偵查員頓時感到眼前出現了希望的曙光,一共出售了五口,那就容易查摸了。於是急忙問這五口是賣給誰了。陳老闆說我只能告訴你五口中三口的去向,那是今年3月份由川西行署派人來買去的,因為開了發票,所以對於去向有記載。另外兩口,是私人買去的,沒要發票,所以就說不上給誰買去了。

老楊、小柏兩個不免沮喪,但刑警腦子活絡,隨即就有了新的希望:“那兩口箱子比川西行署先賣還是後賣?”

這個,賬本上是有記錄的:後賣出去,川西行署是3月來買的,那兩口箱子則分別是4月和5月賣出去的。偵查員就覺得似乎有戲了:“是哪位店員經手做這兩筆買賣的?我們跟他談談。”

雲夢行是一家前店後作坊式的商行,製作箱子的工匠是不做買賣的,在店堂裡站櫃檯的店員是不製作箱子的。但是,賬本不是銷售檔案,所以上面沒有記載由哪位店員經手賣出了那兩口藤條箱。不過,才幾個月時間,大家回憶一下還是記得起來的。陳老闆去店堂問了問,一會兒就領來了一個姓包的店員,說這兩口箱子都是包師傅經手賣出去的。於是就請包師傅回憶賣給了什麼人。包師傅說我記得4月份那口是一個洋學生模樣的姑娘買去的,她還讓店裡的學徒去替她叫了一輛黃包車呢。5月份那口箱子的買主我倒是認識的,因為以前他也來買過高檔藤條箱,是替老闆買的,那人是給德鑫公米廠的老闆拉包車的,人都叫他阿根。

偵查員於是就請陳老闆叫來了替那位洋學生小姐叫黃包車的學徒,一問,這個少年還記得那天他替主顧把那口藤條箱拎到黃包車上時,她吩咐車伕去老南門半邊橋。這個學徒還給了偵查員一個意外驚喜:他看見那個小姐佩著一枚“盛德護專”的校徽。

兩口箱子都有下家著落,這就好辦了。專案組於是分派四名偵查員分別前往德鑫公米廠和“盛德護專”。去米廠的那路很順利地找到了當初買藤條箱的車伕阿德,他如今已經不拉車了,因為做了米廠的工會副主席,儘管不是脫產人員,但工會是代表工人群眾利益說話做事的,一個副主席替老闆拉車那總不大像樣。米廠老闆倒也是個見過世面而且比較識相的人,他主動提出把他鄉下的一個遠親叫來給他當車伕。阿德會修理機器,就調到機修車間去幹活了。阿德聽偵查員說明來意後,點頭說是有這回事。

那麼,那個買下的藤條箱現在在哪裡呢?

阿德說,買回來的當天我交給老闆後就不知道了——我是奉老闆之命去買的。

於是就去找米廠老闆。一問,老闆也說有這麼一回事,那口箱子,我是買來送給一位親戚的,當時他來成都,住在我家,臨走時我見他東西多,就買一口藤條箱送給他,特地關照讓阿德買一口特大號的。

親戚是哪裡的?

哦,是重慶的。住在李子壩關帝廟旁邊,姓李,一說“李砂鍋”那裡人人皆知——他是開陶器店的,出售的砂鍋全重慶品種最多,所以人家就送他這樣一個綽號。

這一路的調查就此告一段落,偵查員立刻去郵電局往重慶市公安局發了份加急電報,要求協查李子壩“李砂鍋”的那口藤條箱是否還在,如在,煩請將箱子的尺寸、顏色、式樣都一一記下後發回電過來。

另一路偵查員進行得有些不順。他們一打聽,“盛德護專”已經沒有了。這所私營護士專科學校三個月前送走了最後一屆畢業生後,被軍方連校舍帶學生一併徵去,和軍方的衛生培訓班合併組建了一線屬於軍事編制的學校,而且已經搬離成都,到彭州那邊去了。

偵查員朱繼成、大唐商量,是去彭州跑一趟呢,還是發函請軍方協查?成都到彭州不過百里地,如今駕車上高速公路轉眼就到。但當時專案組沒有汽車,五個人只給臨時配備了一輛除了鈴兒不響其他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大唐還沒發表意見,朱繼成想出了一個主意:那個學徒不是說那位小姐讓黃包車伕拉到老南門半邊橋去的嗎?那看來她是住半邊橋那裡的,我們過去打聽一下吧。

半邊橋位於成都老南門,屬於老城廂邊緣地帶。朱、唐兩人過去,也不跑派出所了,直接闖到半邊橋的一條巷子裡,向居民打聽這裡是否住著一個在“盛德護專”讀書的小姐。那時候,人們受教育的機會彌足珍貴,家裡有人考上了初中已經可與如今考上二本一比,考上“護專”、“醫專”的,那就是“211”了,保證一條街道都傳遍。所以,偵查員這麼一問,目標馬上就有了著落:那是邱家的大小姐,已經畢業了,在醫院當護士呢!

於是就登門拜訪,見到了那位邱小姐。她告訴偵查員,自己5月間確實去雲夢行購買過一口特大號的藤條箱,那是因為當時聽說本屆護專畢業生將與學校一起前往彭州,分配到部隊醫院工作。家裡說軍隊的事兒不好說,哪天一道命令下來,說開拔就要開拔的,讓你準備工作都來不及做,還是未雨綢繆早作安排為好,於是她就決定去買一口特大號的藤條箱,屆時要帶的全部東西都可以放進去。邱家的經濟條件還不錯,所以她就去買了一口高檔藤條箱。

這口藤條箱,現在還原封不動放在家裡。偵查員親眼看過,嘴裡連聲說著“謝謝”、“麻煩”之類的客氣話,心裡自然好生沮喪。

朱繼成、大唐回到二分局專案組駐地時,重慶市公安局的加急電報已經發來了,“李砂鍋”的那口藤條箱也好好地在家裡放著。

“雲夢行”一共售出了五口特大號藤條箱,如今地方買家的兩口已經有了著落。既然雲夢行方面鑑定說涉案箱子在這五口之中,那麼川西行署所買去的那三口箱子裡,難道有一口已經流落出來了?

這樣,調查的觸角就得伸向川西行署了。當時,中國暫時沒有四川省,而分為川東行署、川西行署和川南行署,成都市屬於川西行署管轄,該行署駐地就在成都。因此,專案組調查起來倒也方便迅速。偵查員拿著公函去了川西行署公安處,說明情況後,由公安處同志直接瞭解此事。這種事兒,只要找對了地方,打一兩個電話就可以弄清楚的。偵查員只喝了一杯茶,結果就有了:行署後勤科同志說,確實去雲夢行買過三口藤條箱,那是給行署首長外出時放文件和書籍用的。已經向三位首長的警衛員瞭解過,三口箱子都在正常使用。

這下,專案組諸君都懵了:賣出去的五口箱子都在,這是怎麼回事呢?鄢大為說,再去雲夢行請教。這回,雲夢行方面也傻眼了,說可能是我們看走眼了,你們拿來的那口箱子也許是去年賣出去的那一批裡的吧。

去年?也好。那就查去年的賬目吧。但去年製作的十二口特大號高檔藤條箱全部出售給了私人,誰也說不上是誰來買的。就是說得上,專案組也未必找得到正主兒——成都解放前夕來買這種高檔箱子的,還不是為了逃離大陸?

藤條箱的線索就這樣斷了。破案後才知道,涉案箱子其實是雲夢行前年製作、出售的。可見專家級人物的鑑定有時也不一定靠譜。

四、轉機終於出現了

專案組再次舉行案情分析會,把思路轉到了另一個方面:已經初步確定榮頭陀並非兇手,他手頭的贓物是別人企圖轉移偵查視線而放到土地廟門前引其上鉤的。於是,問題就出現了:是誰轉移了贓物?這個轉移贓物的人應該就是兇手了,至少是跟兇手有關聯的傢伙。因此,找到這個傢伙,就找到了兇手。

專案組五名偵查員全體出動,前往蓮荷舫土地廟踏勘。土地廟的位置在蓮荷舫的北邊,從地圖上看,自蓮荷舫地塊往南,就是市區的大街小巷,往北,則有河流,有樹木,更多的是長滿了野草的荒地,當然,還有一座榮頭陀賴以棲身的破廟。偵查員經過踏勘,發現通往土地廟的只有一條南北貫通的土路,往南通向蓮荷舫,往北則是一條斷頭路,到了河邊就結束了。所以,那個栽贓的傢伙應該是從蓮荷舫這邊去土地廟的。

那麼,住在蓮荷舫這邊的人家是否聽見過有人從門外經過呢?偵查員決定調查一下。這種調查也是有選擇的,那些如邴家那樣的大戶人家是不必去麻煩的,專找緊挨著路邊搭建的幾間半草半瓦的簡陋住戶詢問就是。這類房屋隔音效果差,住的又都是勞動人民,榮頭陀所說的那個時段天快亮了,他們基本上都已經準備出門謀生了,所以有可能正好聽見什麼動靜。

這個考慮是對頭的,專案組在蓮荷舫最靠北側的那戶陶姓人家處獲得了一條線索。這戶人家的男主人老陶是個挑夫,每天早早就得起來,收拾一番吃點簡單的早餐後出去謀生。10月6日破曉時分,老陶醒了,聽聽遠處傳來的雞鳴聲覺得時間稍早,就在床上又躺了一會兒。他在這種似睡非睡的迷糊狀態中,聽見門外土路上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這使他感到非常奇怪,因為這條路別說晚上了,就是白天經過的人也不多,除了一些居民去倒垃圾或者上河邊釣魚外,基本上是沒人走的;再就是住在土地廟裡那個榮頭陀的狐朋狗友。但是,這麼早就是榮頭陀的狐朋狗友也不會光顧的嘛。於是,老陶就覺得有點奇怪,悄悄開了門察看。老陶以前在軍閥劉湘的部隊當過兵,懂得點軍事常識。他伏倒在地上藉著星光觀察,看見一條人影,空著雙手,小心翼翼地朝北邊走去。當時老陶見了心裡就想:這主兒可能是那個榮頭陀的朋友,這個時段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過去找榮頭陀,料想不是好貨。果然,那黑影走到廟前停了下來,然後就不見了影子,估計已經踅進廟裡去了。

老陶是個不喜歡惹事的人,解放前如此,解放後儘管像他這樣的勞動人民應該翻身當家做主了,但他反而更加膽小了。因為他是屬於歷史上有問題的人,已經去政府登記過了,翻身恐怕不一定輪得上他,當家做主更是無從談起,所以他看過也就是了,趕緊縮回去。因為擔心那主兒返回時發現他這裡亮燈了做賊心虛對其不利,所以儘管已經到了平時起床的時候,他反而不敢起來了,又躺到床上去。想想又按捺不住那份好奇心,尋思那主兒去了土地廟總要出來的吧,我看看他是一副什麼模樣。大約過了十多分鐘,那人就返回了。這回,老陶在家裡貼著門縫看清楚了,那是一個有著濃濃絡腮鬍子的男子,雙手還是空著,但背上卻多了個包包,就像是外國人去峨眉山遊覽時所攜帶的揹包。

老陶提供的情況引起了專案組的注意,儘管這跟榮頭陀關於贓物的交代內容似乎沒有關係,但在這個時間找榮頭陀,就顯得可疑了。而那絡腮鬍子去土地廟時是空手,回來卻揹著一個背囊,說明這個背囊是從榮頭陀那裡獲得的。可是,榮頭陀沒有交代過背囊,這說明這傢伙隱瞞了什麼。於是,決定去看守所再次提審榮頭陀。

榮頭陀聽偵查員稍稍點了點,就連連點頭說“你們厲害”,表示佩服,於是就作了補充交代:原來,10月5日破曉時分他在廟門口獲得的不是什麼肥皂箱,而是一個小號軍用背囊。背囊裡,除了他之前所交代的那些東西,還有一些現鈔以及黃金項鍊、戒指各一。沒想到,這事不知怎麼給一個人知曉了,於是就有了夜訪土地廟一節。

這個人就是老陶所看到的那個絡腮鬍子,江湖上人稱“兩腳虎”的著名地痞。從其綽號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很厲害的角色,榮頭陀算是名牌滾刀肉了,但在“兩腳虎”面前只能乖乖聽命。“兩腳虎”夜訪土地廟,沒有多餘的話,問了問榮頭陀怎麼發的財,有些什麼東西,然後就讓他把所有東西拿出來給他過目,最後把首飾、現鈔和背囊給笑納了。臨走,“兩腳虎”發出陰森森的警告:敢說出去,要你性命!

因為這句話,榮頭陀就向專案組隱瞞了“兩腳虎”夜訪土地廟一節。專案組對此很是敏感,“兩腳虎”是怎麼知道榮頭陀得到意外之財的?難道他知道這個案子的隱情?於是,決定去查訪“兩腳虎”。

像“兩腳虎”這樣的人,市局刑警大隊是有其材料的,去查了查,得知此人名叫盧珉,系都江堰人,三十五歲,是一個惡霸型的地痞流氓,解放前曾犯有命案,未受到國民黨政權的追究,最近市局已經將其列入抓捕名單,準備在不久即將進行的全市大抓捕行動中將其拿下。現在,既然有事兒找他,那就提早下手逮了吧。

“兩腳虎”被捕後,對夜訪土地廟的交代跟榮頭陀所說相同。至於情報來源,是因為榮頭陀在10月5日拿了那背囊裡的現鈔去胡亂花用,還請幾個狐朋狗友上了趟館子。他知道後,斷定榮頭陀發了橫財,於是當晚就來土地廟拜訪了。至於蓮荷舫命案,他連聽也沒聽說。

這條線索就這樣斷了。“兩腳虎”盧珉後來被查明犯有三條人命,其他類似強姦、縱火、敲詐、拐騙等惡行不計其數。這樣的傢伙落在人民政府手裡,斷無生路,不久就被處決了。

專案組認為還是得盯著那個栽贓的傢伙,於是決定再調查。就在這時,案件的偵查出現了轉機,一個名叫覃阿秀的鄉下女子出現了。

覃阿秀,四十一歲,成都郊區覃家莊人氏。她是邴家的老女傭,從十八歲那年做起一直做到去年,整整幹了二十二年。去年12月,覃阿秀鄉下唯一的兒子在結婚兩年經過漫長的企盼後,終於迎來了一個男孩。覃阿秀大喜過望,立刻向女主人辭職,說要回老家去領孫子了。熊成翠捨不得覃阿秀離開,從小就與女傭一起生活、由覃阿秀一手領大的邴墨婷更是不捨,母女倆再三挽留,但覃阿秀只是搖頭。熊成翠轉念一想,也就理解了,反過來勸女兒要理解覃嫂的心情。邴墨婷無奈之下只好接受這個事實,但覃阿秀臨走時,她還是難捨難分,兩人相擁著大哭了一場。今年春天,邴墨婷在羅沅陵的陪同下曾經去過一次鄉下,看望了覃嫂,還給她的小孫子帶去了許多禮物。當時,邴墨婷跟覃阿秀約定:孩子斷奶後,仍回到她家去,如果捨不得小孫子,可以帶來住在她家,以後就讓孩子在城裡上學。

不難想象,覃阿秀遇到如此有情有義的東家,如此通情達理的小姐,她對邴家母女的感情肯定也是非常深厚的。正因為如此,當她忽然聽見邴墨婷不幸遇害的消息,當然大為震驚,堅決不信,在兒子陪同下連夜從鄉下趕到成都來。清晨抵達邴家後,得知消息確鑿,那份悲痛自不待言,撲在邴墨婷的遺像前放聲大哭。

當時,法醫已經驗屍做出了死因鑑定,按照尋常規矩邴家可以處理死者遺體了。但是,熊成翠擔心案子出現反覆,所以還沒為女兒舉行大殮儀式,邴墨婷的遺體被送往醫院太平間保存著。家裡,一干親戚就設置了靈堂,在為邴墨婷守靈的同時,輪流對熊成翠進行勸慰。現在覃阿秀一來,自然就恢復了她以前在邴家的角色,又裡裡外外操持起家務來了。

當天無話,次日晚上,覃阿秀參加守靈。和她一起守靈的有另外兩個親戚,大家聊天時說到了這個案子,也說到了警察調查過那口裝屍體的特大號藤條箱。覃阿秀聽著一個激靈,說這邊地下室裡不是有一口大藤條箱嗎?我去看看在不在。兩個親戚愕然時,覃阿秀已經奔出門去。片刻,她神情緊張地返回,說地下室那口大藤條箱不在了!

邴家的地下室,是抗戰時為防止日寇像轟炸重慶那樣對成都進行空襲而專門請了匠人師傅建造的一個防空洞。但是,日軍的飛機沒有空襲成都,所以一次也沒有使用過。抗戰勝利後,邴家就把防空洞作為地下貯藏室使用。不過,成都是盆地,地下水位高,儘管當時建造時投資不少、質量不錯,不存在漏水問題,但潮氣還是蠻重的。因此,只能貯藏一些舊傢什之類的粗物。這類東西都是放著不用而又捨不得丟棄的,所以一旦放進去就不大會去關心,時間久了甚至就忘記了。

至於覃阿秀剛才說到的這口藤條箱,那是1948年底邴家已故老主人邴盛銘的一位故舊蔣先生從重慶託人送來的。蔣先生不是為送一口藤條箱,而是用藤條箱作為容器,裝了一箱川東土特產,作為送給邴盛銘遺孀家人的禮物。邴家收下禮物後,給成都的親戚分送了一些,自己留了一點,記得當時還讓覃阿秀拿了一些臘味回鄉下老家去給全家過年時烹飪。這些土特產處理完之後,那口特大號的藤條箱就放進了地下貯藏室,再也沒有動過。女主人熊成翠甚至已經記不起自己家裡還有這樣一口箱子。但是,覃阿秀是經手人,她是記得的。

覃阿秀這一說,馬上引起了那兩個守靈親戚的重視,於是立刻往二分局打電話,向專案組報告了這一情況。

專案組那幾位正為調查栽贓人線索而費盡心思,聞聽之下,五人一齊出動趕到邴家。偵查員跟覃阿秀談過話後,先去勘查地下室。地下室位於邴家後院,出入口在院子中間的那個茅草涼亭裡。這是當年建造防空洞時邴盛銘親自設計的,為防止出入口被空襲造成的房屋、牆壁、樹木之類的重物倒塌後堵塞,所以設計了一座以竹子、茅草搭建的涼亭,這樣,即使涼亭被毀堵住出入口,也能輕易清理。

地下室的門就是涼亭的地板,也是竹子製作的,三尺見方。當年邴盛銘的設計很精細,竹門與地面相連固定的位置是裝了軸承的,所以特別輕巧,俯身抓住竹門上的銅製圓環,輕輕一提就能把門提起來了。下面是一架固定的木製梯子,順著梯子下到地下室,手電光下,偵查員發現這確是一個非常考究的地下臨時藏身地:十二三平方米的面積,地面和四周牆壁、天花板都是用塗了桐油的木板製作的,天花板四角設置了通風口。一側靠牆處放著一口大櫃,那是當時放置食物、飲用水的,現在放著一些不用的零碎物品。另一側有一張大床,上面堆著一些舊木凳、壞了的銅製暖爐、紫砂罈子之類,覃阿秀說的那口藤條箱,原先就是放在這堆舊物件上面的。那是覃阿秀親手放上去的,所以連放的位置都記得很清楚。可是,現在這口箱子沒有了。

偵查員查看梯子和地面,指望能找到腳印之類的痕跡。可是,他們失望了。因為地下室通風條件差,沒有灰塵侵入;而且由於有潮氣沁入,即使有極少的灰塵也無法形成堆積。那時候的刑事偵查水平基本上就是這樣,也沒有條件提取指紋什麼的。對地下室的勘查就這樣結束了。

已經休息但此刻被驚動了的女主人熊成翠聽說此事後,也回想起這口特大號的藤條箱之事了。她主動向偵查員述說了當時的情況,說那個送禮的蔣先生名叫蔣先軫,是她已故夫君的拜把子兄弟,當年在日本一起加入了同盟會,後來蔣先軫回國後就不再參加革命活動而做起了生意,但跟邴盛銘的關係還保持著以前的那份親密。兩人幾十年間一直有往來,1947年邴盛銘病故時,蔣先軫接到電報連夜奔喪。重慶到成都沒有鐵路可通(解放後才修築的成渝鐵路),他乘坐的私家車經過隆昌時翻車導致骨折,他連醫院都沒去,自己動手用木板綁紮固定後,忍著劇痛繼續前行,到了成都到邴盛銘靈前弔唁過後才去的醫院。之後,每年年底,蔣先軫都會讓人捎來禮物。前年是那一大藤條箱的川東土特產,去年則是兩支長白山野山參。

蔣先軫是幹什麼營生的呢?熊成翠說他在重慶做生意,開著幾家公司,說著找出了一張名片給了偵查員。

專案組在藤條箱上面已經有過教訓,這次就特別仔細了。他們把覃阿秀請到二分局專案組駐地,拿出那口涉案藤條箱請她驗看。覃阿秀一看到藤條箱,就想起了被她視為女兒樣的邴墨婷,當下一邊流淚,一邊翻來覆去地看箱子。忽然,她指著箱子右後角說你們看,這兩根藤條間夾著一段麻絲是不是?這就是蔣先生那口箱子的憑證!

原來,那年蔣先軫託人捎來這箱土特產時,為防止路途受損,特地讓人在箱子外面裹了一層麻袋,再用繩索牢牢捆綁了,這也是這口藤條箱雖經長途運輸但還像新的一樣的原因。禮品送到邴家後,開拆當然是覃阿秀的事兒了。她記得自己剪斷繩子後扯下外面裹著的麻袋時,麻袋給右後角拉住了,還是邴墨婷伸手幫了她一下才扯下來的。當時看了看,原來麻袋給箱子角上的兩根藤條牢牢地夾住了,現在終於扯下來了,扯下的一段麻絲還嵌在藤條箱上。幾天後,覃阿秀把空箱擦拭一遍要放到地下室去時,想把夾在藤條間的麻絲扯出來,但因為夾得實在太緊無法取出,就用剪刀把露在外面的部分剪了下來。這個細節,原本早已忘記,但現在觸景生情就回憶起來了。

偵查員仔細一看,箱子右後角的兩根藤條之間果然夾著麻絲,放大鏡下,平整的斷口也很清晰,這就是最能說明問題的一個證據了。

次日上午,偵查員給蔣先軫打了長途電話,瞭解那口藤條箱的來源。蔣先軫說他經營的項目中有一個是搞中藥材批發,1948年11月前往成都參加由成都市藥材業公會舉辦的招商會,那口藤條箱是當時會議舉辦方贈送的禮品。禮品一共有五種,藤條箱是其中之一,由受贈者自己任選其一。他正好需要裝東西的箱子,於是就挑選了這口藤條箱。蔣先軫還說,記得當時舉辦方還說我有眼光,因為這口藤條箱是成都有名的雲夢行製作的。

偵查員於是就去向雲夢行查證。一說,那位陳老闆不必查賬本就記得有這件事,因為那是藥材業公會事先三個月就來訂製的。偵查員說現在有證據表明那口涉案箱子可能是那批訂製商品中的一口,陳老闆想起之前他所作的鑑定,神色就有些尷尬,支支吾吾不知所云。專案組對於這家能夠製作出高質量的藤條箱但卻不能做出明白無誤的產品鑑定的商行的信任程度已經大打折扣,所以也沒有再把那口涉案藤條箱拿去請陳老闆和工匠師傅作鑑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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