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不易,追慕君子|詩經品讀(23)

做人不易,追慕君子|诗经品读(23)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以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唐風·蟋蟀》

人們形容時間流逝飛速常會說諸如“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之類的詞語,眼下即將到12月了,一年匆匆忙忙地就快過去了。今天,我們讀《蟋蟀》,肯定會感慨萬千吧。

《蟋蟀》這首詩非常有意思,每章前半段說光陰逝去要及時行樂,後半段就及時剎車叮囑人們還要勤勤懇懇做好該做的事。很符合中庸思想和辯證思維哦。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聿,遂,將。莫,即暮。天涼了,蟋蟀躲到了堂上,一年即將到頭了。那麼這個時候究竟是什麼時候?

《豳風·七月》有這樣一段:“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毛傳》說“九月在堂”,根據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宇”、“戶”皆可以“堂”統之。那麼,“蟋蟀在堂”應該就是在九月。

九月何以稱為歲暮呢?

無論是按照周曆還是夏曆,九月都很難說是快到歲暮啊。

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有這樣一句話:“又周正建子,以十月為歲莫。”

周正,就是周曆,建子,即以子月為正月。

這顯得很亂,需要我們瞭解下週歷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此,我翻了很多書。在《史記》有《曆書》、《天官書》,《漢書》和《後漢書》有《律歷》,看得人頭暈眼花。《中國古代曆法》(崔振華、李東生著,新華出版社1993年版)上說,春秋時代的歷法,十二個月(大月30日,小月29日)共計354日或355日,比迴歸年短了約十至十一日,所以每隔兩年或三年就必須設置一個閏月,以便使曆法季節與實際季節相一致。但是,當時的曆法家設置閏月做不到“適時”,每年的正月往往不是過早就是過晚,冬至也可能不在那時的冬季。日本人新城新藏依據《春秋》所載史料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排出了一份“春秋長曆圖表”,根據他的這個圖表推算的春秋時代的歷日製度,可以統計出這樣的結果來:從公元前722年到公元前656年的67年中有10年以子月為正月(即建子),49年以丑月為正月(即建醜),8年以寅月為正月(即建寅),即這一時期以冬至後一個月為正月的年佔73%。從公元前655年到公元前479年的177年中,建亥、建子、建醜的分別有32年、133年、12年,即以冬至之月為正月的年佔75%。可見,所謂“春王正月”在春秋初期一般是丑月,到後期漸漸改為子月。

我們再看下面的夏曆和周曆對比順序:

子月丑月寅月卯月辰月已月午月未月申月酉月戊月亥月

夏曆十一月十二月 正月 二月 三月 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九月 十月

周曆正月 二月 三月 四月 五月 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 十一月十二月

周曆和夏曆二者的歲首之月建在陰曆的不同月份(即建子),所以產生了很大的不同。夏曆建寅於孟春之月,以寅月為正月,作為歲首;周曆建子於仲冬之月,以夏曆十一月為歲首。夏曆和周曆的區別主要在於設陰曆哪個月為正月。夏曆以陰曆一月為正月,而周曆是以十一月為正月。為什麼周代曆法家會這樣來設置呢?十一月建子,即十一月北斗七星斗柄指向子位——正北,所以十一月又叫子月,他們認為這個時候應該是一年之始。所以周曆就以十一月為正月,過年也是在十一月初一。

這樣,我們就能理解了,蟋蟀九月在堂接近歲暮了,十月就是歲暮,十一月又開始了新的一年。

《豳風·七月》裡還有一句“七月流火”經常被人誤用為形容天氣炎熱,就是對周曆不瞭解的緣故。周曆的七月,是夏曆的八月或九月,也就是今天的農曆八月或九月,“火”是指大火星,周人發現七月是大火星逐漸向西方遷移和墜落的時節,天氣開始漸漸轉涼。因此“七月流火”實際上是天氣轉涼的信號。

按周曆,十月為歲暮,十一月為歲首。蟋蟀在堂的九月,就意味著一年即將結束了,天也冷了。

一年下來,忙忙碌碌,到了歲暮,應該享樂一下,也是理所當然的。

“今我不樂,日月其除。”除,去。如果這個時候,還不快樂地享受一下,美好時光會稍縱即逝的。

聽到這樣的話,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估計都會欣然接受的吧。

這讓我們想到中國的春節來,講究天人合一的中國人,遵照大自然的作息調節生活節奏,春種秋收之後,年底了,寒冷的冬天裡,可以好好休憩娛樂一下,如此張弛無可厚非。

我們也會常常盼著春節的到來,小時是為了能夠得到好吃好穿的,大了我們想的則是能好好休整慶祝和團聚一下。恨不得月月都是春節!

但是,中國古人還講凡事不可過度,不要就此懈怠荒廢下去。

所以,每章的後半段還有“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這樣的告誡。

無已,不停止;大康,安樂。職,主也;思其居,考慮自己所做的事。瞿瞿,猛然回首的意思,含警惕之意。良士好樂之道,在於不荒廢事業,常常還能顧及禮義謹守其身。

這和孔夫子所言《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大同小異也。

到了詩的第二章,則還有“職思其外”的這種不僅要做好分內事還要有替社會蒼生考慮和做事的心,也就是說還要有公共知識分子的情懷了。“良士蹶蹶”,《毛傳》釋“蹶蹶”為“動而敏於事”。

而到了詩的第三章,則更深入到“職思其憂”的程度了,為國君分憂,“憂”國家社會的問題,“憂”未來的艱難。“良士休休”,《毛傳》釋“休休”為“樂道之心”。孔夫子有君子憂道不憂貧之意。“憂”天下蒼生之大“道”,而不顧及自己個人之貧富。

姚際恆在《詩經通論》中說:“觀詩中‘良士’二字,既非君上,亦不必盡是細民,乃士大夫之詩也。”

這個判斷應該說是大抵不差的。

而朱熹則認為唐地之民俗若此,未免有些擴大化之嫌了。朱熹在《詩集傳》中闡述了很大一段話:“唐俗勤儉。故其民閒,終歲勞苦,不敢少休。及其歲晩務閒之時,乃敢相與燕飲為樂而言,今蟋蟀在堂,而歲忽已晩矣。當此之時,而不為樂,則日月將舍我而去矣。然其憂深而思遠也。故方燕樂,而又遽相戒曰,今雖不可以不為樂,然不已過於樂乎。盍亦顧念其職之所居者,使其雖好樂而無荒。若彼良士之長慮而卻顧焉,則可以不至於危亡也。蓋其民俗之厚,而前聖遺風之遠如此。”

方玉潤也添油加醋地認為“此真唐風也”,“聖人取之,冠於《唐風》之首,以為唐堯舊俗固如是耳”。方玉潤這樣的一段話還是很值得回味的,他說:“其人素本勤儉,強作曠達,而又不敢過放其懷,恐耽逸樂,致荒本業。故方以日月之舍我而逝不復回者為樂不可緩,又更以職業之當修勿忘其本業者為志不可荒。無已,則必如彼瞿瞿良士好樂而無荒焉可也。此亦謹守見道之人所作。”(方玉潤《詩經原始》)

對於今人來說,娛樂化大行其道,享樂至上甚囂塵上的時代,《蟋蟀》這首詩更值得品味琢磨。做人,凡事行之有道。要知道自己的生命追求、生存之道和生活理想,要懂得取捨,知道行事的度和界限,凡事不可無度,勤有休閒時,享樂之餘當思事業為重,當思自己的責任和使命。

蟋蟀之鳴叫,提醒我們歲之將暮,也可看作警示我們避寒三冬,且歌且樂,且樂且思,且思且勞。

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豈無他人?維子之故。

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豈無他人?維子之好。

——《唐風·羔裘》

“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袪,袂也,袖口。豹祛,鑲著豹皮的袖子,古之卿士大夫的服飾。自,對於。我人,我等之人,我們。居居,《毛傳》謂“懷惡不相親比之貌”。

那意思就是說,你穿著豪華精緻的名牌服裝,就對我們這些人白眼看待了,以我們為仇人了一般。

“豈無他人?維子之故。”維,惟,只。故,故舊,老朋友,相好。

我覺得這句話可以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可以是“難道就沒有別人了,我們非要只和你相好?”有決絕之意。另一個意思則是“難道就沒有別人對我們好了嗎?還和你好只是因為我們一直以來是故舊好友的原因。”決絕而不忍,意在告誡使其明白之意。

那麼,到底該是那種意思呢?

我認為應該有兩種不同的語境時態:

一種是靜態的,即對方一直對人不好,累積至此,終於發作。這個人啊,穿著富貴的衣服,可是對我們越來越不好,我們到今天實在是忍受不了了,難道就沒別人了嗎,非得和你繼續相處下去?

另一種是動態的,即因為發生變化而產生了不同的情況,有了戲劇性。比如之前和我們大家很好,而當他高升了富貴了,開始變臉了,拿我們不當回事了,鄙視我們,我們很傷心難過,對他憤慨地告誡:你要清楚,不是我們不能遠離你,不是沒人可以結好了,而是我們不忍心放棄你這曾經的好朋友。

應該說,這兩種不同語境和語意都可以說得通,而且各有意味。

全詩兩章意思相同。

這是一首比較簡單的詩,也是一首因心中不平而發出憤慨情緒的詩。

我們可以將其套用在不同的人際之間來品味人情冷暖。

這首詩可以看作是朋友間因富貴騰達而傲慢相待的憤慨表達,也可看作是貴族婢妾反抗主人的詩,還可看作諷刺在位高官不能恤民之狀。

如果我們用靜態的語境來看待婢妾與主人、高官與民眾的視角,則可以是這樣的情況:

婢妾對於富貴主人的傲慢和無禮,產生了憤慨的決絕之意:難道沒有別人再愛了,非要和你好不可?

高官卿相大夫對待采邑之民的苛刻態度,讓大家終於發出憤怒之音:你以為除了你這一個地方之外,我們就沒有賢明領主可選擇了嗎?

《毛詩序》就認為此詩是“刺在位之詩”。《毛傳》說詩中之民乃“卿大夫采邑之民”,“故云豈無他人可歸往者乎?”

如果我們用動態的語境來看待朋友之間關係的視角,則是這樣的情境了:好朋友之間,其中一個飛黃騰達之後,迅速變臉了,見到朋友不但有了架子,還用鄙棄的態度對待朋友。朋友發出最後的怒語:你不把我們當朋友,我們自有其他人可以相交,只是我們不忍心放棄與你曾經的友誼。

當然,在靜態語境下,也可以有告誡之意,即《毛傳》所謂“我不去者,乃念子故舊之人”。

常言說,人不可居高而自傲;為人不可苛刻,要寬厚以待人。常言又說,人與人之間常常可共患難,但很難共富貴。無論常言如何說,但做人不可苛刻、勢利和無情,這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基本底線。而在拜金和勢利的世風之下,如何做人越來越是個問題。

采苓采苓,首陽之巔。人之為言,苟亦無信。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採苦採苦,首陽之下。人之為言,苟亦無與。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採葑採葑,首陽之東。人之為言,苟亦無從。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唐風·采苓》

苓,甘草。雖稱為甘草,《爾雅》則名之為“大苦”。

苦,荼也,苦荼,《毛傳》謂“苦菜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雲:苦為苦荼,而詩言“堇荼如飴”,則苦者實甘矣。而《詩·邶風·穀風》亦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有意思的是,詩作者選名為甘草實則“大苦”的“苓”、名為苦荼實則甘甜的“苦”,來隱隱表明本詩所刺謠言之不可信。

葑,即蕪菁,又名蔓菁、圓菜頭等,俗名又叫大頭菜。葉和根、莖都可食,但味苦。根貌似蘿蔔,可做醬菜,我們常吃的那種。《邶風·穀風》:“採葑採菲”,菲,就是蘿蔔。

這首詩有意思之處還在於,各章首句起興說在首陽山上采苓、苦、葑這三種植物,可是,這三種均非山上生的植物。《邶風·簡兮》:“山有榛,隰有苓。”隰為低溼之地,非山上之地。苦產於菜圃,葑產于田。“是三者皆非首陽山所宜有,而詩言採於首陽者,蓋故設為不可信之言,以證讒言之不可聽,即下所謂‘人之偽言’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原來,詩作者是故意這樣安排的,有其深意在其中。

這裡用具名的“首陽山”作為起興採菜的地點,應該是受到了伯夷、叔齊二位賢者自我放逐首陽山採野菜充飢並歌唱《采薇歌》有關,另一方面也以首陽山賢者來與散播謠言不講仁義信義的人作比。

按《史記·伯夷列傳》的記載,伯夷、叔齊是商末孤竹國君的大兒子和三兒子。孤竹君要立叔齊為國君,等到父親死了,叔齊要把君位讓給伯夷。(如無意外一般應是立長不立幼)伯夷說:“這是父親的遺命啊!”於是逃走了。叔齊也不肯繼承君位逃走了。國人只好擁立孤竹君的次子。伯夷、叔齊二人逃到了岐山,周武王思賢若渴,想用高官厚祿留住伯夷、叔齊,但伯夷、叔齊堅辭不受。二人還攔住武王伐紂的軍隊,諫阻戰爭。認為武王父死不葬就發動戰爭,是不孝;作為臣子去伐君主,是不仁。武王沒聽他們的話,二人便跑到首陽山去了,義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不久餓死在首陽山。餓死之前二人作《采薇歌》曰:“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伯夷、叔齊被稱為仁義之人的代表,孔子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論語·公冶長》)意思是說伯夷、叔齊不記以往的仇恨,因而怨恨也就少了。孔子還說:“求仁得仁,又何怨?”《論語·述而》意思是說他們追求仁德就得到了仁德,又有什麼怨恨呢?

而《采苓》中所勸人們不要相信的流言謊話,則是那些缺少仁義的人的怨謗之言。

“人之為言,苟亦無信。舍旃舍旃,苟亦無然。人之為言,胡得焉?”

為言,為通“偽”,虛言,假話。苟,確實。舍旃,旃,文言助詞,相當於“之”或“之焉”(“之焉”的合音),捨去它吧,也就是說不要理會它。胡得焉,胡,何;得,得到;能得到什麼呢,意思就是什麼也得不到。

採甘草呀採甘草,在那首陽山之巔。人說假話啊,你可千萬不要信。別理會它啊別理會它,確實都是沒影的話。有人就是喜歡說謊話,他能得到啥?

三章意思差不多,反覆詠歎,強調謠言之不可信。

起興之外,逐層深入:先提示假話不要輕信,然後說別理會它是因其為無中生有,最後感嘆地反問喜歡說假話的人能得到什麼好處呢。此詩之詩語,亦有說理之論證氣息。

《鄭風·將仲子》有詩句雲“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說的就是人們背後說的流言蜚語,背後誣衊的話讓人很可怕。

《毛詩序》說此詩是“刺晉獻公也,獻公好聽讒焉。”從詩內容本身難以看出,從詩句上看反而有警世之言的味道。

有句俗語說:“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古往今來,多少人被流言擊中,多少人又在背後出於獵奇或攻擊目的而編造和傳播流言。

做人,說話要儘量不說假話謊話,哪怕是在壓力之下也可以選擇不說話。當然這有個前提,就是公共利益要保證在公開透明的框架之下。在這個前提下,做人就該如此。人言為信,無信則無以立人。至少,在我們的家庭教育中,在我們的學校和班級中,教育者要這樣去讓孩子們謹守誠信不欺。今天重溫兩千多年前的《采苓》,仍然對我們自己有所警醒。

《蟋蟀》告誡我們要做人可以享受生活,但要有所節制,不可荒廢事業;這是談如何對待自己和自己如何對待生活和事業。《羔裘》告誡我們做人不要太殘酷無情,不要太苛刻而勢利,要顧念情誼,待人要寬厚;這是談我們如何對待他人和如何處世才更有人情味。《采苓》則是告誡我們做人要誠實,不說假話,不無中生有害別人,這是談我們對自己和他人要負責任,要謹守做人底線,做仁義之人。三首詩所言需要注意的做人之原則,均可謂君子之美好品質。

透過《唐風》中的這三首詩,我們對做人是否也有了一些啟示呢?

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雲:“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我們可以借用言之:“君子之風,山高水長。”

願我們多追慕君子之風,遠離小人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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