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人們大都對莫高窟、雲岡等著名佛教石窟的藝術成就稱讚有加,但很少有人知道,在甘肅東部黃土高原的涇河兩岸,隱藏著像繁星一般數量龐大的石窟遺存,形成了一條數百里長的石窟長廊,這就是涇河石窟帶。相比其他著名石窟,涇河石窟帶雖不為外界所熟悉,但其蘊含的文化價值卻異常精彩——它橫跨甘、陝兩省,以禪修窟為主,堪稱最原生態的佛教石窟,也是古絲綢之路上一處規模宏大的禪修中心……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王母宮石窟位於甘肅平涼市涇川縣城西,涇河、汭河兩河交匯的回中山(宮山)山腳下,僅有一個大窟,又稱大佛洞,是甘肅隴東地區年代較早也是較大的中心柱窟。窟內造像分三層,中有方體塔柱,直連窟頂,中心柱及三面窟壁全為石刻造像及裝飾,多為北魏樣式。專家認為,王母宮石窟整體造像結構的形成,與麥積山、河西、雲岡等地石窟的發展有密切關聯,有河西諸中心柱窟的延續,也有云岡一期曇曜五窟過渡到二期窟的軌跡,反映出王母宮石窟在中心柱窟發展中的重要性。

舍利,是佛陀或高僧遺骨火化後結成的珠狀結晶體,佛教徒眼中至高無上的聖物。

提及佛舍利,最為我們所熟知的,或許是1987年陝西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釋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由此法門寺奠定了自己在世界佛寺中的崇高地位。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發現最早、數量最多的佛舍利,其實並非在法門寺,也不在陝西,而是在陝西與甘肅交界、黃土高原中部的涇河流域,一個名為“涇川”的甘肅東部縣城。

絕無僅有:甘肅涇川竟然連續三次出土佛舍利

時光倒退到法門寺地宮被發現的 23 年前。

那是1964年12月下旬,甘肅平涼市涇川縣,來自城關公社水泉寺大隊賈家村的社員,在平整田地時,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狀如古墓的地宮。後來,考古人員在地宮中清理出一個四周刻有纏枝蓮紋的長方形石函,石函正中,刻有“大周涇州大雲寺舍利之函總一十四粒”16個陽文隸體字。

令人驚訝的是,這個石函很像俄羅斯套娃——打開石函,內有鎏金銅匣一具,銅匣內又有銀槨一具,銀槨內還有一具金棺。再打開金棺,裡面赫然有一隻晶瑩剔透的琉璃瓶,瓶內呈放的,正是那14粒佛舍利。

據考證,這14粒佛舍利最初為隋文帝詔令建塔安放,原本在大興國寺,後來武則天以一部《大雲經》為自己女身稱帝辯證,在該寺原址敕建大雲寺,取出舍利重新瘞葬。這些舍利早在隋唐便已是國之重寶。

出土不久,這批舍利連同五重套函,就被確定為國寶級文物。涇川很快恢復了平靜。但歷史居然再次重演:1969年冬,在為剛剛通車的涇河大橋北端鋪設引橋土坡時,幾乎在5年前發現地宮的原址,施工人員又發掘出另一個石函,函蓋刻有“比丘慧明造舍利石函”字樣。這批出土的32粒舍利被判定為北周早期,將涇川供養舍利的歷史往前推了數十年。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上圖:涇河是黃河的二級支流,全長455公里,發源於寧夏六盤山東麓,有兩個源頭,西源出於涇源縣老龍潭,北源出於涇源縣大灣鄉。西源流經甘肅平涼市、崇信縣、涇川縣、靈臺縣、寧縣。北源又稱環江、馬蓮河,流經甘肅環縣、慶城縣、合水縣、寧縣。二源於寧縣匯合後進入陝西彬縣,在西安市北與渭河匯合。涇河以洪水猛烈、輸沙量大著稱,是渭河和黃河主要洪水、泥沙來源之一。涇河流域土地平坦,農業發達,是西北地區著名的產糧區。由於涇河地處古絲綢之路的要道上,這裡也是佛教東傳和內地僧人西去取經的必經之地。因此,涇河流域至今仍保存了大量的佛教石窟。特別是涇川縣所在的涇河段,更是石窟最為密集的區域之一,號稱百里石窟長廊。

上圖(右邊):王母宮石窟位於涇河、汭河兩河交匯的回中山(宮山)腳下。這張圖片的左側山脈就是回中山,右側延伸到遠方的河流,就是涇河。涇川百里石窟長廊由涇河川道兩側王母宮石窟寺、南石窟寺、幹佛寺、羅漢洞、丈八寺、吊吊塔、南石崖等石窟群落組成,其中以羅漢洞石窟寺規模最大。長廊西起王母宮石窟寺,東至涇明鄉太山寺石窟群。

涇川的舍利傳奇仍在繼續。2012年12月31日,在復建的大雲寺東牆外修路時,當地人又發現佛像窖藏兩處,出土上至北魏早期、下至周隋唐宋,共兩百七十餘件精美佛像,時間跨度近600年;繼而發現北宋龍興寺地宮,出土當時僧人從各地蒐集而來供養的佛舍利兩千餘粒。

一個地方,發現佛舍利已屬罕見,而在涇川縣,從1964到2012年的近50年間,佛舍利卻再三面世。匪夷所思的是,這三批舍利的發現地,都在涇河北岸一處方圓不到一里的區域內。

這是世界佛教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蹟。

不過,令人不解的是,法門寺藉由佛舍利一躍成為世界名寺,而三次出土舍利的涇川,卻始終默默無聞。這個低調而沉默的隴東北小城,究竟還隱藏著多少驚世秘密?

2018年暮春4月,我以一名佛教遺蹟探尋者的身份來到了涇川。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涇川石窟長廊:它的價值還遠未受到應有的重視

——凌海成 《佛教文化》雜誌主編


歷史上,佛法東傳,西去取經,都要往來跋涉於絲綢之路。甘肅涇川是進入絲綢之路起點西安的咽喉之地,其重要地位毋庸贅言。

絲綢之路上,佛法東傳與西天取經的僧人往來不絕,但長安與印度並非求法與傳法的唯一目的地,僧人們把沿途山野城鎮都作為弘法與修行之地,有些人甚至在途中閉關終老,不再前行。僧人棲身,多在洞窟,或自然生成,或人工開鑿,容身即可。也有信徒集資,開鑿寬廣大窟,雕塑諸佛菩薩像,供人瞻拜。

絲路不僅是一條通商大道,也是一條弘法大道。古代涇川作為長安至涼州之間的一座重鎮,從前秦置雍州,北魏置涇州,至隋唐北宋的安定郡或涇州,一直是地方最高行政治所和西部軍事屯御要地,也必然成為佛教繁盛之區。除了地方政府主導下的開窟禮佛,在都城弘法的、來中原傳法的、去西域取經的眾多僧侶紛紛融匯於此,都需要棲身之地,這是涇川百里石窟長廊形成的歷史背景,也成為今天絲綢之路上佛教遺存的活化石,具有獨特的考古研究價值。

涇川百里石窟長廊有大小石窟數百座,其中有高大的佛窟,也有修禪的禪窟,更多的是各種形制的僧寮窟。眾多石窟散落在涇川的山野中,不為外人所知。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在敦煌、雲岡、龍門、大足、麥積山等舉世聞名的石窟上,而遺忘了這些涇河之畔的石窟瑰寶。

涇川石窟並非等閒。僅舉一例。古印度在未曾出現佛陀造像時,僧人開鑿出一種石窟——支提窟。窟為覆鬥形,窟中心有一石塔柱連接上下。塔柱上刻有經文及表法圖形,代表佛陀。僧人修行時一邊環石柱繞行,一邊誦經觀想。這樣古老形制的石窟在涇川出現並保留至今,說明涇川石窟歷史的久遠與珍貴。涇川支提窟雖然規模很小而且殘破,但意義非凡,它是中外佛教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個難得的實證,已引起學術界的高度重視。

石窟中的佛窟固然重要,禪窟同樣不容忽視。佛窟因造像得以保護,傳至千年;禪窟空置,漸成廢墟。因此,保留下無人看守的千年禪窟、僧寮窟就更為難得。涇川石窟中,佛窟只佔少數,大部分為禪窟、僧寮窟。涇川的禪窟、僧寮窟形制多樣,有高十餘米,猶如廣廈者;有窟窟相連,綿延數百米者;有隱蔽入口,開鑿豎井,攀登到高處洞窟者;還有巧妙利用自然洞穴棲身者。林林總總,爭奇鬥異,令人讚歎。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圖1:這是涇川百里石窟長廊中規模最大的羅漢洞石窟群的一部分。它以260餘窟龕的規模成為長廊中最大的石窟群,清朝詩人李植元寫過一首七言律詩描述羅漢洞石窟:“佛閣高浮碧水涯,氛濃團殿散睛霞,登峰放眼藤蘿洞,千頃琉璃十丈花。”主窟內現殘存宋代泥塑彩繪高浮雕藝術,這種藝術在敦煌、龍門、雲岡等著名石窟中都難以找到。上世紀20年代前來考察的美國賓夕法尼亞博物館學者霍勒斯·傑恩曾評價:“羅漢洞在當時曾是一處很有名氣的佛教活動中心。”羅漢洞的主窟為中心塔柱結構,這是早期洞窟普遍的建築結構。

圖2:羅漢洞石窟中心窟剖面繪圖。此圖描繪的是窟內中央佛造像(釋迦牟尼佛與脅侍菩薩)還沒有被毀前的狀態。中心窟有4根方形柱支撐窟頂與地面,方形柱上有彩繪浮雕的佛像與天王像。柱子之間為高約1米的方形石壇,石壇中央就是佛造像。

涇川石窟長廊可能是中國石窟群分佈最密集的區域

雖然說在中國,甘肅以石窟寺眾多而聞名,但涇川的石窟之多仍然讓我感到震驚。

攤開涇川地圖查找地名,我就有種如入禪林的感覺:“上寺街”、“下寺街”、“水泉寺”、“和尚溝”、“羅漢洞”、“袁家庵”、“鐵佛村”……

涇川縣博物館的魏海峰館長告訴我,他們統計過,截至1945年以前,全縣一共有58個以佛、寺、庵命名的地名,其中絕大部分至今還在沿用。

魏館長還告訴我,這些地名並非隨意得來,幾乎每一個都對應著一座佛寺或者庵堂。涇川自古便佛教興盛、叢林遍地,根據文獻記載,清朝末年,縣境內共有佛寺庵堂153座。

“不過,”他說,“這153座寺廟,僅僅是涇川佛教道場的一小部分。”

我知道,他說的,便是那條涇川百里石窟長廊。

“百里石窟長廊”,指的是涇川境內,西起涇河、汭河交匯處的王母宮石窟,東至涇明鄉太山寺石窟之間,累計長度一百餘里的範圍內,開鑿出的數百個佛教窟龕(據涇川文化學者張懷群等人勘察,現存窟龕數至少有822個),主要包括王母宮石窟群、南石窟寺石窟群、羅漢洞石窟群、丈八寺石窟群、吊吊塔石窟群、南石崖石窟群等。這條百里石窟長廊,都是開鑿在涇河或其支流的兩岸岩石上,可能是中國石窟群分佈最密集的區域。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很多石窟開鑿在懸崖峭壁上,進入得靠棧道或豎井、秘道

羅漢洞石窟修築在涇川縣羅漢洞鄉羅漢洞村的紅砂岩壁上,始建於北魏,以16羅漢洞著名,在綿延2公里多的涇河北岸石崖上鑿有窟龕260多個,距離地面約15米,現在人要通過梯子才能上去。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過去,人們主要通過豎井,在石窟內部進行上下攀爬。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石窟有上下兩層,在長2公里多的地段上,存有由廊道相連通的上百個窟龕。從涇川幾百個石窟窟龕的構造形式來看,許多是僧眾修行習禪、宣教講經的場所或講堂。有不少石窟開鑿於河道兩邊的懸崖峭壁上,進入石窟,有些由棧道而入的,也有從秘密入口處經豎井再到上層石窟裡的,還有從險道進入石窟內,再橫向通過近10米的井狀通道,才能到達更裡面的石窟內。而且洞中還有套洞,還有秘密的出口與轉移通道。

在魏館長陪同下,我們逐一探訪了這條長廊上最具代表性的石窟。

王母宮石窟,位於涇川縣城以西一華里,因開鑿於王母宮山腳下而得名。這是一座典型的中心塔柱式窟,深10米,寬12米,高11米,中央鑿出6米見方的塔柱,四角以四白象馱四塔的造型直託窟頂。早期塔柱四面和窟內四壁分三層雕塑有佛、菩薩、天王、羅漢、力士、脅侍等造像一千餘尊,俗稱“幹佛洞”。目前塔柱殘缺一角,佛像也只餘二百餘尊,但依然恢宏富麗,最大的佛像有4米多高。環顧洞窟,有一種被天地十方諸佛菩薩垂視的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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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條佛光璀璨的珠鏈上,南、北石窟寺和王母宮石窟是最為閃亮的明珠

南石窟寺,地處涇川縣城東涇河北岸的溫泉開發區蔣家村。保存至今的南石窟寺碑,有“大魏永平三年”的題記,涇州刺史奚康生始鑿。南石窟寺與慶陽北石窟寺,被譽為“隴東石窟雙明珠”。現存5窟,均坐北向南。第1窟最有價值,窟內正壁及左右壁臺基上雕七身立佛。以表現七佛為主的七佛窟的出現以此窟和北石窟寺為最大。

相比王母宮石窟,位於涇川縣城東15裡處的南石窟寺,更令我震撼。南石窟寺現存5個洞窟,其中最大的第1窟,高11米,寬18米,深13米。環形正壁臺基上,雕有7尊均高7米的巨大立佛,隆鼻大耳,長衣垂膝;每尊佛都有兩尊女身造型的菩薩脅侍,前壁門兩側各雕一尊彌勒菩薩交腳坐像,窟頂則浮雕佛教經典故事。窟體之宏偉,佛像之壯觀,於我平生實屬罕見。當陽光從前壁門頂上方的方形明窗中灑下,光線輪轉,七佛微笑,一剎那間,如睹佛國。

魏館長告訴我,南石窟寺的開鑿極富傳奇性。它不是由表及裡、從外到內,而是從最高處的天窗開鑿,一次性完成窟頂浮雕,再一邊去石、一邊鑿像。如此由上到下一點點雕琢掏空,石窟與佛像渾然一體,一氣呵成。

也就是說,我眼前的大佛,每一尊都是先露螺髻,再露額頭、眉、眼、鼻、唇…最終到腳趾,如此一寸寸從地底“湧”出來的。

它們是佛教傳入中國後的第一批石窟,其意義不亞於敦煌

南石崖石窟群,位於涇川縣城7公里處的山崖上,總共有石窟106個。

這些石窟外觀並不顯眼,但進入之後卻發現,裡面別有洞天:有禮拜窟、禪修窟、講經窟、寢窟、倉儲窟,還有壁櫥、鍋臺、水井,甚至東司(廁所),也一應俱全。而且呈現某種複式套房的構造,以兩三個或數十個窟龕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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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宮石窟的中心塔柱東壁佛造像,高3米,北魏石胎,唐代泥表。涇州自周、秦以來就是中原地區通達西北的要道,也是絲綢之路東段靠近都長安的重要站口,歷代皆為邊陲重鎮。傳說周穆王西遊與西王母在此地相會。今天的王母宮沒有留下西王母造像,而是佛教造像,可見當時佛教勢力之大。


這些石窟最大的特點便是:絕大多數都沒有佛造像。張懷群先生告訴我,涇川石窟822個的窟龕中,現有造像的僅35個,較為完整的造像只餘436尊,絕大多數是沒有任何造像的空窟。涇川百里石窟長廊,最大的價值,恰恰正在這裡,“我認為,沒有造像的洞窟價值更大。”正是窟龕中的空無,令這段石窟與敦煌、雲岡、龍門乃至同屬隴西的麥積山石窟區別開來。

昔人已去。看著空蕩蕩的石窟,我想起了最初的佛教石窟。

作為一種佛教建築形式,石窟由古印度傳人中國。佛教提倡遁世隱修,最初,僧侶們還沒有寺院,往往選擇在山林的大樹下禪修,或在崇山峻嶺的幽僻之地開鑿石窟。不過,印度早期佛教並不立偶像崇拜,即便造像,也通常間接表述,只雕塑蓮臺、法輪、菩提樹、佛足跡等來象徵佛。

也就是說,同樣都是禮拜窟,沒有佛像的很可能要早於有佛像的——魏館長驗證了我的觀點。他說,涇川石窟的開鑿年代並不統一。雖然以北魏為主,但有很多空窟的年代顯然要早許多,有一些還是佛教傳入中國後的第一批石窟,其意義不亞於敦煌石窟。在涇川縣玉都鎮太陽墩村,曾經出土過一尊華蓋鎏金銅佛(十六國前涼時期,約公元4世紀),是國內佛教早期聖物的典型代表,也可以佐證涇川傳入佛教之早。

早期開鑿的石窟形制一般都很小,後來隨著佛教的發展與興盛,石窟的功能和用途開始發生變化,由最早只是單純供僧人修禪,轉化為宣傳佛教教義的講經堂或教化大眾的地方。

南石崖石窟的主人,應該都是真正的苦行僧,最原生態的佛教修行者。相比以高姿態向信眾開放的著名佛窟(如雲岡、龍門石窟等),這些空窟令我明顯感受到了某種滲入崖壁深處的堅忍與孤獨,甚至還有一份對外界的戒備與排斥。

我注意到,這些石窟的封閉性很強,防禦功能很好。有很多甚至開鑿在懸崖峭壁上,進入石窟得靠棧道;有的則通過豎井或秘道進出;往往窟內有窟、洞中套洞,深不見底。用石窟,僧人們毅然將自己隔絕了世俗。

魏館長還帶我去看了羅漢洞石窟群。這個石窟群同樣始鑿於北魏,之後歷代都有所擴建,是涇川石窟群中規模最大的一處。現保存263個大小洞窟,也有一大部分屬於空窟,上下多層,通過長廊、甬道、豎井相互連通,硬是在山崖內掏出了一座易守難攻的“迷樓”。

我注意到,無論是南石崖還是羅漢洞石窟,大都開在懸崖上,即便是底層,離地也至少有十餘米,而且往往以豎井為進出通道,其實存在相當的危險性。

在很多崖壁的高處,我還看到了一種小窟,窟口嚴實地填滿了石塊。魏館長說,那便是瘞窟。修行的僧人去世後,同伴就地將其封葬在裡面,與石窟同眠。

日出日落,日落日出。面壁枯坐,佛在心頭。每一座石窟,都在空蕩蕩的崖壁深處,綻放著一個七寶琉璃的極樂西天。

魏館長介紹說,在百里石窟長廊中,類似南石崖石窟群這樣沒有佛像的空窟,大約有600個。而僅南石崖石窟群,至少可容納上千人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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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石窟的主人應該是真正的苦行僧,最原生態的佛教修行者

羅漢洞的主窟,是一座平頂四柱式方形窟,面積近100平方米。美國賓夕法尼亞博物館學者霍勒斯·傑恩曾評價:“羅漢洞的主窟為中心塔柱結構,這是早期洞窟普遍的建築結構,唐以前幾乎沒有變化,羅漢洞在風格上確實有6世紀初的雕像。佛像面部的泥皮已剝落,顯示出魏代雕塑特有的風貌:鼻子稜角分明,雙眉彎曲,笑容古樸。這些特點清楚地說明此佛像早於6世紀中葉。”遺憾的是,“文革”期間,羅漢洞裡的那些6世紀初的雕像,已經被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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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遺址連續三次出土佛舍利,低調隱藏驚世聖蹟

1964年,大雲寺遺址出土舍利銅函金棺銀槨一套舍利容器。這套舍利容器,是現今發現最早的棺槨式瘞埋舍利的實物資料,是佛教文化與中國本土習俗相融合的一個例證,被定為國寶級文物。這套佛教葬具,由石函、銅匣、銀槨、金棺和琉璃瓶組成,層層套置,精巧華麗,光豔奪目。攝影/趙廣田

黃土地上的涇河,靜靜地流淌出了一條橫跨甘陝兩省的石窟密集帶

當我逐一在地圖上尋找這些石窟的位置時,立即發現,這些石窟群,竟然絕大部分都分佈在涇河兩岸的山崖上——涇川因為涇河由西北向東南穿城而過得名。

涇河流經涇川境內的只是一段。這個念頭突然啟發了我。我想起來,前來涇川的途中,我經過一座名叫彬縣的陝西邊城。我知道,彬縣有一座著名的大佛寺,也是因山起剎,雕石成像,400米長的崖面開鑿出了130多個石窟。

還有南石窟寺。有南自然就有北,北石窟寺——那座與涇川同時開鑿、互相呼應的石窟群,位於甘肅慶陽市境內。

彬縣與慶陽,距離涇川都只有幾十公里。更關鍵的是,它們同樣屬於涇河流域:涇河,發源於寧夏六盤山東麓,東流至甘肅平涼、涇川進入陝西長武縣,再流經彬縣、淳化、涇陽等縣後注入渭河。

當我們將視線突破行政區劃之後,地圖上赫然出現了一條沿著涇河兩岸延展、跨越甘陝兩省、超過100公里、氣勢恢宏的佛教石窟帶。黃土地上,隨著河勢蜿蜒曲折,隱然閃現一脈連綿不絕的佛光。

其實,早在上世紀初,這條石窟帶就曾引起了外國人的關注。1923年,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東方部主任蘭登·華爾納和賓夕法尼亞博物館的霍勒斯·傑恩,組成了第一支到中國西北考察的美國遠征隊——哈佛大學考古調查團。

這支調查團除了到敦煌“盜寶”之外,還對涇河流域的石窟群做了考察,霍勒斯·傑恩認為:“橫跨現陝、甘兩省的涇河流域,6世紀時,顯然是一處重要的佛教藝術中心。雖然它不像雲岡、天龍山和龍門石窟那樣著名,但是曾有眾多的朝拜者……”

遺憾的是,到後來,幾乎很少有人從涇河流域的整體,來關注、研究這些規模驚人的石窟群落。與這條體量巨大的石窟帶相比,中國其他著名石窟群,如敦煌、麥積山、雲岡、龍門等,都是呈現散點狀分佈。

不過,一個疑問接踵而來:為何會有這麼多佛教徒,不約而同聚集到涇河兩岸進行苦修呢?

既然涇河石窟帶的核心與精華都在涇川,那麼這個答案還得到涇川上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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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川大雲寺遺址建有大雲寺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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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漢洞被認為是一處重要的佛教藝術中心,曾有眾多的朝拜者

羅漢洞石窟北宋窟,在西面牆壁上殘存的壁畫浮雕上,生活場景、人物形態都很鮮活。上左側小圖是“文革”期間,甘肅省攝影家司馬先生拍攝的壁畫浮雕。就在他完成拍攝不久,很多石窟、造像毀於一旦,又以羅漢洞石窟為最。羅漢洞其餘窟龕有的無造像,有的殘存清代和民國時期的墨色壁畫、詩文、題記等。窟內的十多個窟龕以走廊連通。主窟外石崖上其他多層窟龕難以進入,多為禪窟、僧房窟,以井道為上下和汲水送食物的通道。此窟是百里石窟長廊中最大的石窟群,集中展現了涇川佛教從北魏到民國的延續更替,也折射出中國佛教在絲綢之路千餘年中的興衰情景。

涇河多石窟,渭河多草堂:落戶涇州的國際禪修中心

“是邦也,壓涇水之上游,控西戎之右墜。”(宋·陶谷語)涇川,古稱涇州,位於關中上游,距離西安僅240公里,自古便是關中門戶。由於隴山、關山、秦嶺等山脈的阻隔,從匈奴開始,五胡十六國直至吐蕃等西部族群進攻長安,很少走今日的天水、寶雞,即渭河川一線,而多從內蒙古、寧夏經涇州東下。故而清代學者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評價涇州:“外阻河朔,內當隴口,襟帶秦涼,擁衛畿輔,關中安定,此之系也。”長安以西,涇州為第一衝要,涇州穩而天下定,故自漢以來直至元代,“恆為重鎮”,有“安定”之名,歷朝都命重臣鎮守。

隋文帝擇涇州建舍利塔、武則天敕涇州建大雲寺,也可以看出這座古城對於帝國的重要意義。

除了軍事重鎮,涇州還是絲路要塞。以長安為起點向西延伸,絲綢之路東段分為南、中、北三條線路,涇州正處在東段北線和中線的交會點,從漢至唐,涇州都是絲綢之路上的關隴中心,也是西出長安的第一座大城。而海運未闢之前,包括佛教在內的中西方文化交流,基本都沿著絲路傳播,也就是說,無論東來傳法還是西去求經,涇川都是一大樞紐。

對佛教的信奉,從北朝到隋唐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北魏,幾成國教。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京都,無論長安城內佛剎再多,也難以容納源源不斷湧來的信徒,勢必有眾多沙門需要在附近另尋修行之處。而作為一門來自異域的宗教,入華傳法與西行求經,也需要在進京最後一站抑或西行第一站,互相交流包括語言、旅途攻略、學習心得等在內的種種知識。此外,對於進入實修階段的修行者,京城的環境未免過於喧囂,也需得在附近另擇幽靜之地。

古時候的涇州一帶,植被茂密,氣候溫潤——直到今天,涇川還是甘肅省綠化第一縣。又兼物產豐富,農牧業發達,有“隴東糧倉”之譽,求取供養容易。更重要的是,作為帝國門戶,有重兵把守,形勢安定。

而且,涇河兩岸山塬橫亙,居然都是質地鬆軟的砂岩,用來雕琢佛像固然質地稍遜,但開鑿洞窟卻是再合適不過。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涇河石窟帶也是一條彙集北魏至清代佛教文物的文化長廊

涇川縣佛教文物資源豐富,至目前,各類佛教文物總件數達一千多件。有專家將這些遺存分為5個類型:第一就是三次出士的舍利;其次,就是百里石窟長廊;第三,是佛教的造像,銅像、石像、泥像都有;第四,是碑銘;第五是寺廟,歷史上有很多,目前仍有幾十處,分佈在各個鄉鎮村落。因此,學界也有“西有敦煌,東有涇川”的說法:如果說敦煌是佛教藝術的寶庫,那麼涇川就是佛教信眾的聖殿。

常言道“涇渭分明”。被石窟夾護的涇河,突然令我想起了另一條同樣由西而來、奔向長安的河流——渭河。絲路東段,南線走的便是渭河。正如涇河流域密佈的釋迦石窟,渭河流域則多儒、道兩家修行的終南草堂——涇河多石窟,渭河多草堂。兩條几乎同樣流向、相距不遠的河流,為何流出的卻是風格迥異的文化軌跡?

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答案:畢竟,渭水之濱、岐山周原,是周王朝故地,文王周公教化所在是最傳統最純粹的中華文明發祥之地——佛教畢竟是外來,短時間內不易調和,還是另起爐灶更為自在。

在叮叮噹噹的斧鑿聲中,一個絲路上最重要的佛教交匯點落地生根,隨著涇河的水流悄然擴張。從北魏到北周,從北周到隋唐,隨著長安成為世界之都,緊鄰長安的涇河兩岸,也成了一個國際性的禪修中心。

禪杖駝鈴。菩提流支、勒那摩提、曇摩蜜多等東來,法顯、智猛、宋雲、惠生等西去。東、西方的僧人在涇州相互禮拜,在巖壁上比鄰而居。

在涇河大橋上俯瞰這條凝重而流速緩慢的河流,我想起了印度的恆河。我猜測,這段流域巔峰時期,應該有著不亞於佛陀住世時的盛況。

而在平常的日子,這條河又會恢復修行者的寧靜。

每個晨昏,僧侶都會來河畔洗濯衣缽,他們彼此謙讓、微笑默不作聲。入夜之後,誦經聲隨同夜風在河谷間飄逸,兩岸崖壁上則紅光萬點——那是石窟佛龕前燃起的燈燭——將這夾水峙立的百里峰巒,點綴得玲瓏剔透,而又法相莊嚴,儼然是佛祖的靈山。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不過,正如涇河石窟的低調與質樸,除了少數幾位高僧,比如前秦時的竺佛念、鳩摩羅什的弟子道溫,涇河邊上的絕大多數修行者都沒有留下名字。

屢遭天災人禍,千年石窟群終究難逃毀滅的劫難?

“涇川有個倒吊塔,把天墜得咯吧吧,行人時常從此過,不知金塔在哪噠?”這是一句在涇川廣為流傳的民謠。根據語意似乎是某處隱藏了一座奇怪的倒懸寶塔。其實它說的也是一座石窟:蔣家村鳳凰溝內一處偏遠坡崖上的“吊吊塔石窟寺”。

事實上,像王母宮石窟一樣這座石窟也屬於“支提窟”。所謂支提窟,也叫塔廟窟,即在洞窟的中央設有塔,供信徒迴旋巡禮。為了使建築結構更牢固,通常塔頂上接窟頂,就可以像柱子一樣起到支撐的作用,因此被形象地稱為中心塔柱。吊吊塔不過是因為下部經歷水浸風化,日久消蝕,以至於上粗下細、形如倒掛罷了。

2000年文保人員考察吊吊塔石窟時,還能見到這一倒懸於洞中的石塔。基座四周,分數層雕刻有許多佛像,外層以泥表造形並加以彩繪,是一個十分精美的覆缽形造像塔——覆缽形塔這種特殊塔形,在我國早期佛塔中雖有記載但之前並未見到實例。

十餘年後,當張懷群先生再次找到這座石窟時,卻看到塔底被墊上了幾塊破磚——原來塔的下部消蝕速度越來越快,當地農民擔心石塔墜落,臨時採取了救助措施。

另一方面,由於涇河兩岸的山石屬於砂岩,極易風化。現存佛像,大部分的面目都已經開始模糊,而且風化的速度還在加速。我們在參觀每一座洞窟時,腳底都能踩到厚厚一層砂。

還有涇河的危害。我們看到的涇河,現在雖然只是一股窄小的淺流,但寬闊的河床喻示著,它同樣有著黃河般的暴戾。歷史上涇河多次發生嚴重洪水,明朝初年涇川城曾被洪水沖垮,不得不整體遷址。而每一次洪水,對於石窟都是一次浩劫。根據測算,從北魏至今,涇河的河床至少抬高了10米以上。也就是說,當年的石窟,有一大部分被埋入了河底的淤泥中。

涇河石窟帶——被遺忘的古代國際禪修中心


涇河佛窟的盛況一去不返,千年石窟如何能逃脫劫難?

在歷史上,涇河流域的重要貢獻,可以說是周王朝的發跡和鄭國渠的興建。周王朝發跡於豳(今陝西彬縣,位於涇河流域),從公劉至周太王(古公亶父)十餘代在豳居住,開發農業。後來受到戎狄的侵略,周太王由豳遷岐,才由涇河流域遷徙到渭河流域,定居岐山下的周原(今岐山、扶風縣一帶)。至今北京先農壇還保留著古建築“誦豳堂”,頤和園內還有座“豳風橋”,可見涇河農業對我國農業影響之深遠。如此發達的農業,加上涇河流域在古絲綢之路的重要節點作用,促使這裡形成了長達數百里的石窟長廊,成為中國古代重要的佛教禪修中心。不過,如今這些佛教瑰寶都面臨著被毀滅的危險。

1920年,發生人類有史以來最高烈度的海原大地震,涇河流域是重災區。沒人知道,這次地震究竟毀壞了多少石窟。

還有人為的因素。從北魏到隋唐,涇河石窟帶進入極盛期。據不完全統計,僅涇川境內,每年至少有近2萬人在此修行。唐安史之亂後,因為戰亂及唐末五代兩次滅佛運動,佛教元氣大傷。寺院毀壞,僧侶逃亡。宋元之後,雖然有所恢復甚至復建,但由於絲路已經轉移到海上,涇河佛窟的盛況一去不返,大量石窟開始荒廢、殘破,很多變成當地民眾避難的場所。羅漢洞還一度成為清代白蓮教起義的據點,至今能在洞中看到當時留下的宣傳文字。

上世紀初外國探險家的偷盜以及“文革”的打砸暫且不提,僅舉一例:羅漢洞鄉霍家溝口的千佛寺,東西長約1公里,石窟群中有石佛像千尊,故得此名。上世紀50年代修築南灌渠,從石窟中穿過,三分之一的石窟及佛像被毀;90年代,312國道改道,再次從石窟中穿過,又毀掉三分之一。

在尋訪過程中,我們發現,囿於經費限制,很多石窟還屬於原生態管理,沒有任何防護,就袒露在公路邊上,任車來車往。

佛家說,沒有什麼是長住的,所有的一切,終將毀滅。唏噓之際耳畔恍然若有佛號。不同語言、不同口音的禱祝聲,通過千百個崖窟共鳴、混響、放大,轟然盤旋在涇河上空……

圖片來自-------------絲路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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