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金風險是如何積聚起來的?數字金融的未來在哪裡?

中國的數字金融發展很快,位居世界前列,也帶有很強的普惠性特徵,但數字金融當前風險積聚較多,下一步發展面臨諸多難題。不過,在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學術委員會主席、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數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黃益平看來,未來中國的數字金融仍可能會走向2.0時代。

他強調,在整治數字金融的同時,也要看到這個行業仍有一些好的創新,“千萬不要把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下一步,數字金融行業發展的前提是要實現監管全覆蓋,全覆蓋意味著過去野蠻生長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數字金融2.0,是讓擅長做技術的做技術,擅長做金融的做金融,這兩個不要輕易混在一起,不要“眉毛鬍子一把抓”,最後什麼都做不好。

黃益平認為,數字金融行業要想健康發展,需要三個方面:第一,數字技術要繼續進一步突破;第二,培養髮展信用文化,第三,改善監管框架。在他看來,未來的數字金融行業可能是三位一體,包括提供平臺的互聯網獨角獸和大型金融機構;專注技術解決方案的第三方金融科技公司;應用數字技術提供金融服務的金融機構。

下文為黃益平在9月2日CF40和金融城舉辦的“第三屆全球金融科技(北京)峰會”上發表的主題演講。

互金风险是如何积聚起来的?数字金融的未来在哪里?

中國數字金融能否持續領先?

by 黃益平

目前中國的數字金融在國際上暫居領先地位,但能否持續領先,如何保持現在的領先地位,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或許一部分數字金融從業者想到的問題是——“我們能否活過明天”,這是當前更緊迫的問題。

數字金融具有很強的普惠性

北大數字金融研究中心之前做了一個北京大學金融科技情緒指數(圖1),從圖中可以看出,金融科技情緒指數在2015年下半年達到頂峰,2016年初大幅下降,2017年底有所回穩,過去這幾年來數字金融市場環境動盪不安,面臨非常多的挑戰。

互金风险是如何积聚起来的?数字金融的未来在哪里?

圖1 北京大學金融科技情緒指數

來源:王靖一、黃益平,2018,“金融科技媒體情緒的刻畫與對網貸市場的影響”,《經濟學(季刊)》,第17卷第4期。

今年6月12號,應IMF總裁拉加德邀請,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和上海新金融研究院組團赴華盛頓與IMF聯合舉行了一天關於中國金融科技的研討會。這次研討比較難得,所討論話題涉及網絡支付、互聯網資管、網絡銀行、數字貨幣及數字金融監管等。同時也可以看出,國際上認為中國金融科技做得比較好,也非常關注中國在這方面的發展。

近期,我們又到新加坡、泰國和印度去考察亞洲的數字金融,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特色,總體上給我們的留下了一個感覺就是,他們覺得中國在這方面是走在前面的。

2017年11月,金融科技投資公司H2 Ventures和諮詢機構畢馬威聯合發佈了2017年金融科技百強報告。報告顯示,螞蟻金服、眾安保險和趣店三家中國公司位列榜單前三名,前十強公司中國有五家。如果單純看這個名單,似乎中國確實比其它國家都要做得好,或者說做得更加有聲有色。

從2015年成立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後,我們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中國近年來在第三方支付、網絡貸款、資產管理等方面都做了一些實實在在的貢獻,這些業務都有很強的普惠特性。比如,全國辦了近10000家小額信貸公司,假如每家服務100家小微企業,每年總共能夠服務100萬家。

今年6月份,網商銀行在杭州舉行三週年大會,網商銀行目前一共就377位員工,三年服務了850萬家小微企業。由此可以看出,數字金融發展好了,其普惠性是遠超過去傳統的做法。這並不是說小額信貸公司沒有價值,而是說數字金融自身的價值是非常大的。

我們還做了北京大學數字普惠金融指數(圖2),左邊是2011年的數據,右邊是2015年的數據,在這個圖上面,我們把所有地級市劃分成四個層級。

互金风险是如何积聚起来的?数字金融的未来在哪里?

圖2 北京大學數字普惠金融指數

注:所有城市氛圍4個等級:最高值為100%並設為基準水平。第一梯隊(紅色):80%;第二梯隊(橙色):70-80%;第三梯隊(黃色):60-70%;第四梯隊(綠色):60%。

第一個層級代表一線城市第一梯隊,紅色;第二梯隊是橙色;第三梯隊是黃色;第四梯隊是綠色。如果我們把這兩個地圖作比較,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2011年,中國各地數字普惠金融的發展程度差異非常大。而到了2015年,地區之間的差異已經明顯縮小。這說明後進地區在這四年間的發展速度比領先地區發展還要快,這恰恰證明了數字金融具有的普惠性特徵。所謂普惠性,就是原來金融服務不太發達的地方,能夠迎頭趕上,從這個指數來看,也印證了數字金融有很強的普惠性。

中國的數字金融確實有做得很好的地方,但全球各國都在迎頭趕上,通過在國外考察,我感覺其它國家看上去沒有比我國規模做得大,但做得也並不差。比如美國的金融科技公司規模不是很大,但技術很先進,業務模式很規範。這些公司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在全球金融科技100強公司裡,雖然中國有5家位列前十名,但美國在Fintech 100中佔19席,中國只有9席,澳大利亞的數量幾乎和我們相提並論。所以,這就可以看出,如果把範圍擴大,我們的優勢就並不如想象得那樣突出。

數字金融風險積聚不容忽視

最近我們在新加坡調研發現,他們做的每一步都很規範,比如金管局設立了“首席金融科技官”負責協調金融科技的發展與監管政策;嘗試了“監管沙盒”;已經做成了遠程開戶。在我國,像是網商銀行、微眾銀行等在為小微企業服務時,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是不能遠程開戶,而他們又沒有實體銀行,所以做銀行是很難的。

反過來,雖然我國金融科技發展比較快,但現在混亂的局面非常突出。因此,中國金融科技的發展是否能持續領先,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中國的金融創新一直在發生,一般而言,評價一個金融創新好壞有兩個標準。

第一,是否滿足實體經濟的合理金融需求。從當前來看,現在在支付方面的創新確實滿足了企業的需求。有人提到資管和網絡貸款,它可能也滿足了一些需求,但這是不是合理的需求,要看情況,有的可能是,有的可能就不是。我認為,前兩年轟轟烈烈的現金貸,不見得是合理需求。但不管怎麼說,在數字金融裡面,很多創新是有價值的。

第二,風險是否相對透明、可控,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最大的挑戰。比如網絡貸款,很多企業平臺都在給小微企業貸款,但卻沒能力做好風控,這種金融服務就無法持續下去,就不是一個好的金融服務。

數字金融過去幾年快速發展起來有三個主要因素。第一是有場景的移動終端平臺+大數據分析,第二傳統金融部門的金融服務供給不足,所以數字金融一出來就大受歡迎。而在美國、新加坡、澳大利亞,第三方支付發展不起來的原因就是,他們傳統的金融服務基本上都已經滿足需求了。第三,監管部門容忍的立場甚至監管缺位,導致這個行業非常混亂。因此,可以看出,實體經濟是有需要的,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沒有把它做好。

以近期處在風口浪尖的P2P為例來看風險是怎麼積聚起來的。按道理來說,P2P其實就是點對點的資金融通,在中國市場上是有需求的。但這種點對點的融通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條件,就是必須要能做風控。但金融交易風控本來就很難做,如果一個平臺沒有做風控,肯定是做不下去的。我們問題在什麼地方?2007年第一家網貸平臺——拍拍貸上線時,就基本上就沒有監管,至於原因,有的人說,它看起來就是民間借貸,民間借貸是不歸這個部門管的。也有的人說,不知道怎麼管,我們是機構監管,誰發牌照誰監管,但網貸平臺的牌照誰也沒發,就不知道該誰管或者該不該管。

2013年餘額寶出現,這一年是“互聯網金融元年”。2014年互聯網金融寫入政府工作報告,這是一個創新,隨之而來的是,大量缺乏資質的平臺湧入。但這時監管仍沒有采取措施,也不知道怎麼管它,但也不排除確實是有一些人是覺得不好的。不過,政府工作報告都說了這是一個好事情,再去管它那不就不合時宜,政府說放權是大方向,把任何管的東西看成一個反面的東西。這樣一來就真的魚龍混雜了,有好的平臺也有不好的平臺,但是沒有人甄別它,也沒有人反對它。

直到2015年,風險爆發。因為是做借貸,不管是信息中介還是信用中介,要有信用甄別機制,但我們沒有信用文化,也沒有催收的條件,沒有任何好的風控機制,除了個別公司以外。這個時候風控問題開始出現,但各家平臺之間沒有信息共享。在一家平臺看上去還不錯的客戶,可能在十家平臺借款,這就會出問題。2015年下半年,E租寶事件出現,監管部門就不得不管了,銀監會開始採取一些措施。當年12月28日,銀監會會同工業和信息化部、公安部、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等部門研究起草了《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徵求意見稿)》,我們認為,這個文件的可行性不大。

當時針對這個文件,我們提了三條意見:第一,在信用文化缺失的國家,單純指望點對點的信息中介很難做。第二,把監管責任放給地方政府是不負責任的,小額信貸公司可以由地方政府金融辦來監管,網貸公司由地方政府金融辦監管,會出現監管套利的問題。第三,做金融交易到底要不要牌照。2016年8月24日下午,銀監會等4部委聯合發佈《網絡借貸信息中介機構業務活動管理暫行辦法》,這個政策做了一些妥協,實際上也釀成一些問題,之後為期一年的整治完畢後, 2017年又延期一年直到今年上半年,最後監管部門發現,各個地方分頭做備案標準這不太現實,會導致很多問題。因此,整治再次延期,最後就變成今天這個狀態,投資者恐慌、借款人惡意逃廢債、平臺經營者無力迴天,局面很難收拾。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本來有價值的、可以做貢獻的業務,最後卻因為監管不到位,不該做的沒有被禁止,應該做的沒有被鼓勵,最後讓整個行業看起來有點像農貿市場,誰想來就來,誰想走就走,但是搞金融跟農貿市場是不一樣的。

迎接數字金融2.0時代

中國的數字金融到底還能不能持續領先世界?能否持續下去?我認為,還是有可能的,中國的數字金融要迎來2.0時代。這個2.0時代和過去不一樣,過去是買一臺電腦接上電就開始提供金融服務,這樣的做法要徹底改變。

同時要注意一點,我們要珍惜暫時領先的地位,這是來之不易的,而且這裡面有一些是真正有價值的,這個創新是有意義的。所以要整治它也好、規範它也好、支持它發展也好,千萬“不要把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千萬不要因為行業存在一點問題就覺得這裡面都是壞人,還要看到這裡面很多好的創新。

發展的前提是監管要全覆蓋,做金融行業不是農貿市場,來了就來,走了就走。全覆蓋意味著過去這種野蠻生長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其實,基於監管或者資本金等因素,一些互聯網金融企業也許會從Fintech轉向Techfin。數字金融2.0,是讓擅長做技術的做技術,擅長做金融的做金融,這兩個不要輕易混在一起,不要“眉毛鬍子一把抓”,最後什麼都做不好。

如果這個行業健康發展起來,需要三個方面:第一,數字技術要繼續進一步突破,以解決金融過去解決不了的問題;第二,必不可少的是要培養髮展信用文化,風控和投資者適當性管理必不可少。實際上,民間借貸也是有風控手的,它依靠的是熟人文化,相互之間瞭解才能做交易。中國有現金貸,美國也有現金貸,但美國現金貸多少也有信息查驗和風控手段,這是必不可少的。第三,改善監管框架,機構監管顯然不合適。什麼樣的交易什麼樣的機構要監管,這是不能推卸責任的。但怎麼監管,過去傳統的監管辦法是六個月、三年,金融機構監管部門報一個報表,如果要監管數字金融機構的風險,這種辦法可能是不適宜的,尤其是面對創新的問題。過去中國很多創新和改革的一條經驗是,“摸著石頭過河”,但金融創新不能摸著石頭過河,必須要用新的辦法,或許可以採用美國、英國、新加坡、泰國都在探索的監管沙箱辦法,由此觀察“監管沙盒”在平衡創新與風險的關係時,對實體經濟是否有改進。

最後,中國的數字金融應該有前途,將來要走向一個新的2.0時代,未來的數字金融行業可能是三位一體的:一是提供平臺的互聯網獨角獸和大型金融機構,比如說保險公司、銀行,歐洲在推動所謂的開放銀行,其實這些金融機構完全有條件做成一個新的類型的平臺。二是專注技術解決方案的第三方金融科技公司,它不是一個金融機構,而是科技公司,專門幫助金融機構解決技術問題。三是應用數字技術提供金融服務的金融機構兩者和三者是可以重合的,但是三個角色都是必不可少的。互金風險是如何積聚起來的?數字金融的未來在哪裡?

近期文章精選:

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

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成立於2008年4月12日,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非官方、非營利性金融專業智庫平臺,專注於經濟金融領域的政策研究與交流。

CF40旗下有四十人和新金融兩大實體型智庫系列,分別包括四十人金融教育發展基金會、四十人金融研究院和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北方新金融研究院、上海浦山新金融發展基金會、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此外,CF40與國家開發銀行、清華大學、絲路基金、中國開發性金融促進會共同發起成立了“絲路規劃研究中心”。

CF40每年召開雙週圓桌會議、金融四十人年會、國際學術交流研討會等百餘場閉門研討會,開展課題研究近30項,出版週報、月報、要報、《新金融評論》以及經濟、金融類專著共計100餘冊,受到決策層領導重視和經濟金融界人士高度評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