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薩的每一晚,常常,餐廳吃著晚餐,或行走在八廓街不太喧鬧的轉經人群中,或窩在舊式藏居的木塌上翻閱那本飛機上沒來得及看完的《西藏生死書》,房間外就響起了雨水的聲音。
不像內地的雨,潤而細密,雨打芭蕉一樣的纏綿,令人平生惆悵。
拉薩的夜雨,萬籟俱寂之時,神秘而至,清冷疏離,披落於高原山巒,將屋頂隨風翻飛的彩色幡旗打溼。
一早醒來,卻又全無蹤跡,日頭一寸寸上來,彷彿頃刻,就恢復了暴烈乾燥的直曬。
所住的藏式舊居,隱匿於大昭寺旁的逼仄小巷中,曲折兜轉的盡頭是有如叢林中宮殿般的華麗與廢棄。
客人並不多。後門出去是不大的庭院,種滿花草,倏忽有云飄過。有時會坐在庭院的藤椅上打一個電話,或聽聽風吹幡旗的聲音。
三層的臥室,經過吱呀有聲的樓梯,年深日久,昏黃的光映射出累世的人影,惘然而肅靜。
木地板陳舊疏落,夜半聽到屋外客人的走動聲,腳邊的藏香開始嫋嫋婷婷的向屋子四周遊走蔓延,纏得床幔微微動彈。
因初到高原時引發的眩暈不適已經退去。腦子無比清醒,拿起一本書,逐字逐句讀下去。
“在這裡,夜雨只會與漫長迷惘的時間隨行,整夜覆沒荒蕪灰色的高原城市。如果它可以被叫做一座城。
但是有時候它更像一座被湮沒的宮殿,廢棄在藤蔓叢生寂然無聲的古老森林之中。壁畫,寺廟,佛。
匍匐跪行的人群。投射距離更為接近的陽光,人和天空的聯繫如此密切。”
十年前,我第一次讀到她筆下的西藏,對我影響至深的,以真實地點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蓮花》。
那些藍天碧日,冰雪清泉,莽莽峽谷中的偏僻村落,被稱作蓮花隱藏的聖地墨脫,在當時,是我不能理解無法抵達的地方。
沒人知道十年前圍剿我的困頓與彷徨,但我卻帶著這本書渡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年。
書中說,眾生如蓮花,有的在超脫中盛開,其他則被水深深淹沒沉淪於黑暗淤泥中;有些已接近於開放,它們需要更多的光明。
就像是一種堅韌靜默而又隱忍的精神指引,是作者的行者之途,也是觀者的心靈之書和世俗道路,陪伴支撐著我,十年裡停停走走,學會觀照內心起伏。
經受痛苦,也收穫溫暖,因為知道是必經的路途,像行走在雅魯藏布大峽谷的路上,不知道明天是否還能夠依舊活著趕路,會不會遭遇塌方和泥石流,但心意一旦堅定下來,也能什麼都不問而一直走下去。
雍布拉康與昌珠寺
天下沒有遠方,人間都是故鄉。
當我於深夜十一點,把帶來的所有衣服都套在身上,外面還裹著一件軍大衣,坐在群山環繞,號稱離天最近的劇場,聽到舞臺上盛裝的文成公主,經過三年的生死跋涉,終於行至吐蕃,她反覆唱出的,便是這句話。
家國情懷,漢藏和親,被賦予的尊榮與顯赫,輕輕抹平了她離家去國的苦痛,強迫自己斬斷思鄉的念想,不得不去經歷自己人生中的山一程水一程,故國卻永無此生。
又有雨落下,越下越大,面前舞臺上的音樂激昂,戰馬與犛牛在山間奔騰,巨大佛像印在半山上。
在遠處凝望,雲霧塑造起形象,萬物寡言,山峰露出清朗的輪廓,蘊藏著寧靜又深不可測的力量。
半分都動彈不得,為著深夜它的美和尊嚴深深折服,那是來自心底的謙卑,謙卑源於對自然的敬畏。
不由想起在昌珠寺聽到的關於文成公主的傳說。
在拉薩,人們相傳的是文成公主的智慧以及藏王為她營建布達拉宮的深情。
據說文成公主入藏時,推算出西域高原的地形儼若羅剎女仰臥,佛書記載:“羅剎是惡鬼之通名。乃食人之鬼女也。”
為鎮住魔女煞氣,通曉測算的文成公主便在魔女的心臟處建立了大昭寺,供奉佛像。
紅山的布達拉宮,鎮住魔女的心骨,之後又在她肩、足、肘、膝、掌等處分別建立寺廟,形成鎮魔十二神廟。
此後佛教在藏地盛行。
傳說也許只是傳說,人們附上一代代的心意,願景,需要這樣精神上的互照,生活上可以甘苦與共的續力,一場接一場的福廕庇佑。
就像拉薩的白天,光陰如此溫和,艱難的記憶被和煦漸漸包裹,飢餓、病痛、離亂、戰爭,愛與絕望都慢慢消退,宗角祿康的河水微涼。
就像拉薩夜晚的此刻,文成公主的離歌,響徹了1000多年不曾停歇,夜雨是冷的,絢爛中蘊含悲傷,卻只道都是尋常。
《韃靼西藏旅行記》描繪的則是十九世紀的拉薩。
作者是法國遣使會傳教士,1839年入華。1843年5月從西灣子出發,歷經內蒙古、寧夏、甘肅、青海,長途跋涉18個月,於1846年1月抵達西藏首府拉薩。
他是第一個進入西藏的法國人,也是最早從那裡活著出來的幾個歐洲人之一。
他眼中的拉薩在當時是一座相當活躍的小城,雖然城中三分之二居民為僧侶。
“在白天有藏族人、漢族人、蒙古人、克什米爾人和麵色深暗的不丹人,他們在歡笑,在喃喃地祈禱著。
過境的旅行者、流浪乞丐、寺院的僧侶們,有時還有必須從事數月旅行才能到達這裡的農民和商人。”
和現在的拉薩也並無不同。我的朋友發來微信,憶起他二十多年前到過的拉薩,景緻與今大概無二,只是不及如今繁華一些。
阿蘭·德波頓說過,旅行的一個危險是,我們還沒有積累和具備所需要的接受能力,就迫不及待地去觀光,而造成時機的錯誤。
正如缺乏一條鏈子將珠子串成項鍊一樣,我們所接納的新訊息會變得毫無價值,並且散亂無章。
這也是我一直猶豫著不敢進藏的原因。
▲偶遇的思金拉措神湖。基本沒有被開發的湖,天然又寂靜,經幡翻飛,是存於藏文古籍裡的聖湖
之前總覺得它太過與眾不同,神秘又神聖,而自己對它的文化知之甚少。盲目地去看去體會,怕不能夠盡全地抵達美的深處,不能完全做到兩廂成全。
所以最初的時日,一直在高原奔波放逐,見神山,遇聖湖,去往原始茂密的叢林,轉山轉水,只為最後在聖城與自己相見。
這一路,走過極為艱險的路途,陡峭的崖邊,上面隨時可至的塌方。大大小小的高原反應,皮膚連同身體被日頭蒸的水分缺失,絲毫不覺得餓,忽而嗜睡,忽而精神亢奮,令人看到了肉身的軟弱。
突然遇到的大湖,不知名,隱藏在密林深處,湖水顏色分明,淺綠到深藍,是梵高的畫作。崖邊整棵松木折墮掉下河,爆裂聲後是被靜靜地吞噬。
湖邊枯木猙獰,未被馴化的牛馬香豬突然在叢間躥過,野花則瘋了似的往褲腳裡鑽……
也見當地的藏民,穿樸素的藏袍,頭髮蓬亂乾燥,皮膚黝黑,但都很友善,即使語言略有不通,也會極力以能夠讓你懂得的方式與人溝通。
一位帶著幼小孩子朝拜的母親
這一路,我似乎開始明白為什麼如此多的人要進入藏地,離開後又一再地返還。
人們在青藏高原上行走,長天大野,雄壯的宮殿廟宇,將人襯得微若無物,心事全無。越是空曠,越是臨絕境見極景,越是觸動心底最隱秘的那份孤獨。
彷彿到達世界盡頭的冷酷仙境,清冷岑寂,終於與心中那份孤獨找到了對應。
這個世間,有人和世俗對話,和旁人對話,也有人和高山對話,和湖水對話,山峰則是獨立於世界之外的神話,象徵了人類無法抵達的天堂,深藏在人們的意識深處。
作家韓松落就說過,這種情愫,深埋在人類基因裡。人類的上古神話中,都有大洪水的傳說,一場神和人的戰爭以及隨之而來的大洪水,災難過後的人們躲避到了高原和高山上,得以倖存。
洪水過後,人們從高山上走下來,高山,成了人類的庇護所。
於是,抵達高山,登上高山,成為人類的夢想。在上山與下山的過程裡,找到了意義。
我也開始漸漸悟到什麼是生活中不重要的東西。
現實的快馬加鞭讓人們坐上了雲霄飛車,刺激與尖叫看不到所處的世界,看不到自己的衰老與孤獨。
人口多,資源少,生存堪憂,不得不讓我們構築起了一道道防禦機制。形而下的困窘,必然帶來形而上的焦慮,內化於心,就如螻蟻囤食一般,不計寒暑建設著內心的安全感,生怕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我們要快,要搶,一切求新,一切拼速度,正經由我們的行為而滲入我們的觀念,演變成我們的人生態度。
可是否快樂?一切快的背後,都是內心的焦慮、恐懼,對自己的不認同以及情緒的一再失控。
在藏地,我看到日光之下,不過一日三餐,生老病死,看到天地大美間,活著成了一件簡單的事。
不急著往終點跑,沒有碎片化的時間,沒有被塞充過滿的喘息不及的心靈和頭腦,甚至連手機都懶得去刷,就那樣坐在街上,看藏民匍匐於地,磕著長頭,轉著寺廟,身旁隨時會響起唸經聲,自己可以做的,也只是仰起頭,微微眯著眼看看太陽。
亦像這一路走來看到藏族人的“過林卡”。
在草地上他們鋪好毯子,擺上飲食,左不過是些青稞酒、酥油茶、糌粑、瓜子、花生、奶酪、風乾的犛牛肉,圍坐一起,閒看野外風景,聽著身旁的溪流,吹著草上的微風,雲絮低垂,閒話家常。
在他們眼中,這漫長的人生並不值得焦慮與發問,時間也不是金錢,而是眼前悠然倒出的這一碗酥油茶,只是一種渡過的方式。
西藏有句俗語,誦經的大堂裡雖沒有煩惱,但坐得膝蓋疼。世俗的生活裡雖沒有快樂,但玩得開心。
無關聖與俗,而是要盡情活在當下。
如那些在布宮幽暗的大殿盤著腿,弓著腰寫寫畫畫的僧人;
如那些花去幾年時間去轉山的民眾,遇雨是雨,遇雪是雪,毫無怨言也無逃避;
如你我這般困囿於身邊環境,時刻想逃跑卻最終堅持下來平靜的接受一切。
心裡都經過了萬水千山,才更懂得不留遺憾地活在當下的諸般不易。
山水只在心中,不全在見與不見。胸中若有丘壑,即使繼續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也終能抵達自己人生的聖殿。
渡邊淳一曾寫下:
從今以後可以不慌不忙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不論怎樣掙扎奮鬥,一輩子終究只是一輩子。觀念一旦改變,過去覺得很重要的東西不再那麼重要,反而是從來不覺得珍貴的事物突然變得珍貴起來。
而對於我來說,此次藏地之行,所見的欣喜與驚異,所受的顛簸與震撼,皆是饋贈,是成全,必將影響我的餘生。
▲最後,怎能不提及倉央嘉措。他說,“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偉大的王。流連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在八廓街大部分的白色建築中,有一棟塗滿黃色顏料的小樓。“瑪吉阿米”是倉央嘉措情人的名字,據傳這裡也是他們幽會的地方。
現在的瑪吉阿米餐廳位子不好訂,其實菜品個人覺得一般,勝在風情,都只為了那一句“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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