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夫天竺之稱,異議糾紛,或雲身毒、 或雲賢豆,今從正音,宜云印度。”
——玄奘《大唐西域記》
序章二
公元640年。時值大唐貞觀十四年,波斯歷伊嗣侯紀年9年,天竺戒日王在位35年。
薩珊波斯帝國東部山區。呼羅珊行省。夏末午夜。大雨。
暴雨沖刷著山脈和戰場。波斯帝國和大食之間一場慘烈的戰役剛剛結束,山谷裡到處是戰死者的屍體,折斷的長矛,彎曲的利劍,碎裂的皮盾,被砍倒的戰旗卷在泥地裡,死亡的戰馬和戰象身上插滿了箭簇,戰士的屍體大都殘缺不全,殘肢斷臂和孤單的頭顱分散在戰場的每一個角落,雨水混合鮮血,在地面沖刷出一條條溝壑。
戰場上,一群白衣不淨人正在收攏屍體,他們用白麻布將屍體包裹起來,兩人一組,抬上一座山峰。不淨人彷彿搬運東西的螞蟻,在山道上組成長長的隊列。山雨路滑,不少不淨人一經滑倒,便順著斜坡滾落山崖,卻沒有人說什麼,後來者接過前面的屍體,默默前行。
他們知道,伊嗣侯三世皇帝在山上等待著他們。確切的說,皇帝在等待著這些勇士的屍體,要以最盛大的禮儀,將他們葬進寂靜之塔,讓他們迴歸拜火教的神衹——阿胡拉•馬茲達的懷抱。
不淨人抬著屍體抵達山峰之上,伊嗣侯皇帝站在路邊等候,雨水澆透了他全身,他的目光呆滯,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有內侍打算給他撐起傘蓋,被伊嗣侯推開。看著戰士們的屍體運到,伊嗣侯沙啞著聲音吩咐:“給朕穿上王服和正道之衫,朕要迎接他們。”
內侍給他穿上金絲袍服,在外面套上白色的正道之衫,又繫上72根白色牛尾毛編織成的聖腰帶,戴上皇帝的冠冕,又遞來黃金鑄就的權杖。伊嗣侯握著權杖行禮,平靜地看著不淨人抬著遺骸,走過自己身邊,走向山脈的高處。在那裡,聳立著五座聖火祭壇,祭壇上,聖火熊熊燃燒。五座聖火,薩珊之火,祭祀之火,勝利之火,戰士之火和伊嗣侯之火。前四座聖火已經燃燒了四百年不曾熄滅,它們分別象徵著薩珊波斯的國運,拜火教的氣運,薩珊軍方的武運和士兵的命運。而最後一座則象徵著他伊嗣侯三世皇帝的個人命運,僅僅燃燒了9年。
大雨中,麻葛和信徒不停地添加木材和火油,維持著聖火不熄。因為,這是薩珊波斯帝國和拜火教最後的聖火了,公元637年他在大食人的攻勢下放棄泰西封,逃往帝國的東部邊境,大食人幾乎摧毀了拜火教所有的祭壇和聖火。這四年來,他率領波斯皇族和追隨他的子民們且戰且逃,一路被大食人向東驅趕,攜帶的聖火幾乎損失殆盡。
山頂上,波斯人已經建造好寂靜之塔。這座塔極為巨大,以石塊砌成,環形,無頂。塔內是條石砌成的圓型平臺,為了不讓屍體汙染土地,條石之間切合整齊。平臺分成三圈,每一圈用顏料畫出一格格的位置,用來擺放屍體。根據拜火教教義,外圈擺放男屍,中圈擺放女屍,內圈擺放童屍。各圈和各停屍位之間預留了過道,以便不淨人抬屍。
這時,不淨人抬著屍體按性別和老幼擺放整齊,須臾間,密密麻麻的屍體覆蓋了寂靜之塔,堆積如山。有些屍體仍然流淌著鮮血,在雨水的沖刷下,鮮血順著溝槽流淌到內圈的中間位置,那是一眼深井,井底和井壁鋪以石板,井底還連接著四條排水溝,排水溝尾端放置有木炭和砂石用來過濾。若是日常,經過長年日曬鷹啄之後,細碎的骨質和屍液會在這裡過濾,此時過濾的卻是鮮血。過濾之後,雨水又恢復了一些顏色,流進一眼地下井,井底鋪著一層厚沙。最後一抹鮮血在這裡過濾,變成純淨的雨水,進入江河大地。
這是拜火教徒的最終歸宿,不以自身汙染每一寸土地。
辛苦了整整一夜,不淨人將所有的屍體運進了寂靜之塔。此時已經是凌晨時分,雨依然在下,山間霧靄蒼茫。伊嗣侯皇帝率領波斯皇族和麻葛們開始祭祀,麻葛們唱著拜火教古老的祭詞,伊嗣侯皇帝解下聖腰帶雙手托起,微微擺動著。
“我們讚美正教徒純潔、善良而強大的眾靈體,他們是最矯健的騎手,最機智的首領,最堅定的支持者,最銳不可當的武器。
“當斯潘德・邁紐擎起蒼穹,創造大地、牲畜、江河和植物,保護母腹中的胎兒,使其維持生命,待到分娩,將其骨肉、毛髮、手足、五臟六腑和生殖器官合為一體時,馬茲達召喚眾靈體前來協助保護天、地、江河和植物。
“我們讚美正教徒純潔、善良而強大的眾靈體。他們異常英勇地從高處給敵人以有力的打擊,在戰場上將邪惡仇敵的強壯臂膀斬斷落地。
“我們讚美正教徒純潔、善良而強大的眾靈體。他們組成披堅執銳的無數軍隊,高擎著閃光的旌旗。”
這時,山谷間響起沉悶的聲音,一支波斯重騎兵奔馳到了山下。當先一名將軍在侍從的幫助下,摘下盔甲、胸甲、頭盔、護臂等物,這才能跳下馬,幾乎是手腳並用往山上爬來。山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伊嗣侯皇帝靜靜的注視著,臉色緊張發白。
大麻葛低聲道:“陛下,是菲魯贊將軍。恐怕大食人又要進攻了。您還是帶著皇族先行離去吧!出此山區幾百裡,就是印度河。這片五河之地河汊縱橫,在沙漠里長大的大食人斷然無法越過。咱們薩珊波斯,就能留下最後的聖火。”
伊嗣侯皇帝握緊權杖,五指蒼白:“若是沒有子民和軍隊,朕渡過印度河又有何意義?又如何渡過印度河?難道讓戒日王抓獲,押到曲女城絞死?朕還不如與我的子民死在這裡,死在我波斯的土地上!”
大麻葛苦勸:“陛下,您的安危關係到我波斯的存續啊!”
伊嗣侯皇帝終於流出了淚水:“四年前朕不戰而逃,捨棄了泰西封,這才導致了薩珊波斯亡國滅種的命運。從那以後,朕就決定,無論走到哪裡,都要跟朕的子民在一起。絕不再放棄一人。”
這時年過五旬的軍方統帥菲魯贊爬到了山頂,向伊嗣侯皇帝鞠躬施禮:“臣菲魯贊參見波斯的王,偉大的萬王之王。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陛下,大食人退兵了。”
伊嗣侯皇帝愣了:“退兵?他們已經將朕包圍,為何會退兵?”
菲魯讚道:“臣一開始也不解,於是冒險抓獲了一名敵軍來審訊。原來大食的哈里發傳來命令,要將咱們只擊潰,不殲滅,重兵壓迫,向東驅趕。”
大麻葛吃驚:“大食人究竟什麼意思?”
伊嗣侯皇帝慘笑:“因為大食人已經知道,朕要突破印度河,進入天竺避難。他們只怕也想進入天竺,只是苦於印度河天險,所以才驅使朕和戒日王開戰。一旦朕衝破印度河,大食人就會尾隨而進。”伊嗣侯皇帝繼而憤怒起來,“難道朕現在讓大食人輕視到了這種地步麼?難道在他們眼裡,朕就是一群綿羊,任由他們在草原上放牧嗎?”
周圍的皇族和麻葛一個個心情沉重,身上縱有凌晨的冷雨澆頭,也敵不過內心的冰涼。伊嗣侯皇帝向東眺望,雨霧山巒之外,就是犍陀羅之地,過了犍陀羅,就是五條河流所匯聚成的印度河,天竺人稱之為五河地的地方。五河地彷彿梵天神張開了巨大的手掌,用縱橫的河汊,神秘的沼澤,湍急的水流守護著它身後那片廣袤,富饒,溫暖,到處流淌著奶與蜜之地。可是,即便他用幾十萬子民的屍體擊穿這河流進入天竺,也終究是在為大食人做嫁衣。前有戒日王,後有大食人,薩珊波斯唯一的結局就是被這兩大帝王一口一口地咀嚼磨滅,化作塵埃。
伊嗣侯皇帝心中茫然,朕到底能往何處去?
菲魯贊建議:“陛下,咱們往北如何?若是能得到吐火羅的接納,咱們進可以憑藉地勢抵抗大食人,退可以進入大唐的邊界,得到大唐帝國的庇護。三年前您向李世民皇帝遞交國書,懇求他的援助,李世民皇帝認為路遠莫及,沒有出兵。咱們若是靠近……”
伊嗣侯皇帝悲哀地搖頭:“吐火羅隸屬西突厥,突厥人的性情你比朕更清楚,咱們這幾十萬人一旦進入草原,會被這頭狼徹底吞掉。朕已經決定——”
伊嗣侯皇帝狠狠地拽掉皇冠,披散著頭髮,任憑大雨澆頭。他揮起黃金權杖指著東方大聲嘶吼:“朕要帶領你們,擊破這印度河!朕要在天竺奪取一片土地,讓我薩珊的聖火永恆燃燒!朕要向兩大帝國同時開戰,不能生存,那就死亡!”
周圍的皇族、麻葛和將士一起狂呼:“生存!生存!生存——”
伊嗣侯皇帝大吼:“抬起聖火,跟隨朕的腳步,我們要渡河!”
“渡河!”
“渡河!”
“渡河!”
吶喊聲彷彿雷霆,震動山野。波斯人用巨大的圓木捆縛好聖火祭壇,上百人一組,呼喊著抬上肩膀。伊嗣侯皇帝走在最前面,他用黃金權杖撐地,迎著風雨在山路上跋涉而行。五百多人抬著五座巨大的聖火祭壇跟隨在他身後,聖火照耀著波斯帝國最東部的邊境,指引著最後的波斯人走向流淌著奶與蜜之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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