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讀書人的骨氣」

閒話“讀書人的骨氣”

作者 | 王西亮

多少年來,在我們這個泱泱大國,讀書人的骨氣,一直為世人樂道,甚至在一些人的心中,讀書人就是有骨氣的人,或者更明白地說,讀書人就是骨氣的代名詞,而且,有一句話曾在一個時期很是流行:知識分子是國家的良心。

自古以來,從孔孟之道,到老莊哲學,從漢唐風韻,到程朱理學,飽讀詩書的聖哲先賢們一直在倡導一種精神,就是人格的獨立自主和思想與社會世俗的不同流合汙。換言之,也就是骨氣應當是讀書人或文化人必須具備的品格,讀書人一定要有骨氣,所謂“卷中歲月味深長,腹有詩書氣自華”。

那麼什麼是骨氣呢?怎樣才算有骨氣呢?歷史上的讀書人真的都很有骨氣嗎?

我們說,骨氣是一種正氣,一種浩然正氣,一種含英吐華的天地精氣!其在社會生活與人的生存過程中的個體表現,套用亞聖孟子的話說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在歷史上,確實有不少讀書人骨氣很硬,在大是大非面前,在民族危亡之際,能夠做到正氣凜然,豪氣干雲。如:“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屈原;“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譚嗣同;“寧肯餓死,也不願吃美國人的麵粉”的朱自清……他們飽讀詩書,腹有芬芳、心有正氣、身有骨氣,是有骨氣的讀書人裡最生動、最典型、最傑出、也最值得驕傲的代表。

而歷史上,也包括今天,沒有骨氣、少有骨氣或骨氣不足的讀書人卻也不乏其例、不勝枚數。

有這樣一首許多人並不陌生的小詩:

嶺南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這首名為《過漢江》的五言小詩,因其狀寫離人回鄉的情真意切而歷來為人稱道和喜愛。特別是下聯,堪稱唐詩中的名言佳句,千百年來,不知道曾經引發了多少背井離鄉的遊子們的感情共鳴!但是,就是這首為人稱道、十分煽情的絕妙好詩,其作者宋之問卻在人品、官品上為古今史家共同詬病。

作為初唐文壇上頗有名氣,有詩詞、書法與膂力過人之“三絕”的文人宋之問,卻是為人卑劣、奴顏媚膝的無骨氣之人,他與當時人人恨不能茹其血、啖其骨的張昌宗、張易之(武則天的男寵和弄臣)兄弟同流合汙,沆瀣一氣,並大言不慚地向武則天寫“情詩”《明河篇》,期期艾艾地渴望做武則天的“面首”(宋之問相貌堂堂,一表人材),並且賣友求榮,廉恥盡失。直到後來,在唐初政局的風雲變幻中,他像一隻皮球,被權貴們踢來踢去,又如河邊一樹柳枝,這人扳來那人折。武則天之後,他迭遭貶謫,成為政治鬥爭的可憐也可鄙的犧牲品。上面這首《過漢江》,就是他在被貶之地的瀧洲(今廣東省定縣)私自逃回家鄉虢州弘農(今河南靈寶,也有說其家鄉為汾州,即今山西汾陽的),經漢江(襄陽一帶的漢水)之際,自己落魄不堪的人生的紀實。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一個逃犯,一個當年紅火一時、逍遙皇宮的達官顯要,如今以貶謫之身,擅自逃回家鄉,政治上的無望,精神上的絕望,榮華富貴之後窮困潦 倒的窘態苦相,這一切,怎能不“情更怯”?又何敢“問來人”?此時此地,衣錦還鄉的風光早已蕩然遠去了,地位、名聲一應俱全地“流水落花春去也!”真是情何以堪,人何以堪!所以《過漢江》之所以如此感人,其實是作者當時心情的最真實的寫照!

錢謙益,明末清初的詩人、史學家,被有些人贊之為“開一代詩風”、“其詩清而奇,和而壯……詩人之冠冕也”(凌鳳翔《初學集序》)。同時,他早年立志以個人名義獨自承擔修編國史的重任,而且獨自完成了煌煌五卷本的《太祖實錄辨證》,由是,聲名遠播,人稱“當代文章伯”、“文苑之宗師”。然而就是這個“詩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從風”的明末文壇泰斗,“天下第一筆”,在人品官德上,卻是一個道道地地的、身體缺鈣的“軟骨病”患者。他在早年遭人彈劾罷官時,意志消沉,非常失望的寫道:“門外天涯遷客路,橋邊風雪蹇驢情”。而在崇禎下詔起用他時,則心花怒放,感恩涕泣:“旋取朝衣來典庫,還如舞袖去登場”(《九月二十六日恭聞登極恩詔有述》)、“重向西風揮老淚,餘生何以答恩殊”(《戊辰七月應詔赴闕車中言懷十首》。為了表示忠心,他還將“皇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寫成對聯,張貼在自家府邸大門口,以張揚自己對“皇恩浩蕩”的感激涕零。不久,他以年輕貌美、歌妓出身的妻子柳如是(柳小錢35歲,是當時聲聞遐爾的藝人、名人,作家郁達夫說她是“秦淮八豔”之首;現代著名大學問家陳寅恪寫有長篇專著《柳如是別傳》)出面攻關,諂媚權貴阮大鋮(阮系歷史鉅奸魏忠賢的乾兒子,也是一個有才無德的大文人、真小人),謀得禮部侍郎(近於今天的外交部副部長)之職,成為南明重臣。然而,當清兵南下,包圍南明王朝的都城南京之時,錢謙益不僅自己響應清人召喚,率先剃髮,而且還積極做其他一些大臣們的思想工作,並在大雨滂沱之中,率先開城投降,被清朝授予同樣的官職──禮部侍郎。由前朝侍郎到後朝侍郎,真可謂“國破官職在”,因而,錢謙益被時人譏為“兩朝領袖”。

錢謙益見風使舵、諂上媚貴的為人品位,連百年之後的乾隆皇帝也不屑一談,乾隆評價錢“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復存?……遭際時艱……靦顏降附,豈得謂之完人……更不足比於人類矣”。並且下令將錢家所藏之書查抄後一火焚之。可見一個缺乏骨氣、朝三暮四的“叛徒”,不僅被他背叛的原主子唾之棄之,連投靠的新主子也看他不起。

錢謙益事清之後,官運並未亨通,相反,因他曾有南明重臣的“前科”以及偶爾在詩中發些牢騷,又加同僚中有人借他學生的案子排擠他,所以,他屢遭打擊,鬱郁未得大志。他曾以詩言志道:“一介遺臣死恨遲,毀家抒恨流東海”、“百年身後猶遭毀,應恨當時獻謅眉“。他臨死之際,無可奈何地後悔說:“當初不死在乙酉日,現在不是太晚了嗎?”(乙酉日即公元1645年5月15日,錢率人開城降清之日),頗有幾分沒有在1645年保持貞節、投水而死的懺悔(當時,其妻柳如是倒是曾勸其投水而死,以成名節,但錢以手探湖,曰:“水冷,奈何?”遂拒之)。“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錢謙益的這聲嘆惋,是真心悔恨,還是文人作秀?恐怕二者兼而有之。但無論如何,錢的這種嘆未早死的心態,絕不能同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抗日名將吉鴻昌的“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的肝膽豪氣同日而語。

另外,還有人所共知的蔡京。蔡京曾官至北宋末年戶部尚書(近於今天的民政部長和財政部長),四次擔任宰相近二十年之久。此人天資聰穎,才學出眾,書法、詩詞、散文均頗有造詣,尤其工於書法,宋代書法界著名的蘇(軾)、黃(庭堅)、米(芾)、蔡(京)“四大家”之“蔡”,指的就是蔡京,他的書法以行書見長,有“字勢豪健,痛快沉著”的特點,被稱為蔡體,為時人楷模。但蔡京的人品之低與其官位之高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為人陰險狡詐,在朝中,專權弄權,結黨營私,陷害忠良,飛揚跋扈,被朝野共斥為“六賊之首”。後被宋欽宗貶至嶺南,沿途百姓和所有商販聞知他是鉅奸蔡京,一概不予出售和施捨給他食物。蔡京,這個曾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戶部尚書和宰相,最後竟然生生餓死在貶謫的路途之中──這也算是惡有惡報了。

當然,中國歷史上最典型的有才無德或者說有才缺德者,應當數秦檜與和珅。

秦檜作為民族敗類、千古罪人,不僅舉國唾罵,其德行之劣,連秦氏後人也羞於啟齒。據說,秦檜死了百數年之後,他的一位同宗到杭州西湖遊覽,面對跪伏在民族英雄岳飛足下的秦檜銅像,羞慚萬分,感慨萬端,他說:“人自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世人皆曰可殺之徒,卻是造詣高深到空前絕後地步的大書法家──也許,今天許多不研究書法的朋友們並不知道:我們今天廣泛應用的“宋體”字,其創造發明者就是秦檜。而一生斂財相當於當時大清朝15年國稅收入總和的“中華第一貪”和珅,卻是精通漢、滿、蒙、維等多種話語的“語言學家”。道德品行之低與藝術水平之高形成的反差,如此鮮明地體現在一個人的身上,確實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然而,歷史就是如此的真實,也是如此的殘酷。

李白雖然“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被杜甫稱為“天子呼來不上船”,但唐玄宗的一尺黃綾丟過來,他還是樂顛顛地走進長安城那高大的未央宮,為楊玉環字斟句酌、十分賣勁地一氣呵成了《清平調·詞三首》:“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把楊貴妃寫成天仙下凡,神女自羞,花容月貌,飛燕難比!討好奉承,媚態可掬,簡直到了令人肉麻的程度。(關於這段史事,後人一直為一生人格清高、特立獨行的詩仙李白有此瑕疵而惋惜)。杜甫雖有“詩聖”之稱,但在早年卻天天想當官,那一年,他騎一頭瘦驢,從洛陽西去,直赴長安“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在殘羹冷炙中仍然燃燒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官欲。在這裡,李杜的骨氣的確不能讓後人秉公恭維了。

抖落出上述這些公案,儘管殘酷,但卻是史實。由此看來,骨氣不是每位讀書人都能具備、都能保持的,特別是很難終身保持的,當然更不是讀書人特有的“專利”,既便是才華橫溢、名垂青史的傑出人物也有瑕疵。

所以,古代聖賢們講的“完人”即“立德、立言、立功、立行”的標準,確實是一個不易達到的崇高境界!縱橫文壇,通攬史書,無論達官政要,士農工商,能無愧於“完人”之稱號者,實在屈指可數。

當然,需要說明的是,第一,衡量一個人有沒有骨氣,不是僅僅看他是否忠於朝政,是否為權貴服務。如果這個朝代,或者這個朝代的統治者是清明廉政的統治者,是為天下大多數百姓服務的執政者,那麼,忠於這樣的當權者不僅不是缺乏骨氣,而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如果這個朝代的當權者昏庸無能,忠奸不分,殘暴腐敗,欺壓百姓,但卻有人阿諛逢迎,高唱讚歌,或為虎作倀,甘為幫兇,那麼,這樣的人不僅與“骨氣”無緣,而且必將成為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奸佞小人。相反,面對淫威,面對代表邪惡勢力的強權政治,為了天下百姓的利益,為了國計民生,能夠勇敢地陳辭直諫,指斥奸邪,批駁無道,匡扶正義,如岳飛、文天祥之於南宋、海瑞之於大明等等,誰能不對他們的鐵骨錚錚肅然起敬呢?因此,並非一提及歷史上為皇帝服務、為統治者服務的人,就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視為無骨氣之人。只要他不是為了個人利益,小團體利益,苟且鑽營,卑躬屈膝,喪失人倫地去投當權者、統治者所好,並以此種投機鑽營獲得的權勢去欺壓平民百姓,打擊正直忠義之士,那麼,就不能籠而統之地斥之為無骨氣。

第二,一個人究竟有沒有骨氣,同這個人讀書的多少、受教育程度的高低,並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從古至今,讀書不多,甚至一天學堂未進、一字不識的人群中,並不缺乏善惡分明、骨氣硬朗的血性漢子、貞烈巾幗。他們雖然不知書,但達理,能夠明辨是非,區分清濁。因此,在血與火、生與死的緊要關頭,他們總是能夠以樸素的感情做到大義凜然,浩氣沖天,甚至不惜一腔熱血、五尺身軀,去為正義而獻身。正如魯迅所云:“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他們是‘中國的脊樑’。”由此,我們也可以得出結論:骨氣不惟讀書人所獨有,無論讀書多少,文化高低,只要他為了國家和民族、為了蒼生黎民而埋頭苦幹、拼命硬幹,只要他在老百姓需要他的時候能夠為民請命,能夠捨身求法,他就是“民族的脊樑”,他就是最有骨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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