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道德經》,第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絕。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博。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所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我們先看前三句:“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絕。”

可這樣翻譯:善於建立的,不會被拔除。善於掌握的,不會脫手,子子孫孫祭祀不會斷絕。

“善建者”。從下文看,“善建者”,不僅指善於建立天下政權,也包括善於建立諸侯邦國、建立鄉里、建立家族、建立個體生命。

“善抱者”。善於抱穩,不脫落。不僅指抱住天下政權,也指抱住邦國、鄉里或者個體生命。

“子孫祭祀不絕”。春秋時期的中國,家族是社會組織中心,宗廟非常重要。宗廟祭祀斷絕,等於家族血脈斷絕,這是春秋人最恐懼之事。斷了香火,祖先不再有後人祭祀,是天大的不孝。

春秋的祭祀,有等級規格。天子可以祭祀祖先,也有祭祀上天、祭祀上帝的特權。諸侯國君除祭祀祖先之外,也有權祭祀本地山川河流自然之神。士和庶民階層不能祭祀上天、上帝和自然神,但可以祭祀自己祖先。政權分等級,祭權也分等級。

不管處於什麼祭祀等級,一個家族能維持宗廟祖先祭祀,這是這個家族仍然存續的表現。

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大克鼎,西周器物,腹內壁有銘文二百九十字,內容是一位叫克的貴族紀念天子對他的土地和奴隸的賞賜,銘文以“克其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收尾。

西周以來,青銅器銘文中常以“孫孫子子永寶用”類似祝辭收尾。祝願子子孫孫永遠保有這個祭祀用的青銅法器,這就是“子孫以祭祀不絕”的意思。

從“子孫以祭祀不絕”來看,老子是認同祭祀的。祭祀禮儀,是周朝禮樂文明的核心,史官負責祭祀安排,老子是這方面知識權威。孔子問禮老子,祭禮當是重點。

《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載:“春秋期間,有三十六位君主被殺,有五十二個國家亡國,諸侯逃走不能保有社稷的,不可勝數。”

原文:“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

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春秋期間,是中國的文明盛世,是中國思想和人格的高峰。春秋中國諸國競爭,戰爭多是貴族之間戰爭。戰爭次數多但規模小,上萬人會戰極少,庶民並不直接參戰拼殺,對普通民眾直接傷害不大。春秋時期中國經濟和人口發展迅速,社會思想自由,思想大家湧現,老子、孔子都是春秋思想家。大家不要有一個錯覺,認為春秋是亂世。春秋不亂,孔子周遊列國,並沒有遇到什麼嚴重危險。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絕。”講了善於建立和善於抱穩的人,子孫能夠祭祀不絕。怎麼去建立?怎麼去抱穩?我們看下面的句子。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博。”

可這樣翻譯:修“德”,從自己開始,這樣的“德”才真實。修“德”於家,家中“德”有餘。修“德”於鄉,“德”就成長。修“德”於邦國,“德”就豐盛。修“德”於天下,“德”就廣博。“邦”,指諸侯封國。“天下”,指全國。

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用一滴水的漣漪來形容,老子認為“修之於身”,從自我修德開始,就是這“德”之漣漪向外擴散的水滴。

這很清楚,善建者和善抱者,他們之所以善於建立,善於抱穩,就在於他們善於修德。

從上述自我修德以影響世界的觀念中,我們可以看出,老子仍然處於周文化的流脈中,老子本章所講的仍然在周王朝“以德治國”的治國哲學框架內。

周公治國之道,強調的是“敬德保民”,修德以配天,以良好的德性,以匹配上天的要求,用心保護好民眾。孔子追隨周公之道,也講要“為政以德”。

周公、老子、孔子都講“德”,但如何實現“德”,老子與周公的想法並不一樣。周公認為應當以禮明德,用禮樂教化來實現德政。老子講無為而治,朝廷自律自控以釋放民眾自由,反對以禮教干預壓迫民眾。

本章的核心是修“德”,“德”是什麼意思?我們先看看“德”字的淵源。

商朝甲骨文中有“德”的象形字,學界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耕種使種子發芽養育生命。另一種解釋為眼睛看路,走正道。大家可以看看我發的“德”字字形演變圖。

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德字,似以耒耜耕種,種子發芽。

先秦文獻中對“德”的用法,主要是與民眾生計、與創生有關,與眼睛看路走正道似乎關係不大。

例如《左傳》中說:“民生厚而德正。”民眾經濟富裕,德就正了。

《韓非子》中說:“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 ”“德”,就是人建立生計。

《莊子》中說:“化生萬物之謂德。”把萬物創生化育出來,就是“德”。

《周易》中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最大的“德”,就是把生命創生出來並且維繫生命系統。

有了“德”與“生”關聯的這些證據,我們再來看一下《道德經》關於“德”的描述。

《道德經》第十章: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創生之畜養之。創生而不佔有,生長而不主宰,此為玄深之德。

《道德經》五十一章:

“道生之而德畜之。” “道”創生萬物,“德”畜養萬物。

“德”,不僅是一種有益於畜養生命的秩序,也是一種畜養生命秩序的能量。後人用“德”,多著眼關係,忘了同時是能量。

老子所用“德”的概念,與甲骨文“德”的形狀似耕種以求種子發芽以養育生命是一致的,就是生養生命。

理解“德”是以生命為中心,發育和養育生命,我們再回頭來讀本章這幾句修德的話。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博。”

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德,好生之德,生命繁盛。

“德”字的涵義就是有益生命,我們依此重新來看這幾句修德的話,可以這樣理解:

從自己出發,做熱愛生命之事,是真的德性。家人和家族熱愛生命,這樣德性就有富裕了。鄉里人熱愛生命,德性就生長了。邦國之人熱愛生命,德性就豐盛了。使天下人熱愛生命,德性就博大了。

以“德”為中心的修行,以熱愛生命為中心的德性,從自己做起,做到鄉里,做到邦國,做到天下,傳播的是熱愛生命、養育生命、服務生命、和保護生命的能量。

宇宙之中,凡事莫大於生死二字,“德”源於“生”。

對老子這樣有本體論前提的思想家來說,“修德”這樣的德性倡導,自有深遠的宇宙觀的淵源。為什麼要修德以愛生?這是因為上天之道,就是創生萬物和維護萬物之道。

宇宙中最神奇的地方,就是萬物和生命從虛無的宇宙中被創生了出來。一個“生”字,道盡我們所處的宇宙之奧秘。在這個意義上,本章的“修德”,說到底就是“修生”,就是“愛生”,就是《道德經》中所講的“貴生”。

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虛無寂靜的宇宙中,出現生命地球,天之大德。

按照老子的思想,這個“生”字,這個創生的“生”字,生命的“生”字,應當刻寫在聯合國大門上。

想想父母對孩子的態度,我們大體就能明白老子所說的“德”的內涵。父母對孩子的期望,首先就是孩子一生的健康與安全,有正常的家庭生活,生兒育女,有一份工作養家餬口。其次才會關注孩子的事業成就和生活品質。父母對孩子的關注就是以生命為本的。

父母對孩子之愛,是天然本能,不用修行就有。治理天下者,能有這種愛意在心嗎?能以愛心去對待天下人嗎?很難。由親情之愛到人間博愛,中間必有鴻溝。中國無論道家、儒家和墨家,都希望通過修德以跨過這鴻溝,但這方向對嗎?有可能嗎?

要實現以有益生命為中心的治國之道,必當避免戰爭殺戮,必當避免剝奪民眾自由和財產,民眾自由、安全且負擔輕,才有從事生產的積極性,社會才會富裕,生命才能得以養育。

我們看下幾句:

“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

可譯為:以自己的身體生命來觀察理解別人的身體生命,以自己家去觀察理解別人的家,以自己鄉去觀察理解別人的鄉,以自己邦國去觀察理解別人的邦國,以自己的天下去觀察理解別人的天下。

這個”觀”,指觀察、認識、理解。

這幾句講的是,所謂“修德”,順序就應當是設身處地,由己及人。

這是強調上天之道的普遍性,強調人性的同質性,強調對他人的共情能力,對他鄉他邦他國的共情能力。

你身上有的,別人身上也有。你家鄉有的,其他鄉里也有。你邦國有的,其他邦國也有。你天下有的,其他天下也有。

你的慾望和利益追求,你有別人也有。你不想被人殺,天下人也不想被人殺,你別動殺人的念頭。你不想貧困,天下人也不想貧困,所以少去剝奪民眾。你不想被奴役,天下人也一定不想被奴役,所以別想去奴役別人。

將心比心,由己及人,以關心自我生命為出發點,知道天下人也都關心自我生命,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天下不會就黑暗混亂。

理解本章,最適合用今天心理學常用的詞,就是“共情能力”,英文是empathy。

老子“身-家-鄉-邦-天下”這樣修德順序,建立在“共情”基礎上,由己及人,由近及遠,由小及大。

後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說法,也強調這一順應,但內容有所不同,不是以“共情”為基礎,而是以“格物”為基礎,我下面解釋。

《禮記·大學》中說:“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

想將"明德"明於天下之人,要先治理好國家。想要治理好國家,要先使家裡秩序整齊。要想家裡秩序整齊,就要先修身。

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齊家,以禮治家,上下尊卑親疏有別。

老子講的“修身”就是“修德”,“修德”的內容即《道德經》十章的“生之畜之。生而不有,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生育畜養生命,創生而不佔有,生長而不主宰。用現代術語,最高之德,就是人的自由、富裕與安全。

《禮記》中“修身”的標準是什麼呢?《禮記》中將“修身”的源頭歸到“格物”,就是認識事物的格式和級差秩序,“修身”的標準就是遵從親疏有別、尊卑有別的秩序,這是對周公-孔子之道的繼承。這不是建立在人與人“共情”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貫徹一種“格物”出來的知識之上。

老子講的修身修德,是在“共情”基礎上,設身處地去理解別人,約束自己不壓制別人。表現在國家治理上,就是控制朝廷官吏權力和利益的擴張,保護民眾自主和利益,相信唯有自主的民眾才能創造出最真實繁榮與和諧。

《禮記》講的修身修德,是以“格物”而來的知識為基礎,是把“聖人”所認識到的某種自然規律或社會制度的的“知識真理”,從自己開始落實到全社會。具體表現,就是認為世界是一個等級差別秩序,所以要建立一個上下有別的社會秩序。

兩者都著眼於有益生命,但路徑選擇不同。周公之道,是把”聖人“理解的一套代表”真理“的理論在社會中貫徹,老子之道,是保護民眾自主,由民眾自發互動中生一個自然秩序。這兩種思路,在中國歷史上不斷變化形式出來。

下一句:“吾所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我所以知道天下的情況,就是這樣來的。指設身處地,由已及人而來。

天道無處不在,人性無處不同,知道自己的慾望,就知道天下人的慾望了。以對待自己的方式對待天下人,治理天下出不了什麼大亂子。

講到這兒,大家可能會想,上天之道創生萬物和生命,所以治理天下,要以生命為中心,保護生命的自由、富裕和安全,這目標很好,但怎麼去落實呢?

老子心中的“德”到底是什麼?

1776年《獨立宣言》簽署

我們會注意到,老子本章中的表達,只是一種勸說,是用長治久安、“子孫以祭祀不絕”的長遠利益來勸說君主貴族,希望他們覺醒,以國家和家族的長遠利益為重。

但是,如果遇上昏暴之君、自私的貴族和貪官汙吏呢?如果當政者們完全沒有什麼長遠打算,就只顧眼前的特權、利益和享樂呢?

老子那個時代,國家屬於貴族統治者,多數思想家,都是對著貴族統治者講話,是希望統治者覺醒,有點長遠利益思考,老子如此,中國諸子百家都是如此。

世界上同期的其他思想家也大體如此,例如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他們也是對著社會領導階層講話,要領導階層覺醒。他們都不是呼籲民眾覺醒,不是訴諸大眾的權利。

這種情況到十七、十八世紀時候,發生了深刻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從喚醒統治者轉向喚醒民眾,從皇族主權到人民主權,從依靠統治者的明智統治到依靠民眾權利的自我維護,從敬奉統治者到把政府人員變成民眾選舉和委託的公務員。

1776年美國國父們簽署《獨立宣言》,強調造物主平等地創造了人,把人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視為造物主所賦予的不可讓渡的權利。

《獨立宣言》認定國家屬於人民,而政府只是民眾為保護上帝賦予的神聖權利而設立的,政府只能服務於這些權利,如果政府破壞這些權利,民眾有權改變政府。

《獨立宣言》是喚醒民眾來保護自己的權利,是依靠民眾來制約政府的濫權。

《獨立宣言》中“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表達,來源於英國思想家洛克,洛克原來的相關表達是“生命、自由和財產”。

《獨立宣言》比《道德經》晚二千多年,兩者相同的地方,都認為權力有破壞性,必須約束權力,必須給權力一個維護生命的方向。

兩者不同的地方是,《道德經》訴諸君主的智慧和朝廷的自我約束,《獨立宣言》訴諸的是民眾的啟蒙和民眾對政府的約束。

我們就用上面用過的《道德經》十章的內容來對比一下《獨立宣言》。

《道德經》十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道德經》的“生之畜之”,保護生命的創生和畜養,我們可以視為接近《獨立宣言》中說的“生命”。

《道德經》的“生而不有”,創生而不佔有,留利於民,我們可以視為接近洛克所提到的“財產”,也接近《獨立宣言》中表達的“追求幸福”。

《道德經》的“長而不宰”,生長而不主宰,保護民眾自主,可視為《獨立宣言》中的“自由”。

《道德經》和《獨立宣言》關注的是同結構問題,生命、自由與財產,但《道德經》是從君主開明之治的立場表達的,《獨立宣言》是從上帝賦予的民眾權利的角度表達的。

當我們把“生之畜之,生而不有,長而不宰”視為上天賦予民眾的神聖權利,今天”修德“就意味著要建立一個必須“生之畜之”(保護生命權),必須“生而不有”(保護財產權),必須“長而不宰”(保護自由權)的社會,把政府的”無為而治“理解為”不得侵權而治“,把民眾的自主權視為上天賦予的神聖的權利,天之道也。

總結一下:無論是治理天下還是治理自己,要想長治久安,德性都極為重要,修德都是必須。但是,德性的方向和內容的正當性更為重要。

老子所強調的修德,建立在由已及人的共情能力上。共情能力,也是現代管理心理學的重要內容,共情能力是有一套訓練方法的,這也許就是今天的“修德”。

從共情出發,人皆求安全,皆求自由,皆求富裕,在此基礎上建立的人生和制度,就是有共情基礎的人生,就是有共情基礎的制度。

人的本能都是自我中心,唯有成熟的人才能發育出共情能力,有共情能力才能理解人、尊重人並與人合作。有共情能力的制度,才是一個符合人性自然的好制度。

再複習一遍: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絕。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博。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所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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