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聖雄|「無聲勝有聲」:蔣介石和他的侍從室幕僚

苏圣雄|“无声胜有声”:蒋介石和他的侍从室幕僚

張瑞德 著,《無聲的要角:蔣介石的侍從室與戰時中國》,新北:臺灣商務,2017年12月,488頁,400.00新臺幣

諸葛亮的故事經《三國演義》的渲染而膾炙人口。他為劉備屢出奇計,輔佐劉禪盡心盡力,從這樣一個智勇兼備的輔政大臣身上,我們能看到幕僚或智囊對領導者的重要性。實際上,中國曆代隨侍君主之側,協助庶務、出謀劃策的知名人物,著實不少,如蕭何之於劉邦、郭嘉之於曹操、劉伯溫之於朱元璋等。

民國建立,領導人周邊的幕僚人才,仍是不可或缺。如皖系領袖段祺瑞,短暫掌控北洋政府,風雲一時,便十分仰賴徐樹錚為其起草通電、策劃謀略、奔走運作。那麼,承繼北洋政府的國民政府,領導人蔣介石的重要幕僚是誰?其幕僚組織是什麼?如何組成?這些在過去,關注似乎不夠。

張瑞德教授的著作《無聲的要角:蔣介石的侍從室與戰時中國》解答了上述問題。張教授是知名歷史學家,曾任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兼副所長,並曾於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所、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心、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東京大學任訪問學者或客座研究員,現今擔任臺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教授;代表著作有《抗戰時期國軍人事》、《山河動:抗戰時期國民政府的軍隊戰力》等。

本書的副標題“蔣介石的侍從室與戰時中國”,點出了書中探討重點,就是抗日戰爭時期的侍從室,而侍從室這一組織,即為蔣介石的核心幕僚組織。有別於一般學者撰寫之歷史著作,論證紮實但框架冰冷,本書嘗試將侍從室這一機構或制度的歷史,寫得通俗又不失學術性。

蔣介石的“耳目”、“特使”、“智囊”

書中分十章,首章“前身”交代侍從室之前身——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南昌行營黨政軍調查設計委員會,述其成立經過與組織架構,以及實際運作、重要設計成果與績效評估。次章“鳳凰池”,章名意指古代禁苑中的池沼,為行政中樞中書省的所在地,侍從室以掌管機要,被時人視為鳳凰池。這些文字述論侍從室人員的來源、任用過程、專業能力與紀律、幾種幕僚的典型,並嘗試分析這些幕僚人員的心態。

前兩章主要交代侍從室整體組織演變及人員組成,接下來幾章,分別從情報、黨政、軍事、外交、宣傳等方面,專題式觀察侍從室在戰時中國所扮演的角色。“情報”述論負責情報業務的侍從室第六組的組成,情報的取得、分析與運用,情報機構的管理與考核,對各情報機構的聯繫,以及對黨政官員的監察工作。“黨政”述主管全國人事業務的侍從室第三處,為黨國考察及選拔人才之活動,並且述及侍從室在一些黨政重要事件中的角色,如五五憲草的審議、西安事變時的危機處理、1944年度政府總預算編制疏失案之調查、六全大會政綱的研擬、戰後受降與接收的規劃等。

談到戰時中國,不得不提及“軍事”,本書接著展開此一層面,依序述論侍從室與軍令系統、軍政系統之關係,並且舉五個侍從室參與的秘密軍事行動,突顯侍從室的角色,如聯繫餘漢謀化解兩廣事變、拏問韓復榘、策劃空軍出征日本的“人道飛行”行動、1938年花園口決堤、1943年突襲延安的軍事行動。抗戰末期,中美合作愈益緊密,本章之末,並述論中美聯合參謀會報與中美軍事交流。

即如“軍事”章之末談到中美軍事合作,“外交”始終是抗戰中的重要課題。中國是個弱國,以己之力抗拒日本現代化部隊,十分艱難,蔣介石因此投注相當心力於外交。本書遂專章處理這個問題,敘述侍從室的國際問題研究,和侍從室在蔣介石外交決策扮演的角色,並舉實例說明,如侍從室參與研究中日秘密外交、參與韓國獨立運動、出席重要國際會議等。

黨、政、軍諸層面談完之後,本書帶到“宣傳”的層面,討論侍從室最基本的重要工作――文稿撰擬,並由此接續探討由侍從秘書協助撰寫的《中國之命運》之出版與宣傳。指導官方媒體、創辦藝文研究會與聯絡扶持《大公報》,亦為侍從室的重要工作,本章賡續探討。

苏圣雄|“无声胜有声”:蒋介石和他的侍从室幕僚

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左)。右為陳誠。

接著,本書特別探討蔣介石時常運用的“手令”制度,述論該制度的運作重點、對該制度的各種批評,並究明蔣介石好發手令的原因,次則述及手令制度的影響。復以1943年國民政府派遣侍從室秘書沈宗濂擔任蒙藏委員會駐藏辦事處處長,說明侍從室人員到地方去,可以扮演“特使”或類似清代的“欽差”,於地方政務發揮一定的影響力。

作者於本書之末,闡述侍從室的“成敗”,指出侍從室的功能,為以極為精簡的人力,處理各方送呈的大量情報數據,使其成為有價值的情報,有利蔣介石及相關機構參考利用。其次,侍從室協助蔣介石做出決策,並執行一些具有機密性質的任務。再者,侍從室強化對黨政軍機構及外界的聯繫,有助於黨國機器的順利運轉。此外,侍從室尚有為國考察、選拔及考核人才之作用。

不過,作者指出,侍從室雖做出一定貢獻,在運作過程中,也產生一些負面的功能,如破壞正常體制運作、造成下屬的疏離感。與中共相較,蔣介石以侍從室為中心的決策模式同樣有決策權高度集中、缺乏糾錯機制的問題。另外,兩者皆為協商式決策,不過蔣介石弱化各重要決策機構的職權,使得職權有限的侍從室,在蔣介石信任之下,擁有極大的權威與影響力。中共則採取民主集中制的集體領導,重視集體協商和會議決定,中共中央書記處擁有制度上的決策權。至於執行力的兩黨比較,中共黨政軍高度一元化,幹部具有強烈政治信仰,因此決策執行力強;國民政府則黨政軍未能一體化,幹部每多缺乏中心思想,加上地方軍系勢力仍大,因此政令經常無法貫徹執行,不少甚至形同具文。侍從室由於缺乏指揮各部會的實質權力,欲推動黨國機器實非易事。

從侍從室看蔣介石的領導風格

讀完本書,可以對蔣介石的幕僚組織,獲一完整輪廓。不同於劉備之倚重諸葛亮,侍從室作為一個整體,其人員於各個層面為蔣介石擔任幕僚工作。初時區分的兩個處,第一處偏重軍事,第二處偏重黨政,主任各有不同,於不同面向協助蔣介石。陳布雷長期擔任侍從室第二處處長,是蔣介石文膽,參與黨政機要,在侍從室有很大的影響力,也可見蔣時常派陳布雷出面協調黨政事宜,但他很少置喙軍事層面,這方面主要由第一處主任協助,該處主任先後為錢大鈞、林蔚、張治中、賀耀組、商震。

侍從室以主任為首,其內諸多人才,分別就其專長,為蔣介石提供不同層面的建議,與諸葛亮特別突顯的角色不同。這樣的差別,可能呈現了現代國家專業化程度提高,分工更細,以致蔣介石難以仰賴一通才掌握國政。當然,這也與侍從室人員的心態有關。依本書分析,侍從室人員固然忠於領袖黨國,願死心塌地為蔣服務,但普遍存在拘謹守成、開展不足的保守心態。侍從室的重要人物陳布雷,便曾嘆息:“我對不起領袖,這些事領袖多交給我做,可是我都打消了!我也知道這是一個錯誤,想改,可是改不過來,也許是身體的關係,也許是性格的關係!”(本書頁55)這種保守心態,在基層幕僚更為普遍。此外,侍從幕僚缺乏團隊精神,蔣介石嘗召集侍從室各組長,責備侍從室缺乏組織的訓練,僅能辦公事,而不能輔弼領袖,佐理政務。(頁56)

蔣介石雖然指責侍從室輔佐不利,但侍從室作為蔣的貼身組織,會形成這樣的文化,其實與蔣個人息息相關。1948年5月,蔣當選行憲後首任總統,西北行轅主任張治中,見國勢日非,寫了一篇《對當前國事之檢討與建議》,供蔣參考。文中對蔣的領導缺點,有深入的觀察。

張治中指出,蔣之思想,自底定全國以後,似漸有保守傾向,以致若干亟應改革之要政,受蔣憚於改革之態度影響,往往因循不決;蔣之態度,為儒家態度,而非法家態度,身為國家元首、革命黨魁,僅持儒家態度以謀治理,似不足以適應今日之時代。其次,蔣心思過於細緻、過於深刻,顧慮愈多、求治之心過切,未免流於急躁,動以盛氣斥責幹部,此不但不能使工作推動有效,徒使幹部養成掩飾矇蔽之風氣,對蔣之領導作用,只有極壞影響。一般幹部,均不敢以逆耳之言相進,唯恐激怒於蔣,甚至國際間有流言稱蔣為世界各國領袖之中,脾氣最壞的一人。(國史館《蔣中正總統文物》,典藏號:002-080114-00012-008)

從曾任侍從室主任、長期近身觀察蔣的張治中之語,可以看到蔣個人的領導風格,的確可能造成侍從室謹慎而不敢開創的風氣。蔣中正責備侍從室的不足,問題根源其實就在他自己。或也因此,他的侍從室內難有類似諸葛亮這樣掌控全局、出謀劃策的人物,因為蔣個人便是這樣的人物,他是參謀出身,顧慮多且細密(頁424)。有另一個強而有力的幕僚在身邊,難免互斥。

打破“無聲”的“首席智囊”

當然,蔣身邊不是沒有影響很大的幕僚。這個人必須有相當官場經驗,瞭解政治操作手法,嫻熟幕僚業務。這個人便是侍從室前身行營設計委員會的催生者:楊永泰。他的重要性之大,使他甚至被視作蔣中正的諸葛亮。

楊永泰,字暢卿,廣東茂名人,比蔣中正大七歲,先後畢業於廣東高等學堂與北京法政專門學校。早年追隨孫中山投身革命,之後離開孫加入民國初年的重要政治團體“政學會”,該會後來形成民國重要派系“政學系”。楊曾任廣東省財政廳長、廣東省省長。1928年初,透過政學系要角黃郛與熊式輝的引薦,楊結識了蔣介石。

苏圣雄|“无声胜有声”:蒋介石和他的侍从室幕僚

楊永泰

當時地方軍系坐大,據說楊向蔣提出了“削藩”之策:以經濟方法瓦解馮玉祥的第二集團軍,以政治方法解決閻錫山的第三集團軍,以軍事方法解決李宗仁的第四集團軍,以外交方法對付張學良的東北軍。蔣聽聞楊的計策,肅然起敬,依楊的計策,於蔣桂戰爭、中原大戰獲得勝利,楊也漸漸成為蔣的“首席智囊”。

中原大戰之後,蔣介石將注意力置於剿共,前三次圍剿都遭到失敗。楊永泰向蔣分析失敗原因,認為中共與北洋軍閥不同,純以軍事對抗無法獲得成效,遂獻策“三分軍事,七分政治”。1933年,蔣介石在南昌建立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行營,以楊永泰為秘書長,最終逼使中共軍隊退出贛南。之後,楊永泰又獻策讓中央軍入川、建立峨嵋軍官訓練團,使中央勢力得以掌控四川。

楊深獲蔣的信任,權勢日漲,令國民黨內其他派系不滿,蔣為平息不平之聲,將楊調為湖北省政府主席,暫時避開風頭。1936年10月25日,楊在漢口準備乘渡輪返回武昌時,突遭槍擊刺殺。這位屢出奇計、為蔣出謀劃策的當代臥龍,就此離開人世。(以上參閱左玉河,〈楊永泰:蔣介石身邊的“諸葛亮”〉,《同舟共進》,2009年第4期,頁46-50)

楊永泰被刺次日,蔣介石聞楊永泰之此訊,於日記記下:“得楊暢卿被刺殞命驚耗,不勝驚駭悲痛,嗚呼哀哉!”(《蔣介石日記》,1936年10月26日)月底,又記:“暢卿被狙殞命,實為左右之損失,此實本月最不幸之事也。”(《蔣介石日記》,1936年10月31日“本月反省錄”)

楊去世之後,蔣的左右,的確少了如此深謀遠慮的人物。侍從室的陳布雷等人兢兢業業,就是少了點開創性或政治謀略,與聲名大噪的楊永泰相比,近乎無聲。惟或也因此,這批無聲的要角不致像楊永泰遭到非議,甚至遭到暗殺之結局。楊去世之後,蔣介石的侍從室,也不再有類似楊的人物,蔣當政愈久,自信心與使命感愈強,似也不是那麼需要“有聲”的幕僚。如是說起來,對蔣來說,實在是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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