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珍的遼遠寂寥

兒時,對時空的一種感覺是遼遠寂寥。那時候,頭頂有蜜蜂、蝴蝶飛舞嗡營,往上蒼鷹翱翔、雲雀歡唱,再往上高天流雲悠遊,而白雲之上藍天澄澈、幽深天穹有日月星辰運行……我常常孤獨地站在這唯一一個具有生命的星球的一隅,仰望星空,不由得生出遼遠寂寥之感,於神秘氛圍之中觸摸對蒼天無限的敬畏和對鬼魂神靈的恐懼。

稀珍的遼遠寂寥

長大一些,“革命” 來了,時空錯亂,紛亂動盪。置身亂哄哄的紅塵中再也體味不到遼遠寂寥,人們普遍失去了對上天的敬畏和對鬼魂神靈的恐懼,有的只是來自人間的巨大恐懼。

對我而言,這種恐懼不只是心理層面的,它還是生理上的。1970年,有幾個革命的老少爺們為要觸及我的靈魂,用拳頭招待過我的頭部。幾月後的一個半夜,我先是左半身劇烈痙攣,全身似乎要收縮成一團,一會兒就暈厥過去了。醒來時,看到我母親和年幼的三弟正哭著呼喚我,院子裡的一些鄰居也焦急地圍在我身邊。自此以後,每當體弱、焦慮、感到擁擠壓迫便會發作,嚴重吋一天要昏過去幾次。發作過程的那種痛苦非語言所能描述。我那時真希望昏厥過去後就別再醒來,然而一旦醒過來,看到母親憔悴焦慮的容顏和三弟茫然無助的眼神(父親和二弟在他鄉),我就不能不強撐著活下去。又過了幾個月,醫學院神精科盧亮教授的診斷為:局灶性癲癇。按照這個診斷對症服藥,病情終於控制住了。醫生囑咐:不要一人外岀,避免在危險的地方活動,不能從事高溫、高電壓、高轉速等工作,不要過於勞累,保持情緒平和寧靜……等等。

也就是說,人生本來不多的自由度又被大幅縮減了,深感“不自由,勿寧死”只是一句詩人的口號,普通人即使想死也要受到人世間的諸多限制。我終於長大成人了,不再怕鬼神,恐懼來自我的同類,得時時提防,而我自已也須時時牢記醫囑。既打定主意要活下去,那就逃避吧。

稀珍的遼遠寂寥

逃避這種現實恐懼的辦法一是找一些被禁止的文史哲名著悄悄地看,雖然篇簡湮沒,歲月遼遠,其中卻深藏無窮天地。找不到書時就琢磨一些數理難題,那裡同樣存在著另一個世界,一樣有深邃、遼遠和寂寥。

另一種逃避現實恐懼的辦法是約上幾個夥伴到遠郊山野寫生,那裡大自然仍然存在,白晝高天流雲,夜晚星垂四野。其實不必求遠,那時的山城沒有什麼高樓,天際線由天穹與山峰林木銜接而成,幽藍沉靜的天空依然向我展示亙古以來的遼遠和寂寥,引導我自由地遐想。然而無論怎樣逃避,怎樣尋覓,我總是感受不到童年記憶中的那種遼遠和寂寥。

後來,歲月唏哩嘩啦地就這麼過去,那些恐懼的亂像終於消失,只要不太勞累,不過於焦慮,也可以不在乎醫囑了。我似乎可以重新咀嚼兒時的遼遠和寂寥。然而,隨看城市的快速擴張,在功利驅使下,開發商置密度、容積率於不顧,城市已瘋長成為遮天蔽日的鋼筋混凝土森林,廣闊無垠的天空被撕裂得只剩下絲絲縷縷、星星點點的空隙可以漏岀。雖然有園林、水景等點綴在樓盤之間,但俯仰之間,我能夠用視覺享受的物質空間越來越逼窄。連郊區農村的土地也被高樓大廈日益蠶食鯨吞,要想獲得極目遠眺的快感,只能驅車遠尋,而被設計師玩壞了的新農村建設,好像也失去了原生態的空曠自然,用矯揉造作搔首弄姿地撩撥遊客錢包。那麼就去海南島、去有海岸線的地方,甚至去沙巴島、普濟島、新西蘭、澳大利亞……來一趟自由行,可是不管去哪裡,我都只是一枚飄萍,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窩。

稀珍的遼遠寂寥

據說,在現代的一項科學研究中,科研人員發現梵高的後期作品,包括《星光燦爛的夜空》在內,包含有一種物理上稱為“湍流”的神韻。而在2004年3月4日,美國宇航局和歐洲航天局公佈了一張哈勃太空望遠鏡拍攝的太空照片,並稱“這幅太空攝影作品與梵高的名作《星光燦爛的夜空》有‘異常相似’之處。

人們說梵高超於常人的感悟能力和繪畫表述能力來自其長期處於癲狂狀態。我痴迷於遼遠和寂寥,是不是也是一種病態?不,這不是病,追求廣闊遼遠、寂寥疏闊,無非是人們渴望生存單純、乾淨、安全和自由的本性。君不見人類為了看得更高更遠,追求獲得宇宙中更大的自由,在很少有人類活動干擾的地方,建立了很多天文臺,諸如:西班牙加那利群島的羅克天文臺、位於斯科特南極站的南極望遠鏡、中國貴州的平塘天眼……我們窺探不起浩渺宇宙,也不具備梵高那樣天才的想象能力,那就請勿剝奪我們仰望星空的權利。

稀珍的遼遠寂寥

人類還在繁衍,城市還在擴張,個人生存的空間越來越窄小,我有時會莫眀其妙地感到有些氣悶、甚至有些窒息。少修建一些高樓、高牆,留給我們適度自由。擁有權勢、金錢的人,或許可以獲得更多的空間,然而卻時刻擔心被人奪去,因此他們也不會再擁有“貝勒手上有三寶,扳指、核桃、籠中鳥。”般的閒適寧靜了。

在喧囂紛亂的人世間,還是儘可能保留一些遼遠和寂寥吧……(作者: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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