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害怕

一進地鐵就看見了他。他坐在離我一步之遙的不鏽鋼長椅上,坐立不安的搖晃著上身,左手緊握著座位邊緣的扶手,右手拎著一個破舊的塑料袋子、一個補丁的布質袋子和一個紅茶色復古公文皮包。上身白色的豎條紋襯衣領口處是反覆清洗留下的破舊痕跡,是那種老式的滌綸襯衣,淡灰色的條紋,不是特別明顯的那種。衣服是長袖的,袖口的紐扣沒有扣上,因為釦子已經跑掉了。下半身是藏青色的褲子,褲腳可能是過長的緣故,有些已被他自己踩破。半黑半白的短髮僅管凌亂倒也顯得精神,但額頭上刻滿的皺紋和稍稍渾濁的眼睛又顯得有些彷徨。他雙眼緊緊盯著車門上方的到站信息,時而半起身,時而坐下。每當過道上的人群走動,他會時而左傾斜看,時而右側身看,如坐針氈。

坐在他右手邊上的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小夥,瓜子臉,眉清目秀,簡單的棉質T恤,沒有過多的圖案裝飾顯得十分乾淨。和旁邊的女孩兒不同,小夥沒有玩兒手機,只是氣定神閒的在思考些什麼,眉宇間能看出他和一般年輕人不一樣的素養。他們之間隔著10多公分的距離,每當地鐵起停,由於慣性他會跟著左右搖晃,當他們相互碰撞時,老人總是會向左邊靠一些,試圖留出更多的空間,哪怕他已經坐到了最邊上,已經沒有了移動的可能,他還是下意識的向左邊傾斜,好似這個位置並應該屬於他。

我就站在他們正對面,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拉著扶手,假裝看手機看得認真,以怕讓他感到更佳不適。突然他用南寧方言向旁邊的年輕人問道:“浪東(琅東)到了嗎?”,他聲音特別大,以至於引起了身邊所有人的注意,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不耐煩,有的人嫌棄挪動了位置。旁邊的年輕人似有震耳欲聾之感,他大驚,頭轉向他,並禮貌的表示自己沒有聽懂他說的話。他視乎也看懂了年輕人的意圖,於是又說了一遍,聲音比上次還要大,我有些覺得他不怎麼有禮貌,哪有這麼大聲問別人問題的禮數。年輕人抬起頭來看了看我,我知道年輕人想問我有沒有聽懂。我猜測他想問哪一站到了沒有,但是我確實聽不懂他說的站名,只隱約聽到一個東字,大概猜測是琅東,因為東字除了火車東站和琅東站外好像沒有出現,而他說得又很短。我將猜測告訴了年輕人。年輕人向他擺了擺手,表示還沒有到。“我聾了,耳朵聽不見”,他說,臉上露出感激而又質樸的純笑並漏出了他不多的牙齒。頓時,我心裡突然心生歉意。生活中我們好像都習慣了只看表面而不關注原因,在不追究為什麼會這樣的前提下,通過固定思維去下定論,結果成了情緒的奴隸和玩偶。

我用手勢和聲音不協調的向他表示,我也在琅東站下車,讓他和我一起。他開心的笑著,並點頭表示認可,儘管如此,他仍然不停的盯著到站信息,他內心的惶恐與不安讓他心神不寧。

地鐵進了站,我向他示意到站了,他便趕緊起了身跟在我的後面。走到電梯口時,他停了下來,害怕從他臉上流露出來,這讓我感到困惑。“你扶著我一下”他說,這時我才明白,對於不斷向上移動的電梯他是害怕的,他不知道該去踩哪一個,當一隻腳踩上去另一隻腳又沒有辦法跟上時,身體會像後倒,多次經歷已經讓他心生畏懼。於是我站到了他的後面,當他向後倒時我推著他。我讓他抓好扶手,這時我才留意到他穿著一雙快要壞掉的涼拖鞋。上到站臺層,我不敢把他一個人丟下,那樣我內心會過意不去,當一個人被這個社會冷落的時候,我願意對他更溫柔些。

我大致猜到他想乘坐班車出行,儘管我對他說的話時懂時不懂。於是我讓他跟著我,途中他一直向我道歉:“不好意思,我耳朵聽不見,不好意思”。我不敢去幫他提東西,因為我知道這會增加他的不安。因為吃過壞人的虧,所以我們從小就被教育防人之心不可無,以至於我們現在社會信用的欠缺。當看到售票廳時,他開始放鬆下來,手裡拽得緊緊的袋子,也放到了腳邊,流露出一絲的心安,他像我鞠躬表示感謝,“祝您好人一生平安,祝你發大財”他說。儘管這種表達方式在人看來很奇怪,但我知道對於他這代人來說是最真心的,比起職場中的“你辛苦了”,這句話更有分量。

看著他遠去的背景,我突然想到自己耄耋之年的爺爺。他們這代人曾經也在努力的為家庭為國家努力,他們英俊瀟灑過,風流倜儻過,意氣風發過。他們為這個社會做了太多貢獻,但卻從不想給這個社會增加負擔。他們忘不了曾經路有凍死骨的幕幕場景,所以他們感激著時代發展給他們帶來的一切物質條件的充裕,儘管時代的小人掩人耳目的盜取他們的積蓄,他們依然感激。

無情的歲月將他們青絲變白髮,時代也將他們變成了落伍的獨行者。在高樓林立,燈紅酒綠,人來人往的城市裡,他們用血汗錢給子女買了房子,卻遭人嫌棄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甚至被看成是負擔。這讓我想起了巴爾扎克寫在《高老頭》裡的一句話:“檸檬皮榨乾了,他的兩個女兒就把檸檬皮扔在大街上” 。所以他們在人群越多的地方,卻越感到孤獨和害怕。他們害怕高科技;害怕出門;害怕被嫌棄;害怕自己成為子女負擔;害怕仰人鼻息;害怕一個人。害怕從每一天一睜開眼到閉上眼始終如影隨形。

現在很多子女不瞭解父母為什麼不願意到大城市來和他們一起住,不願意過著舒適便捷的都市生活。因為他們只想著自己,卻不知道父母的恐懼。他們一邊被道德綁架著要去孝、去敬,一邊卻又無法掩飾的嫌棄;他們對金錢和物質充滿了諂媚,卻對身邊的人視而不見;他們還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問題,卻把這個鍋摔給了名叫現實的假設。

其實,他真的好害怕,所以,如果可以,請多些理解、包容和關懷;如果無心,請也別再多嚇他,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會面臨這一天。

他好害怕

他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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