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里的老人

楊瑛

原載《散文》2010年第2期

春天,在塞北想起江南。慢慢清晰並浮現出的是那些春光裡的老人。昨日青青,今日蒼蒼,韶華白首之間,是漫長一生?還是恍然一瞬?

晨曉

四時的情趣,春天的晨曉最好。暗夜在天邊的微光裡醒來,飛鳥在朦朧的樹影裡醒來,人們在昨夜的落花裡醒來。大地上,黑色漸漸隱去,綠色依稀蔓延。

火車在光影的交錯中飛奔,開往江南的春天。一站站停停走走,穿過長長的隧道,越過茫茫田野。從乍暖還寒到春意盎然,從蒼涼到翠綠。空間的旅途,劃過時間的軌跡。“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在時光列上,我們是等待的旅人。

等待時,時間總過得慢。我對面的老人不停地看手腕上一塊老式的上海機械錶,圓圓大大的錶盤上,時針、分針、秒針一起滴答向前,秒針像年輕人一樣忙碌,時針如老人般沉穩。我們能清晰地聽見時間的流逝。與老人相隔不到一米的距離,隔著幾十年的歲月。那張皺紋的臉,是我的未來嗎?

這是一位來自鄉間的老人,她面龐微黑紅,說話時總先謙卑的笑。 她唯一的兒子大學畢業後在南京工作。現在,小孫子出生了,她放下地裡的活,第一次坐上火車,充滿了盼望和喜悅。被兒子接進城,是她一去不復返的光陰裡最大的希望和依靠。

迎著明媚的春光,火車緩緩靠向站臺。一個鄉村老人的城市生活就要開始了。可是,從鄉村到城市,不只是一段路。從老家到兒子家,不只是家族的延續。老人的包裹拿起來有些吃力,幾個蛇皮袋子,裝了一個遙遠的故鄉。

清晨

新建的南京火車站像一條船,停靠在歷史的某個座標上。出了車站,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是美麗開闊的玄武湖。火車站這段是玄武湖的一隅,湖邊有很多垂釣的老人。晨風微起,楊柳飛揚水波清漾,老人們獨享清閒。他們不必忙功課、忙生計,只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南京是個使人容易傷情的城市。六朝的殘牆,屠城的血證,門巷烏衣,秦淮燈影,哪一樣不曾揪心!老人們垂釣時是很執著的態度,很淡然的表情,即使魚兒上鉤拉竿的那一剎那樣子也是從容。他們早已瞭然世事的因循,感慨時只嘆一句“人間正道是滄桑”。現在的南京已不是曾經的南京,可玄武湖依舊,紫金山依舊,唯時光匆匆,繁華轉瞬,多麼輝煌和憂傷的歷史也比不上這靜靜垂釣的當下。

這些安詳的老人中會不會有黃侃先生的學生呢?黃先生一生倜儻漂泊,晚年是在南京度過的,一住八年,是他居住時間最長的一個城市。廣州中山大學曾請他去教書,他未答應,說出兩個理由:一則因為路途遙遠,身邊書籍甚多,行動不便;一則因為捨不得離開南京,因為南京的花生米好吃。把複雜的事情用最簡單的方式詮釋,是屬於老人的智慧吧,那些早已泛黃的書卷裡,有黃先生的教誨和曾經青春的手劃下的深深淺淺的筆痕,如今已成舊時光。

正午偏左

到了杭州,滿眼的翠,在春的畫軸裡流淌。碧水如鏡柔柳如煙的西湖邊,飄著清明前茶的清香。人間四月天,逛人間的天堂,隨處可看到老年團。

在梅家塢喝茶時,遇到一位北京團八十七歲的老人和他近六十歲的女兒。老人緩緩走進茶室。他蒼老的雙手合攏放在茶桌上,像一隻時光中的貝殼。

他的女兒沒有老人的從容,初老和剛退休的失落,體力的衰退,比想象的無奈悲涼。終有一天,她也會慢慢心安下來吧。終有一天,我們都將年華老去……

年華老去,人生豁然清晰。那些輕易的別離,如煙的往事,終於認清卻再也無法實現的夢想,還有為了夢想而丟失的自己……,如童年時喜歡的不起眼的玩具,曾給過自己最樸素的快樂,卻被時間重重阻隔,再也尋不回。《野草莓》是伯格曼執導的一部關於老年人的黑白電影。七十九歲的伊薩克是一位醫學教授,在去從前的大學接受名譽學位的路上,他反思人生,彷彿又看到了兒時嬉戲的野草莓地、又看到了站在陽光下的情人。他發現,功成名就的自己錯過了生命中最自然的一部分,那些細碎簡單,然而溫暖如陽光下的野草莓地一樣的平淡時光。

是否因為曾經錯失,所以珍惜人間晚晴?在草長鶯飛的江南春天,聽到幾對老夫妻彼此“老伴”相呼,使人羨老來相伴才是福。 “戀著你弓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千般苦”。無論是青梅竹馬,還是半路夫妻,生活遠不及戲文浪漫。多少的磕磕碰碰、路狹草深,雖已不再美麗,不再強健,卻彼此相惜,執手偕老走在無限春光裡,忘卻老之將至。

華年很短,歲月很長。

正午

在黃山,沒有遇到那位已走進書裡的,每天挑著太陽上山的老挑夫:“在黃山,比太陽起得更早的,是挑夫。與其說太陽是升起來的,還不如說是黃山挑夫挑起來的。”看到很多已到中年的挑夫,他們肩上的挑擔有百餘斤重,裡面裝的是各景點和山上賓館必需的日用品,還有建賓館用的水泥磚石。沉穩的步伐,大汗淋漓,卻不氣喘吁吁。從山底到山頂全靠兩腿丈量,歲月在一級一級彷彿要架到雲裡的石梯上流逝,太陽不老,人卻轉眼就老了。

隔著車窗,看到一位在驕陽下耕作的老人。江南不同於塞北,每一個小小的地方都種滿了莊稼。綠色的田間,一位播種春天的老人,荷鋤而立,凝視遠方,一旁是她的小孫子。原來還有老人承擔著本該屬於年輕人的生活重擔。

人勤春早。過了年,年輕人就都坐著火車走了,只留下這一老一小。老人在向火車張望,她的兒子兒媳也許是坐著火車從田地裡走出去的。她天天看火車,是不是竟從未坐過火車?她不想去哪裡,她早已像莊稼一樣種在土地上。只是,雨水沒有從前豐沛了,能耕種的土地越來越少,沒有了從前的肥沃。

土地是能生長聲音的,詩人說那是大地的簫聲。可現在大地的聲音改變了很多。原來是鳥鳴蟲吟、萬物萌生、一家人汗水和笑聲匝地,現在多是火車的呼嘯,帶走了老人很多原來的記憶。小孫子晚上吵著要媽媽,她沒法,只得掏出自己乾癟的乳房。黑夜中,她聽到自己憨實、蒼老卻寂寞的心跳。

寂靜的鄉間!寂靜的老人!四十多年前,美國人蕾切爾•卡森寫了一本書叫《寂靜的春天》——春天聽不到鳥鳴,濫用農藥傷害了許多生靈,影響了自然的和諧,所以稱為寂靜的春天。書中的村莊是虛設的,但在世界很多地方都可以很容易地找到這個村莊的翻版。

隔著車窗,一切都容易美起來,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是陽光下的黃金。

正午偏右

乘一葉烏篷小船,搖搖晃晃,在微雨中走進了烏鎮。在依水而建,緊緊連在一起的烏黑色建築中,老人反而鮮亮起來。二百多家居民中大部分是在這裡世代居住的老者,百歲老人就有三位。小巷深處,彷彿能看見她們挪著三寸金蓮,在長滿青苔的石板路上款款走過如水光陰。

烏鎮出產一種古老的藍印花布,那是她們從小就學會的技藝。藍草調成的青青藍色配著白雲的顏色,藍得古樸,白得清幽。江南的特質,烏鎮的底蘊,使她們神清韻美。紅顏彈箏,白髮搖櫓,一個個女子的笑顏在窗下的流水聲中不知不覺老去,如蓮花開落,柔和平淡卻牽動人心。

我無從知道她們的故事。也許前幾日,老人從二十幾歲就開始等的海峽那邊的那個人終於有了消息,那遠征的歸人終於回到了夢裡水鄉。回來的這一天和走的那一天一樣,下著細細的雨。少年聽雨石橋上,壯年聽雨客舟中,如今聽雨故簷下。他走進水鄉的剎那,她美好的恍惚,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到了初見時。可得知他是偕妻將子一家老小來的,也終是隔了一席軟軟的藍印花門簾沒有見。為他心安了,她好在還有他的兩個孩子,即便曾望穿了擺渡人和雨中那把油紙傘,守著也是心甘的。簾外,他看到一根她梳落在地的銀髮,輕輕拾起來,放在古老的案桌上,又從懷裡掏出她年輕時的一縷青絲,放上去,就安靜地走了。恩怨得失都清淡如水。在溼溼的江南小巷,到處散發著淡淡的暗香。一定有很多的舊事吧,有悲有喜,還有一種與世隔絕的不真實。小橋流水,千年書院,斜風細雨,她們的故事一定是不同於別處的。

站在悠長的石板小巷,望見近處小小一座拱形的逢源雙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橋下船兒輕輕搖櫓,欸乃一聲山水綠,留下一水面的漣漪。真想和一位老人聊聊天,聽聽柔柔的吳儂軟語,可又不忍,怕打擾她的安詳寧靜。她的笑容若一朵清淡的菊花,開在微雨的江南,皺皺的,很燦爛。

近黃昏

用一天的時間匆匆領略上海,只能感受到繁華二字。直到登上東方明珠塔向下看,人都變成了螞蟻,美與醜,容易和艱難,白領和民工,老外和同胞,年輕和衰老都差不過毫釐。所以在上海火車站看到一位乞討的老人,並未覺得灰暗,即使她渾濁的眼珠十分乾澀,即使有人把零錢投給她時嘆著“可憐”,相對於那些在病榻上的或是已無法自主記憶的痴呆老人來說,她也是幸運的吧。

回程依舊是一列慢火車,車上很多出遊的老人。隔壁鋪位的老人在打牌,認真地爭執,像群孩子。鋪位中間的小桌上有用茶水泡著的假牙。下鋪的兩位也上了年紀,白了頭髮。她們斷斷續續地講述著各自親歷的喜悅憂傷,聽來的悲歡離合。語調沒什麼起伏,過去了,痛不再那麼痛,樂也不再那麼樂,都湮沒在尋常日子裡。

她們在各自的歲月裡暗暗吃苦,慢慢變老。也許是日常間很少被理解、被傾聽,不禁把對方當成了知己,只相逢這一次,卻把最貼心的話兒都說了。我放下書,聽兩位老人細細長長地聊天,忽然之間,心有慼慼焉。我們和老人是多麼不同啊,即使紛亂的時候,也只是找一個路邊的奶茶館,隔開窗外的風沙,和一二好友,家長裡短又不肯說,彼此的故事,因為過分守禮,不願別人平白分擔,即使內心充滿莫名的傷感,也只靜默著喝茶,用淡淡奶香裡的那一點苦那一點鹹沖淡彼此的彷徨悽楚。聽到老人的談話,才知道傾心地嘮嘮家常言語是多麼幸福的事。

火車又重返到南京,在車站停了半個小時。黃昏來臨,淡淡暮色裡,喧囂站臺上,老人們靜靜地看夕陽。明暗交錯的霞光,是他們一生的變幻。我望著他們,希望自己也能慢慢走向她們的歲月,那是席慕蓉筆下悠遠的《暮歌》:“我喜歡將暮未暮的人生/在這時候/所有的故事都已成型/而結局尚未來臨。”寫詩的女子現在也是位老人了,當她老的時候,終於從臺北回到了故鄉。我一直在塞北等她,見了才知道,年輕時容顏並不美麗的她芳華漸老時竟那麼美。

夜晚

太陽沉下去,人間的燈火亮起來又漸次熄滅,天上的星星安靜地等待晨曉。如水的夜,我又重回江南,看到那些春光裡的老人行走在歲月的寂寞裡,他們年長的心似秋月,清澈溫和地遍照人生的角落。在江南的小路上,有很多的落葉。和塞北不同,江南的落葉是在春天,新的長出來,再把舊的頂落,春天在枝頭交接,草木零落復葳蕤。我在江南的春天裡看到四季,也在四季裡看到春天。“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那閃爍著年輕人未曾到過的銀質世界,是老人們煥發出的勃勃生機,不同於年輕人的,是對命運掌控的清晰和堅強,對生命的熱情和珍惜。即使知道有個終點在那,他們雖心慌卻並不抱怨,因為每個人都曾親歷過同花朵昆蟲、明月清風生活在一起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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