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沙孟海這幅行書作品面前,真如臨湖迎風,只見濃雲密佈,撲面而來,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氣勢。儘管此時他已87歲高齡,但是不減當年,筆力依然雄強,而且已臻“人書俱老”的化境。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蘇軾《望湖樓醉書》)
乍一看這幅作品,感到它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用筆粗重、墨色濃黑,彷彿就像是看慣了眉清目秀的靚女,突然撞見鬍鬚滿臉的壯漢,心中一驚。首字真“黑”,濃黑得只剩下一個極小的白眼;接下來,“雲翻墨”“白雨”“卷”“吹散望”“樓”“如”等字,都是在濃黑的筆畫中透露出些許光亮留白。而其它的字即使不像上述這些字一樣,狀似墨團墨塊,但少不了也有一些粗重的點畫。無疑,這些重墨粗筆,很有形式感和視覺衝擊力。可以說,在中國書法史上,它一反帖派清新俊逸的行書傳統筆法、墨法,把行書藝術的筆墨趣味提高到一個新境界。
當然,清代王鐸的作品也有“漲墨”,但他並非有意為之,而是紙墨不佳時的偶然效果;當代林散之精於用墨,但他只是以濃墨蘸水,以求暈化效果;且他倆都是隻有重墨而無粗筆。沙老用墨濃黑,絕不蘸水,再加以粗筆,寫出來的字自然就更有精神。
沙老的書法深受索靖、鍾繇、史游、黃道周、倪元璐、張瑞圖、沈增植,以及他的老師吳昌碩等名家的影響,而且對於秦篆漢隸魏碑、甚至二王、唐宋諸家也下足功夫。你看,作品中“珠”“來”“散”“水”“天”等字的最後一筆,捺腳飛揚,即為章草筆法;“翻”“白”“雨”“地”“湖”等的轉折處,並不是提筆圓轉,而是提筆另起,折鋒爭拗,這又似黃道周、沈增植;而字不連屬,橫向取勢,字形扁方,則很有漢隸的味道。
特別是在作品的章法佈局上,字與字之間分佈堅密,而行與行之間排列疏闊,這既是漢隸的章法特色,又是神似晚明時期的張瑞圖。這種縱密橫疏的章法佈局,再加上幾乎每個字都是左低右高的斜側,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碑派書法在書寫的連續性和統一感方面的不足。所以,他的書法是碑骨帖魂、正大陽剛。相對於帖派書法來說,它很有金石氣,古拙厚重,骨力堅強;而相對於碑派書法來說,它又很有筆墨趣味,深含內秀,並非狂怪怒張。沙老最擅榜書大字,體勢雄肆,氣魄宏大,無人能及。可是,他卻偏愛用短鋒小筆來書寫大字。這樣一來,要寫出粗重的筆畫則不得不按鋒到底,一些筆畫全靠用筆根筆肚來皴擦掃刷了。自魏晉以來,傳統書法筆法無不強調中鋒用筆,並以此作為衡量用筆和線條質量高低的標準。縱然是晚清和民國的碑派書家也不敢不用中鋒,只是用頓挫行筆和扭曲線條,來製造所謂的碑味和金石氣。沙老敢於以身犯險,將他的榜書筆法也運用到了一般的行書作品中,大膽地用筆根筆肚皴擦掃刷。這樣既增加了行筆的阻力,使線條沉澀厚拙,同時也觸筆成勢,動人心魄。可以說,他大大發展和豐富了書法的筆法。 這幅作品的許多字都是用這種筆法掃刷出來的。我們看到,不僅那些飛揚的捺腳是用筆根擦刷出來的,而且“亂” “入” “卷” “望” 等字收筆處的斷鋒,也都是側鋒刷字的結果。
與這種刷筆斷鋒相應的,就是那些大大的點畫。如“黑雲”“墨”“未遮”“忽吹”“望”“下”“如”等等,這樣獨立不連的墨點俯拾即是,瀰漫滿幅,好像是海邊一簇簇嶙峋石礁。他是將線條筆畫肢解離析開來,用這些重點來增強作品的氣勢。所以,沙老的作品中幾乎沒有拖曳的長畫。他收斂字形、緊結筆畫、粗重筆墨,壓縮字距,造成茂密雄強的效果和短促的節奏,給人以很強的緊張感和壓迫感。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沙老已成書壇泰斗,求書者絡繹不絕,使他苦於應酬,也由此產生了許多粗劣之作。這大概就是為名所累吧。
——王世國先生原創【書法品鑑】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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