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辦公室大姐偷偷告訴我，實習生居然家住城西北的某小區，而那個小區是有名的部長家屬樓。
01
單位高牆大院，頂著省直機關的光環，自然吸引了不少慕名而來的群眾。光是水泥臺階前的大鐵門，每天合影的人就絡繹不絕。
我趕緊把電驢推進旁邊的小側門，這周處長休年假，美名其曰辦公室由我主持工作。
作者供圖
雖然底下的“兵”大都是平日裡打成一片的半大孩子，但做領導就得有點領導的威嚴，比如，遲到20分鐘以上，就算是有點德不配位的事故了。
這會兒已經8點45，離德不配位的臨界點也就分分鐘的事兒，我心虛地溜進辦公室。咦，除了早到開門打水的行政秘書，我居然是第一個。
這會兒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坐到大班椅前，用餘光掃射匆忙魚貫而入的小同志們，雞蛋灌餅只啃了一半的，自顧自抱怨二環堵得水洩不通的，還有每天送孩子都被班主任截下來的，我心裡暗暗腹誹，原來領導每天看我們都是這樣的上帝視角。
處長臨行前交給我一個任務，今天辦公室要新來一個實習生，務必盡地主之誼照顧好。
照顧好那是必須的，光是從之前處長接實習生他爸電話時的唯唯諾諾，我就八九不離十猜出實習生得是哪位領導幹部家的少爺小姐。
我們這種單位，別看收入捉襟見肘，但外表那是相當的光鮮靚麗，多少企業為那枚大紅章前仆後繼、加班加點，自然而然，加蓋了大紅章的實習證明那也是相當有含金量。
照顧實習生嘛，我這些年也算耳濡目染，迎來送往的實習生，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不就是好吃好喝供著，安排點不痛不癢的活幹著，中午找張床鋪歇著，最後給張讚譽滿滿的紅頭實習證明麼？！
既有流程，我懂；來的實習生，無一不是七巧玲瓏心的人精兒，人也懂。985、211都只是及格線，這幫孩子們對此行目的也是心知肚明，每天甜甜地遲到早退，很快就過上了機關老幹部喝茶看報的悠閒生活。而對這種不添亂的懂事表現，我們還要感激涕零，因為這幫小祖宗們什麼都不做，確實才是最大的幫忙。
02
新來的實習生簡歷我提前看過，美帝top50的大學，top10的專業，本科在讀，閱歷精彩度一般，如果海投也許很難入圍，但這至少能說明背後的推薦人很牛。
“領導好”，男生稚氣未脫，站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問好，饒是前面做足了功課，我還是嚇了一大跳，趕緊把辦公桌下的拖鞋換成高跟鞋，起身站立。
“客氣、客氣，你快坐”，我馬上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安排行政秘書上茶。
這男生目測180以上，面目清秀，臉頰上有鮮紅的美麗疙瘩青春痘，笑起來有點靦腆，比以往的實習生更青澀，不得不說，第一印象，馬馬虎虎。
“我叫楊書劍，是新來的實習生，以後有什麼事您儘管吩咐，我什麼都能做”，男生自我介紹。
呵呵，人如其名，還挺武俠。我倒有點措手不及，“什麼都能做”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不過轉念一想，人也許就是客套客套，不用太當真。
第一天，結合他的專業特長，我佈置了一個新聞信源，請他找到外媒原始出處和表述。由於近期的網絡限流，外媒網站很難登陸，何況我們單位網速比老牛拉破車還慢。
按照以往經驗，最多半小時，他就會遺憾地告知我上不去，我再痛心疾首地吐槽一下網速，鼓勵他沒事多試幾次，這一天就相安無事地過去了。
半小時之後，他果真來了。我的表演還沒有開始，他就遞上了找到的信源原文，包括新聞稿、正式文件及評論。這也太犯規了，我心裡默唸。
“今天網速還行？”我自言自語，也是問他。
“也沒有”，實習生撓撓頭，“一直上不去，我就用手機開了熱點，還是不行，最後翻了牆，才打開了網頁，是不是有點慢，我下次注意”。
“挺好，挺好，這網站就是難上的很”，我嘴上打著哈哈，卻不得不正眼看待這位有點“軸”的實習生。
按理，資料找到了，實習生今天的任務也就順理成章完成了。你不言，我不語，大家都懂，你大可以在辦公室看小說、寫作業、甚至戴上耳機玩遊戲，只要不影響到別人就好，以前top2的實習生也不是沒有這麼幹過。
誰知這位小哥又不按套路出牌，小心翼翼地，“那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呢，我比較笨，領導請多指導”。嚇得我一個激靈，被領導家的公子叫“領導”還是比較驚悚的事情。
既然這傻孩子積極性這麼高，我也得配合不是，“你如果有空，就把這些資料都看看，標註一下重點，到時候給我講講咋回事兒”，我也和顏悅色，
心想這摞材料少說一兩百頁，這小子的實習期就交代在這兒了吧，內心還洋洋自得，看我多會為領導著想，連他休假回來後的後顧之憂都替他解決掉了。03
第二天、第三天，風平浪靜，實習生照常和我們去食堂吃8塊錢一份的工作餐，一起吐槽宮保雞丁為什麼沒有雞，西紅柿炒雞蛋為什麼沒有蛋，一起把帶絲湯裡的頭髮絲挑出來，再從容不迫地喝下去。
但吐槽歸吐槽，他始終沒有像以往的實習生一樣溜出去開小灶。此外，幫辦公室大姐取快遞，幫小姐姐們換罐裝水，幫老態龍鍾的打印機取卡紙，他像是真的在履行“我什麼都能做”的諾言。
我暗暗揪心，這群豬隊友怎麼這麼不懂事呢？人真是來幫你們幹活的嗎？！人是領導家的孩子，人是來鍍金的！但也是從這時候，辦公室的大姐口中的“我們”慢慢開始包括了實習生。
第四天，單位電梯出了點毛病，辦公室位於20樓，本該咖啡奶茶果蔬汁的下午茶時間自動取消。第一次主持工作，我也有點手忙腳亂，閒下來，竟然發現上午精神抖擻的實習生有點昏昏欲睡的樣子。
“小楊，是不是人有點不舒服啊，要不你早點回家，身體要緊”，我走到他辦公桌前關心。
實習生不好意思地眨巴眨巴眼睛，“對不起，我回國才第四天，時差還沒倒過來，今天下午沒喝咖啡，有點不受控制，我問他們借點茶”，聲音裡滿是被抓包的不安。
啥？回國才第四天，那豈不是一回國就來實習？圖啥啊？我心裡滿是大大的問號。
“啊？不是怪你的意思，你不用道歉，我之前不知道，那你趕緊回家休息吧，也沒兩個小時就下班了，這活兒早點晚點都不打緊”，我急忙說道。
“不要緊，我自己的原因會自己處理好的，我還是到點才下班吧，看大家都忙”，實習生禮貌地拒絕。然後，他真找辦公室大姐抓了大把毛峰泡了整整一壺濃茶，那天下午和大家一起加班到七點。
04
第五天，早高峰遇上傾盆大雨，天跟漏了一樣，大雨滂沱。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雨停了再出行，因為主持工作的虛榮心使然，我第一個到辦公室，此時已經9:15。辦公室靜悄悄的，連開窗打水的行政秘書都沒有到。
叮鈴鈴，電話聲打破寧靜，“領導，我是實習生楊書劍，今天要遲到了，先跟您道個歉，雨太大，我被困在路上了，我馬上下來找個共享單車，最多15分鐘就可以到”，聲音幾乎要被雨聲湮沒。
我的小祖宗，真不用，我心裡幾乎叫囂起來，“別，別，別，雨這麼大，還是安全要緊，你就在車上，什麼時候到都行，今天特殊情況，大家都能理解，要是衣服已經淋溼了，就趕緊回家換件新的，免得感冒”。
我們這種單位，實習是沒有任何補貼的，連中午的工作餐都要自己掏錢，所以幹多幹少其實沒有任何區別，而這些實習生，幾乎從踏入辦公室門的第一天起，就已經能預料到如果不犯顛覆性的錯誤，那張金燦燦的實習證明確定無虞。
那天，楊書劍是第二個到的人，他甩甩溼漉漉的頭髮，站的地方已經是一灘水，“不好意思，我馬上就把地板擦了”，是他進辦公室說的第一句話。
如果我夠高，我想我會心疼地摸摸這個孩子的頭，告訴他，“你認真的樣子還蠻可愛”，可是，他起碼比我高了20公分。
後來，大家陸陸續續到達了單位，晾傘的、晾外衣的、晾襪子鞋的，紛繁雜陳，好不熱鬧。我深知自己臨時主持工作的定位，也不好開口說些什麼，睜隻眼閉隻眼。只有這位實習生，襯衣西褲，穿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書劍，你也脫下來晾涼，這裡面不是還穿了背心嗎？”有大叔好心地提示。
“都已經幹了，現在就挺好的，謝謝您”，實習生羞赧地拒絕。
05
臨近下班，又是週末，整個辦公室已經人心惶惶，潰不成軍。有事要先離開的，我都乾脆准假，誰家沒個大小事兒呢。
“領導，您佈置的活兒我做完了，您看看對不對？”實習生怯生生地遞給我一摞資料。
“都看完了？”
“粗粗看了一遍，可能不是很仔細”，實習生並不自信。
我半信半疑地翻看他遞上來的資料，乖乖，這可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原文啊，標註生僻詞彙的，劃重點的，分層次的一個不少，甚至還在結尾畫了張“思-維-導-圖”，我詫異地望著他，“你怎麼做到的？”
這些年名校精英我見得多了，毫不誇張，把精緻的利己主義演繹到爐火純青，一切剛剛好，我不用太費心，你也不用太虛與委蛇，大家心有靈犀，像實習生楊書劍這麼“軸”的，不多。
“我帶回家去看了，效率還是提不起來，就只能加班”，實習生說得理所當然。
我卻相當震驚，第一次聽說機關部門的關係戶實習生還要加班加點。
“太棒了，小夥子”，我少有這麼不加掩飾地直抒胸臆，機關呆的久了，常用的詞無非就是“還行”、“不錯”、“較好”，連“很好”都不常用。
實習生靦腆地低下頭，臉頰還有隱隱約約的小酒窩。至此，我知道他已經成功地打入了我們這個人情世故並不簡單的集體。
原來，並不是每一個披著五彩袈裟出場的幸運兒都會持寵而嬌，並不是每一個被“塞進來”的關係戶都那麼趾高氣揚地惹人討厭，老天爺賞飯吃，不是為了給你揮霍，而是為你錦上添花。
後來，辦公室大姐偷偷告訴我，實習生居然家住城西北的某小區，而那個小區是有名的部長家屬樓。
喜好一切美好之事，探索一切未知之謎。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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