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汪昌陸
《紅樓夢》第七十四回，曹雪芹說:“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 ”
“天真爛漫”一詞常用來指人心地單純善良，性情直率，沒有城府，本色行事。而王夫人給大多人的印象卻是：不苟言笑，吃齋唸佛，實則虛偽殘酷、心狠手辣、冷酷無情。
那麼，王夫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幫貧救困 善待他人
王夫人是賈寶玉的親生母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會接人待物，可稱得上大方得體，不是個蠻橫之人。
劉姥姥說，王夫人在出閣前，是個爽快會待人的二小姐。時隔多年，仍記憶猶新。劉姥姥對女婿狗兒說起王夫人：“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
第六回，劉姥姥在家人難於過冬之際，厚著臉到賈府打抽豐，正是衝著王夫人厚道會待人這點，這也是劉姥姥在求見路上，雖歷經百般周折不拋棄不放棄的原因所在，在她的信念之中，賈府裡有個不拿大的“二小家”在那，讓她看到了希望，即使空著肚子，也不覺得餓。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在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引見和協助下，見到了當家紅人、王夫人的親侄女王熙鳳，這次雖未見到王夫人，但王夫人對王熙鳳有所交待，當得知劉姥姥未吃早飯時，忙命人傳上飯來，臨走時，還給了劉姥姥二十兩銀子，並給一吊錢路費，劉姥姥感恩戴德、千謝萬謝,真是“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當自己種的瓜果菜蔬豐收時，為感賈府之恩，劉姥姥就急著想送賈府嚐鮮，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臨走時，大家都舍錢舍物，王夫人一次就給了劉姥姥一百兩銀子，若按一兩銀子七百元市價計算，也值七萬塊錢，這可不是小數目，是真金白銀，貨真價實的。有人說劉姥姥是王夫人孃家遠房親戚，王夫人才出手大方，請問，對於一個八竿子打不到，且二十多年未來往的窮親戚，如果沒有顆仁慈之心，誰能這樣？“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臨走時，王夫人告訴劉姥姥拿這錢回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不要再求親靠友的，王夫人能替劉姥姥著想到這種地步，令人感動。
王夫人有時候確實是菩薩心腸。探春是賈政妾室趙姨娘所生的女兒，王夫人僅是探春的養母，並無血緣關係。不管趙姨娘如何百般刁難、惹是生非，也沒影響王夫人對探春的善待與信任。在鳳姐生病期間，王夫人還請了探春、寶釵和李紈三人共同代管榮國府，歷練了探春，也使探春理家的才能得以顯現。可以說，探春自小一直到出嫁，王夫人始終盡到了一個母親的責任。就是對人人厭惡的賈環，王夫人對其也是有心照顧的，平時把賈環叫到自己房裡，讓他抄經等等。
迎春是個可憐的“二木頭”，無親生母親疼愛，誤嫁“中山狼”後，受盡孫紹祖百般凌辱。她回到孃家，也只在王夫人和鳳姐處哭訴自己的悽慘遭遇，迎春自己也說：“幸好，在嬸孃這邊，過了幾年省心的日子。”沒見她到邢夫人處去訴說，也沒見邢夫人給予這個養女半點關心。對惜春出家，王夫人也是反對的，而不是不管不顧。就是與賈府毫無親戚關係的妙玉，王夫人也是下了帖子請來的，給足了“檻外人”妙玉面子。
王熙鳳久病難愈，王夫人急得不得了，一聽說要人參入藥，她連忙親自去找，找來找去，卻只有一些沒有什麼藥性的人參須、人參粉末。她責罵大家平時不知道珍惜保管，致使賣油的娘子水梳頭，最終還是薛寶釵憑藉著自家的關係，給弄來了市面上極好的人參來。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和鳳姐說到府裡現在的姊妹可憐時，王夫人說：“我雖沒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是強的。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屈了他們。以後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她寧願自己日子過得緊些，也不讓園裡姑娘們受罪委屈。王夫人說到做到，她把襲人抬到準姨娘位置的月錢，還是從自己月例中摳出來的，沒有從官中出，一個封建大家族管家能有這樣的胸懷，確屬不易。
缺情少愛 心已滄桑
王夫人表面風光，生於金陵王家，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帶著豐厚嫁妝嫁入豪門，在榮國府正房大院住著，兒女雙全，女兒元春因其優秀，被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讓賈府錦上添花，烈火烹油。
一個人幸福與否，不在權位、富貴，而在於這個人內心的真實感受。外人眼中無比尊貴的王夫人，在家裡卻倍受賈政冷落，激情被泯滅，人如槁木，心如死灰，一腔幽怨無處訴，只有靠吃齋唸佛來打發時間。
書中唯一一次提到賈政晚上安歇，是在趙姨娘房中，由趙姨娘侍寢的。第七十二回，來旺家強逼彩霞作為兒媳要提親，由於彩霞與賈環要好，趙姨娘也看中彩霞，彩霞就派妹妹小霞向趙姨娘急忙求情。是晚得空,趙姨娘便先求了賈政。賈政因說道:“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可見趙姨娘已深得賈政信任，連寶玉和賈環這樣人生大事安排，私下都與趙姨娘商量，而王夫人卻一無所知。
王夫人與賈政關係微妙，聚少離多。賈政喜與清客們下棋閒聊，海闊天空;而王夫人在家主要是陪侍賈母，指導王熙鳳管理家務。元春省親後，怕大觀園荒廢了，就吩咐姊妹們和寶玉都住到大觀園裡去，賈政叫來寶玉吩咐，“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裡”，這是賈政王夫人夫妻唯一一次在一起商談，場面嚴肅認真，一幅公事公辦、秉公執法的樣子，缺乏親情與生氣。
除此之外，小說沒寫夫妻倆單獨在一起的情景，即使在一起，也多是和賈母等人一起共處，如第二十二回元宵猜燈謎，第七十五回賞中秋等都是家族人團聚。王夫人與賈母、鳳姐等人度過的時間，遠遠多於和賈政單獨相處的時間，甚至作者還安排了賈政從第三十七回到七十一回一直在外赴任。
賈政對王夫人不冷不熱，甚至還心存怨氣，尤其是在寶玉的教育問題上。寶玉捱打，第一個來救場的是王夫人。可是“王夫人一進房來，賈政更如火上澆油一般，那板子越發下去的又狠又快”。王夫人來了，卻起了反作用。若是夫妻感情稍微好一點，賈政看到王夫人來了，至少給她一點面子，最後還是賈母出現，賈政才罷手，下跪賠禮認錯。
襲人是寶玉的貼身丫鬟，名字都改了幾年了，後來賈政才得知，賈政問道：“誰叫襲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是誰起這樣刁鑽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喜歡了，便替寶玉說謊，忙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才給糊弄過去。
襲人服侍寶玉可謂精心細緻周到，加之設身處地為寶玉的將來著想，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見，與王夫人想法一致，觸動到王夫人內心，感動得王夫人直呼“我的兒”，隨後王夫人就將襲人的月錢提高到姨娘的標準，而這事，兩年以後賈政才從趙姨娘口中得知。也是因為王夫人未將金釧投井之事及時告知賈政，不明真相的賈政從賈環口中聽到了任意改版的消息，差點將兒子寶玉給打死。
由愛生恨 手段狠毒
王夫人吃齋唸佛，不苟言笑，但對子女，“母愛”情感很深。難得一見的女兒回府省親，帶給家族無限榮耀，但母女相見，萬般柔情湧上心頭，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對所謂“不成器”小兒寶玉，也看得出她是很愛他的。寶玉外出回來，王夫人在問他話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摩挲他的脖頸，寶玉也會滾倒在她的懷裡，搬住她的脖子說長道短，人情味和畫面感極濃。
“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丈夫的不親近，長子的早逝，王夫人心裡有種失獨的恐懼，不知將來路在何方，害怕老無所依。
寶玉捱打時，王夫人心如刀絞，摟著被打的半死的寶玉哭道：“要是珠兒還活著，你就是打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王夫人為何這樣說話？因為如今賈珠不在了，只有寶玉能依靠。賈珠要是在，“打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也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個？”
王夫人只有寶玉這個兒子，寶玉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指望。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護好這個“依靠”。她叮囑襲人照看好寶玉時說：“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
她心裡最怕的就是寶玉會做出什麼有失禮制的事情，王夫人警惕了，她下決心要剷除寶玉身邊那些搞鬼的“狐狸精”，不然，這些“狐狸精”遲早會毀了寶玉。
王夫人的心裡承受能力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恐懼越深重，採取的手段就越極端、越殘酷。身邊首席丫鬟金釧乘自己睡午覺與寶玉挑逗，王夫人只是假寐，翻身起來惡狠狠地打了金釧兒一巴掌，並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並要就此給攆出去，導致金釧投井而死。之後，在邢夫人送來繡春囊的催逼下，王夫人下死手對怡紅院進行一次剷除“狐狸精”的行動，在這次行動中，眉眼身段似黛玉的晴雯死了，和寶玉同生辰的四兒走了，一對自由戀愛的戀人司琪和潘又安雙雙殉情自盡了，具有反判精神的芳官等出家了……
可憐可悲 可恨可嘆
王夫人其實也是個可憐可悲之人，用“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來形容王夫人，一點也不為過。身為貴妃的女兒元春始終“在那不得見人的地方”生活，難以相見。省親時，與祖母、母親相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其中痛苦、委曲只有自己知道。小小年紀，其命運就與賈府緊密相連，自己的前途命運關乎著家族，責任重於泰山，然而，從判詞“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盪悠悠，把芳魂消耗”得知，不久賈府這棵大樹就轟然倒塌，她沒有給家族帶來長久的榮華富貴。
再說王夫人兩個親生兒子，嫡長子賈珠，已娶妻生子，雖優秀，但不到二十歲就離世；次子賈寶玉，銜玉而誕，行為偏僻性乖張，不熱衷仕途，與主流社會背道而弛，不能擔負振興家族大任，最終看破紅塵，懸崖撒手。兩人兒子，一個過早“離世”，另一個最終“出世”，白髮“送”黑髮。
王夫人看是當家人，但處境並並好，甚至可憐。丈夫對自己不管不問，不親不熱。對兒子寶玉，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王夫人只有心疼的份，卻不敢幹涉。賈母也不是真喜歡王夫人，賈母曾對寶釵道，“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不大顯好”就是不滿意。賈母有事無事還可對其發飆，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向賈母討鴛鴦事發，賈母大怒，卻向王夫人一番怒叱，王夫人只伏耳傾聽不敢反駁，還是探春的一番解釋才替王夫人解了圍。由於平時不大管事，又缺少監管，以致王熙鳳拿下人月例錢放高利貸，獲利上千兩銀子，王夫人卻一無所知。攆走下人晴雯，也是經過精心籌劃，不是一攆了之，事後還要編造一整套理由來說服賈母。
再來看王夫人身邊的丫鬟們，既沒挑好，也沒管好。金釧是她最鍾愛的丫頭，王夫人最討厭矯飾之人，她倒好，竟敢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勾搭寶玉，而且還讓寶玉去捉賈環和彩雲，真是忒膽大了！還有一次，寶玉被賈政叫去吩咐，廊上寶玉一把被金釧拉過說：“我這嘴上剛擦的胭脂你吃不吃啊”主動來挑逗寶玉。
試問，王夫人這麼個樸素無華之人，怎麼選了一個如此輕浮的丫頭？這可能與王夫人平時放縱、疏於管理有關吧。王夫人另一大丫鬟彩雲，為了討好賈環，不惜做賊，背地裡偷了王夫人房裡的玫瑰露送給賈環，早與主人不是一條心了，但王夫人還矇在鼓裡，還想讓彩雲做著自己心腹大丫頭的位置，真是可悲！
原本天真爛漫的王夫人，歲月侵蝕了稜角，曾經的美好漸被衝散，逐漸由寶珠淪為魚眼睛。她又如一支縹緲的孤鴻，常“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閱讀更多 紅樓夢研究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