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平昌的「後奧運時代」,一地雞毛

在結束平昌冬奧會的夢幻經歷之後,江原道政府需要從這場“宿醉”中醒來,好好處理一下遺留的麻煩了。

催債

錢的問題總是最要命的。

誠然,作為韓國北部的冬季度假勝地,這個只有150萬人口的多山省份(韓國建制中“道”等同於中國的“省”)辦出了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屆冬奧會。但隨之而來的,就是當地百姓的生活受到了嚴重干擾,與政府的衝突不斷加劇,大量崗位的工資被拖欠已達6個多月。與此同時,像天文數字一樣昂貴的冬季運動場館卻空空如也、毫無價值。

箇中的代表就是速度滑冰館、冰球中心和阿爾卑西亞滑雪中心,都還不用考慮如何賺錢的問題,單是每年的維護費用,對於江原道政府而言就已堪稱無底洞了。到2022年之前,為了保養這些大小硬件使其可以正常使用,政府需要支付203億韓元,即使根據匯率換算,這也意味著將近2000萬美金的消耗。可是2022年以後呢?沒人知道該怎麼辦。

宿醉:平昌的“后奥运时代”,一地鸡毛

阿爾卑西亞滑雪中心,平昌冬奧的地標性建築,如今是政府揮之不去的“負擔”

旌善高山滑雪場,這個由韓國林業局所有、佔了足足101公頃土地的冬季場館,現在不得不面臨拆除的命運。當初為了建造它一共花掉了政府2034億韓元(約合1.83億美元),75%由中央政府買單。可是中央政府有自己的條件,那就是在冬奧結束後這塊土地需要收歸國有。但現如今,當地政府卻想繼續保留這個場地,希望已有的基建設施能夠為邊遠的山區創造更多收入。但,這也就意味著當地政府需要償還中央政府大筆的款項。

還有平昌那座“一次性”的奧體中心。它的造價高達6000萬美元,算上開閉幕式在內,平昌奧體中心一共舉辦了四場正式活動,這也就意味著,奧體中心實際每小時的使用成本為1000萬美元。考慮到其根本無法派上什麼用場,它直接採用了可拆除的設計。然而,2018平昌冬奧委的新聞發言人卻一再表示,冬奧基建設施全都是為了後奧運的使用而設計的。在未來,很多場館將會繼續保留,承接其它體育賽事。冬奧委還希望這些場館可以作為韓國代表團備戰2022北京冬奧的訓練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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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平昌冬奧的主會場,奧體中心已經拆除得差不多了。然而,這卻是最省錢的辦法

事實上,過去數屆奧運會都導致了“經典”的奧林匹克後遺症。如你所知,蒙特利爾花了整整30年時間才還清了1976奧運會欠下的債務;里約和雅典的奧運場館迅速變成了廢墟。首爾漢陽大學體育經濟學的助理教授羅傑·帕克(Roger Park)擔心,同樣的故事將在平昌不差分毫地上演。但出於本土的自豪感和愛國主義卻讓他不想對此表達觀點,“身為一個韓國人,哪怕我想對於平昌表露一些消極的態度,他們也沒人願意聽的。”

為了維持週轉,江原道政府甚至不惜向上提請國民大會出面,希望能讓中央政府分攤大部分維護成本。中央政府當然拒絕了這一請求,因為他們不能給各省開一個先例,讓整個國家的資金週轉陷入困局。

各承包商被拖欠的賬單則是另一項數額龐大的冬奧“不良遺產”。就在8月份,一個由多家建築商組成的維權團隊剛剛舉辦了一場新聞發佈會,聲明他們尚有總共80億韓元(約合720萬美元)的欠款未被付清。而平昌冬奧委的發言人則回應稱,這起糾紛已經被轉交韓國貿易仲裁局負責處理。

同樣地,由於當地政府和冬奧委之間的齟齬,原計劃在平昌興建的紀念中心也已經被無限期推遲了。冬奧委希望打造出一座總容量有四層樓的大型展覽館,但江原道方面的規劃則要比這小得多。針對此事,中央政府已經委託由國家運營的韓國發展研究院起草一份可行性報告,以決定是否要為江原道政府提供一定程度的經濟補貼。

江原道知事(相當於省長)崔文洵對媒體直言不諱:“絕大多數奧運的硬件遺產,要麼已被拆毀,要麼閒置無用,江原道本地人民對這樣的現狀感到十分不滿和失望。我們急需中央政府的財政支持!”

一位平昌奧運區咖啡館的服務生就坦言:“不只我們要還債,我們往後數三代,全都得還債。”

砍樹

2月,當上千名冬奧觀眾湧向旌善滑雪場那閃閃發亮的崎嶇雪道時,趙明煥(Cho Myung-hwan)卻後退了幾步,抬起頭看著山坡,發出了一聲悲涼的慘笑。

他今年62歲,是一位來自首爾的風景攝影師,他看著這光禿又陡峭的山坡:“觸目驚心。你們都聽不到嗎?在所有的歡呼和鼓譟下面,是被砍倒的大樹絕望的哀嚎啊!”

自從2006年起,他已經來這裡足足16次了,2014年之後尤其頻繁,他用照片記錄下了奧運雪道建設的全過程。趙明煥指著觀賽區旁的一個地方,那裡曾經長著這座山上最後一棵樹——一棵高達24米的東北胡桃樹。紅色和黃色的藤蔓纏繞著它的軀幹。本地人世世代代都把這棵大樹視作通靈的神木,他們來這裡祈禱好運、健康和人丁興旺。

“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這棵神樹是不是還有一線生機。它保佑了很多人,偏偏保不了自己。”

隨著平昌冬奧的結束,韓國人也走進了一個充滿憂慮的未來。一個必須考量的問題就是:在全國最貧窮、人口最為稀少的地區舉辦全世界最為昂貴的運動會,究竟會對這裡的環境產生怎樣的影響?

旌善滑雪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為了在這座高5118英尺(約合1560米)的山上修建雪道,施工方砍掉了大概6萬棵樹木。而在沒有冬奧的時候,這裡恰恰因為茂密的樹林資源和豐富的植物多樣性被政府劃成了自然保護區。

雪場本該在冬奧結束後直接拆除,以使本區域的生態儘快恢復。其實自打開工伊始,環保人士對於施工破壞原始森林的猛烈抨擊就導致工期多次延誤,冬奧前的測試賽也因此一併推遲。

但現在,江原道政府卻改口稱希望保留場館,“至少保留最顯眼的部分”。他們未來想把這裡改造成一個“綜合休閒觀光區”。當地官員表示,這裡還會建設山地自行車道、雪橇公園和音樂廳,來對滑雪場進行功能上的補充。但政府同時坦承,江原道不可能單獨為雪場的環境修復項目買單。專家預計,生態復原需要超過20年的時間,總花費將達到9000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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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善滑雪場的旅客索道,這裡原本是韓國國家級的原始森林保護區

“現在才談什麼環境影響已經太晚了,”江原道知事崔文洵表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100%恢復原先的森林生態了,因此某些已建成的部分恰恰應該繼續進行體育項目的開發。”專家也認為,完整恢復森林已經無異於“痴人說夢”。

在滑雪場建設期間,工人們按照指示把上千株樹木從山坡上連根挖出,並移植到了附近的山上,這樣它們就可以在冬奧會後被栽回到自己原生的土地。但環保組織“綠色韓國”向媒體透露,這些樹正在死掉甚至已經死掉了。

“綠色韓國”還公開了實地調研拍攝的視頻,大量樹木橫七豎八倒在山坡的邊緣,看上去很可能是在移植不久、根系未穩之時就遭遇了強風。為了讓建築機械更方便地移動,工人們還用推土機在山坡周圍大搞推鏟,更加重了水土的破壞。“這裡曾經是生物多樣性的核心地帶,但全都毀了。”

江原道政府發言人則表示,未經實地勘察,尚不能對當地的植被情況做出評論。

需要指出的是,這片因為冬奧而面目全非的共計1980萬平方英尺的林地,長久以來一直是整個韓國自然保護做得最好的地區。

早在16世紀,當時的朝鮮王朝就嚴禁百姓進入這片山林,這裡盛產的野山參具有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作用,因而被大量盜挖。朝鮮戰爭和戰後韓國的早期工業化階段,哪怕全國的林木都砍伐嚴重,這裡卻安然無事、毫髮未損。

在2008年,政府還特別將此處設立為“森林基因資源保護區”,禁止未經許可任何人嚴禁入內。

2012年6月,長期的平靜終於被打破了,在江原道和冬奧委的強烈要求下,中央政府解除了這裡的自然保護令,因為他們說平昌附近沒有其它地方適合修建奧運級別的滑雪場了。根據國際雪聯的要求,高山滑雪道的長度必須超過3000米,從起點到終點的高度差必須超過800米,平均坡度必須大於17°。

相關組織曾經發起倡議,要求對滑雪場的修建地址重新選擇。但韓國政府駁回了提議,並堅持認為“工程已經啟動,且在距離冬奧開幕已如此接近的時候進行這樣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場地調整難度過大。”

“只要江原道政府考慮了一點環境可持續性和未來的生態重建問題,哪怕工程已經開始了,他們也總會有更經濟更節約的方式去修建滑雪中心的。但事實證明,他們根本就沒想這些。”“綠色中國”對政府的態度頗為不滿。

Kim Heung-sook今年57歲,當初為了給興建場館騰地方,她和一眾居民都被強制拆遷了。她對於森林恢復的前景尤其悲哀。首先,修復森林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她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更重要的是,這裡根本就不可能再完好如初。

看著陪伴她幾十年的森林轉眼毀掉,那種感覺尤其痛苦。“如果你們現在知道要重建森林,你們一開始幹嘛要建那個滑雪道呢?”

拆遷

讓Kim Heung-sook懷念的遠遠不止森林。她本來有一個小庭院,可以種玉米、辣椒和其它穀物。但現在,她在離滑雪場很近的一個山坡上比以前小得多的房子裡,只能靠拆遷得到的補償款維持生計。

“我想看到這裡有更多發展——賓館、酒店、更寬的馬路。只有這樣,我們這些人才能有工作、有飯吃。”事實上,為了建設旌善滑雪場以及它配套的度假村、停車場甚至直升機停機坪。政府拆遷了整整一個村子。

但根據《今日美國》的調查,拆遷的32戶中,只有14戶、也就是不到一半獲得了政府的回遷住房,他們搬到了離老家直線距離不到400米的一處叫“臥牛崗”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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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遷入新居,“冬奧移民”的生活並沒有得到改善

至於那些無家可歸的居民,他們大多是租房客、少數是房主,出於韓國法律條文裡的種種限制,他們無權獲得另外的土地。政府給予了他們一些經濟援助,但限令其在2016年必須找到新的住所。

一位被拆遷的老人家就對《今日美國》透露,很多被強制搬離的人們都很想家,搬遷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創傷。這位老者就不得不從林地邊寬敞的庭院搬進新的更現代化、但也更加冷冰冰的住宅。

平昌所面臨的有關拆遷安置的複雜處境,其實已經成為近些年來共同的“奧運記憶”。當然,夏奧會相似的麻煩更多、也更頻繁,畢竟夏奧會舉辦城市人口通常要比冬奧稠密得多。

2016年裡約奧運,為了完成城市規劃,超過7萬名巴西平民流離失所。這其中就包括大量從自家的貧民窟被趕走的百姓,因為那裡要讓出空間修建奧運公園。

作為發達國家的首都,倫敦在2012年卻也免不了在準備過程中讓平民百姓“受到牽連”。英國慈善收容所的報告顯示,在“奧運經濟”的拉動之下,地價飛漲,很多租房客根本無力承受房東的漫天要價,不得已流浪街頭——哎,熟悉嗎?

事實上,從1988年漢城奧運到2004雅典奧運,5屆奧運會已經導致總共超過200萬人顛沛流離。

說回到平昌。即便是得到政府拆遷補償的人們,日子同樣並不好過。政府給的錢都不夠在附近的山坡上再蓋一間新房的,很多人不得不再去向政府貸一筆補助型的貸款。

一位老太太告訴媒體,她原先的房子有150多平米,足夠一家人使用。但政府卻以“孩子都外出工作,並不在身邊”為由只給她換了一套不過三分之一大小的新房。“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可是我能怎麼辦呢?”她同樣對平昌的後奧運時代滿懷憂慮,在她看來,這些豪華度假村遲早會衰落。

“首爾附近就有好得多的度假區了,人們幹嘛非要來這兒?”

買單

事實上,巨大的辦賽成本以及“後奧運時代”的浪費,正在讓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城市對於舉辦奧運會這樣的世界級運動會避而遠之,索契冬奧留下的財政無底洞和里約奧運之後大片的場館廢墟都是鮮明的例證,而平昌恐怕要步它們的後塵,成為新的“奧運反例”了。

美國大西洋月刊旗下的網站“城市實驗室”(CityLab)就描述了這樣一個場景:6月,當一位韓國主婦帶著她的家人來到了阿爾卑西亞體育公園,他們感到了一種強烈的落差感。幾個月前,這裡擠滿了世界各地來看跳臺滑雪、雪橇和其它戶外項目的遊客。但現在,賓館空空如也、咖啡館乾脆歇業,整個度假村呈現出了一種近乎詭異的寧靜。

“我們本以為至少會有一些商店和活動正常運轉的,但現在看來,這裡是徹底歇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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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可羅雀的度假酒店大堂

在龍平四季度假村,大堂地板鋥光瓦亮,因為根本沒人踩過去。“這個酒店在冬奧前就有了,但是為了迎接冬奧又開了好幾家新的,競爭更激烈了。”前臺工作人員頗為無奈,“我估計啊,以後來這兒的人越來越少了。”

新開的酒店也沒有好到哪兒去。擁有200個房間的I Want度假賓館,五月份的一個週五才開出去17間房。寬敞的白色大廳裡死氣沉沉。Noodles Tree大酒店在2016年開張,老闆本希望在平昌冬奧的刺激下,他能在如織的遊人身上大撈一筆,“但結果,一切都跟我想得不一樣。”

對於遊客來講,即便是和家人一起出遊,幾個小時也已足夠把平昌轉一遍了。大部分人當天來當天走,選擇去海邊住宿。在他們看來,冬奧的遺產很可能成為一個尤其昂貴卻令人無比失望的存在,整個國家都要用很多年的時間給一切買單。

為了冬奧,韓國花費了大概140億美元,組織者希望這樣規模的盛會可以成為平昌地區經濟發展的新動力,畢竟,這裡始終是全國經濟最為落後的幾個地區之一。其實他們的想法也沒有錯,有了奧運會的加持,韓國東北部的平昌就會升級成一塊蓬勃發展的全季節國際旅遊休閒區。但對於現下前往那裡的遊客而言,他們實在看不到任何“蓬勃發展”的跡象。事實上,平昌正在鉅額的奧運場館維護費用中越陷越深,而這些場館,根本找不到什麼活動或項目來讓它們“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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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被人們寄予厚望的平昌冬奧,如今看來只是一場宿醉。除了麻煩,什麼也沒有留下

安德魯·津巴利斯特(Andrew Zimbalist)是美國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的體育經濟學專家,他對因舉辦奧運而導致的過度建設深惡痛絕,並對人們的後奧運樂觀態度嗤之以鼻。“他們總是隻能看到場館好的一面。”但如果平昌在冬奧之前就沒有修建雪道或冰場的需求,冬奧之後又如何證明這種需求存在了呢?

津巴利斯特甚至是所謂“奧運會可以刺激經濟發展”的反對者。在他看來,國際奧委會就應該停止滿世界把奧運會推銷成什麼“經濟發展新引擎”的鬼把戲。反之,他們應該開始認真考慮儘量幫助舉辦方削減那些不可回收的消耗。

同時,平昌還面臨一些特殊的處境,讓他們收回奧運投資的難度尤其加大。和此前的大多數冬奧主辦城市不同,平昌只不過發展了一些規模很小的冬季運動旅遊業,當地經濟長期都以農業和漁業為主。當地居民希望藉助冬奧會來持續吸引韓國本土和海外的遊客,但至少到目前來看,儘管新建的高速鐵路讓這裡到首爾的路程不到2個小時,但預想中的“吸引”並沒有發生。相反,平昌和冬奧之前看起來沒什麼兩樣——一個體量甚小的農業區。

“我覺得咱們老百姓們還是不要知道究竟砸進去多少錢為好,如果大家知道了,大家恐怕就不只是失望了。”

您聽聽,有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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