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人玫瑰手有餘香

來者不善

南城大大小小的企業星羅棋佈。其中有家小廠,廠主姓劉,人稱老劉。老劉會經營、善管理,又懂得技術,把個小廠打理得紅紅火火。這天下午,員工們都在各自忙碌,辦公室裡,老劉一邊審核圖紙,一邊哼著小曲,暢想著美妙"錢"景。小老闆都這德性,有點訂單做就幸福得不行,以為要發達了。

就在老劉得意忘形之時,只聽"咣噹"一聲,接著,兩個黑衣漢子大搖大擺闖了進來。這兩人一個瘦高一個矮胖,乍一看,還以為是林子祥和郭德綱一塊來了呢。

那瘦高個子,嘴唇上留一抹小鬍子,身穿黑色西裝,頸掛粗金鍊,腕戴金殼表,夾著個手包,一副大哥派頭。再看那矮胖子,光頭造型,一身黑色運動裝,手上拿著一卷報紙,一臉橫肉,眼露兇光。看扮相,毫無疑問,這兩位是"道上的";看神情,正應了那八個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老劉很驚訝,他覺得自己為人還算謙和,遇事也能忍讓,從不過問江湖是非,更沒結交道上朋友,怎會招來如此凶神?找錯人了吧?如今砍人都有砍錯的,找人找錯了有啥稀奇?

這時,小鬍子走過來冷冷地問道:"你就是劉老闆吧?"

老劉急忙站起來,努力擠出一張笑臉說:"我是,二位有何貴幹?"

小鬍子使了個眼色,光頭二話不說,從報紙卷裡"唰"抽出一柄尺把長的片刀,"砰"一聲猛砍在大班臺上,刀刃吃進檯面,片刀立在桌上,微微顫動,嗡嗡作響,寒光攝人心魄。老劉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當場就嚇懵了。

說起來,老劉在南城混跡多年,比這駭人的場面不是沒經歷過。有一次,老劉走在街上,忽見幾個人旋風般的從他身旁掠過,緊接著,後面幾十個人揮舞刀槍,喊打喊殺朝那幾個人追過去。不一會兒,被追的那幾個不見了,追人的那夥也消失了,市面又恢復平靜,但地上卻多了兩樣血淋淋的東西:一隻斷臂,上面還帶著袖子;一片耳朵,新鮮的人的耳朵……

相比之下,眼前這一幕實屬小兒科,但老劉卻感覺更嚇人,畢竟上回是打醬油,這次自己卻是局內人呀!

就在光頭揮刀砍桌的同時,旁邊的文員嚇得一聲尖叫。這叫聲提醒了老劉,他認定對方大動干戈,是衝自己來的,沒必要讓這丫頭陪綁,於是說:"這兒沒你的事,你出去吧。"老劉一邊說一邊朝文員擠眼,暗示她出去後召集車間的員工過來解圍。

文員不敢馬上就走,她可憐巴巴地望望光頭,又望望小鬍子,見二人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像得到大赦一般,躡手躡腳溜了出去。可她這一走,再也沒有進來。後來老劉才知道,對方足足來了十幾個,大門、車間、倉庫,甚至廁所都有人看守,小工廠裡裡外外上上下下全被控制住了。

小鬍子傲慢地問:"劉老闆,知道為什麼找你嗎?"

老劉苦笑著搖搖頭。

光頭從桌上拔下片刀,用手在刃口上比劃了幾下,不陰不陽地說:"這東西順手得很,今天開不開葷,你劉老闆說了算。"

老劉不由想起曾經目睹的斷臂和耳朵,頓時毛骨悚然,腦袋根本沒法轉圈了。

小鬍子在辦公室裡踱起了方步,他踱了一圈,突然問道:"認識張老闆嗎?"

老劉無力地靠在大班椅上,嘴裡喃喃說著:"張老闆,哪個張老闆?"

小鬍子從手包裡拿出一張字條,用力拍在大班臺上。老劉見字條上寫著:"劉老闆,貴廠所欠款項委託此人清收,見條即付。中力公司張小姐。"老劉這才明白,原來是她!

強勢女人

張小姐芳名一個麗字,在業內,是赫赫有名的女強人,白手起家的典範,以膽大、潑辣、強勢著稱。她曾是內地棉紡廠的紡織女工,三十歲那年下崗,孤身一人來到南城闖蕩,經過數年打拼,開了家"中力"公司,專門銷售機床。

中力不大,但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在圈子裡小有名氣,秘訣有兩條:對內,給銷售人員高額提成;對外,搞分期付款,並且無須抵押。老劉付十四萬首期,從中力購買了一臺連本帶息總價為五十萬元的機床,雙方約定,每月還款三萬,一年還清。

可半年不到,機床出現質量問題,中力派來工程師維修了好幾次,問題都沒解決。隨後中力方面提出,往後上門一次,無論修沒修好都要收三千元維修費。這下老劉不樂意了,明明東西還在保修期內,憑啥要付錢?可沒想到中力還留了一手:他們為了防止客戶跑單,在機床裡安裝了計時器,以三十天為一個週期,時間一到,機床自鎖不能工作,等到客戶付款後方才解鎖,然後重新設定三十天時限,以此類推,直到餘款付清。

於是,雙方這麼僵持著,幾十萬的機床便成了聾子耳朵—擺設。

後來,老劉費盡周折,聯繫到另一家機床公司的資深工程師,許以萬元的好處費,終於修好了機床,卸掉了計時器。這麼一來,中力再也拿捏不住他了。此時,尚有二十萬餘款未付。老劉認為自己被迫修機床、找外援、買配件搭上的十萬元應該由中力來承擔,所以只同意付一半十萬元。這時,又輪到張麗不肯讓步了,雙方再次僵持不下。張麗惱羞成怒,撂下一句狠話:"老劉,你給我等著!"

老劉哪肯服軟:"等著就等著。"結果,就等來了道上的瘟神登門。

老劉這正回憶著,小鬍子的一句話瞬時打亂了他的思緒,讓他吃驚萬分。小鬍子說:"張小姐告訴我們,你欠她三十萬。"老劉趕緊聲明,債務標的是二十萬,不是三十萬,而且這二十萬存在爭議,真正欠張小姐的,只有十萬。可是,小鬍子卻硬邦邦地說,以張小姐說的為準,老劉說的不算。

老劉拿起手機想找張麗對質,被光頭一把拉住,瞪眼責問:"你想幹嗎?"

老劉氣鼓鼓地說:"我要問問張小姐,我怎麼就欠她三十萬了。"結果,他撥張麗手機,關機;打公司座機,對方說了句"老闆不在",就掛了。顯然,張麗是在迴避自己。老劉放下電話,強忍悲憤,把這場糾紛講給小鬍子聽,讓他評評理。

小鬍子卻說,他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沒興趣聽誰是誰非這些破事,現在的問題是怎麼還錢,扯別的沒用。接著,他假惺惺地說:"劉老闆,我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讓你一下子拿三十萬估計有困難,可以分期付款,你自己給個方案吧。"

老劉只想趕快打發這倆瘟神走路,隨口應付:"十天後付……十萬。"

小鬍子點頭又問,剩下的呢?老劉敷衍說,看情況吧。小鬍子臉一沉,問老劉什麼意思?老劉怕對方再生事端,只好說三個月之內解決。

"很好,你記住,我只收現金,不要支票。"小鬍子湊到老劉跟前,恩賜一般地說,"看你還識相,我就不難為你了,這樣吧,你拿一萬塊錢出來。"

老劉莫名其妙地說:"不是說好十天之內付第一筆錢嗎?今天沒有。"

小鬍子二話不說,快步走到窗前,"嘩啦"一下拉開窗簾,指著車間怒氣衝衝說:"你看看,我來了多少弟兄,他們要吃飯,要喝酒,要唱歌,你講句沒錢就好了,我怎麼向他們交代?"

光頭拿著片刀,指著老劉,恐嚇道:"前幾天,有個老闆欠錢不給,還挺橫,弟兄們一下就火了,當場把他修理得住了醫院,最後怎樣?躺在病床上還得乖乖掏錢。"

老劉沒轍,只好打開保險櫃,把備用現金拿出來放到桌上,大約七八千元。小鬍子一邊數錢一邊嘟囔:"就這點兒?"他威脅老劉,"我告訴你,這些是弟兄們今晚的活動經費,跟你欠張小姐的可不相干,你記住嘍,三十萬塊一分都不能少!"說罷,把錢塞進包裡。

高人助陣

當晚,老劉一肚子氣惱,來到工業區旁邊的一家小飯館借酒澆愁。等情緒稍稍平復後,他把所有可能的解決方案在心裡列了出來,一共是兩大項四小項:

一是公了:去派出所報警或上法院打官司。可是這十來萬的經濟案,即使立案,警方也未必會派人來保護。至於上法院,那可是花錢、費神又耗時的事,他一個小老闆能承受得了?這公了不行,只能私了。

可是,一想到私了,老劉又舉棋不定了。他腦子裡一個聲音說:乖乖給錢吧,就當破財免災;另一個聲音說:太欺負人了,不給,再來騷擾就跟他們幹。兩種聲音此起彼伏,兩個念頭交織纏繞,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一瓶白酒下肚後,也許是酒壯慫人膽,老劉終於做出決定:決不能屈服,跟他們幹!

老劉意識到,僅憑一己之力是幹不過小鬍子他們的,需要幫手,而且一般人不行,非得有身手好、敢擔當的狠角色不可。可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到這樣的人選。他灰心喪氣,趴在酒桌上打起瞌睡來。在半夢半醒之際,一個名字浮出水面:大傻。老劉一拍腦門,對呀,怎麼把他給忘了呢?

說到大傻,老劉想起了兩年前的事兒。當時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請他幫忙解決一個技術問題,老劉坐公交到朋友廠裡,卻被一個黑大個兒保安給攔住,不但對老劉盤問再三,還要求老劉填寫訪客登記表。老劉自恃自己是"老闆",又是"客人"這雙重身份,豈肯屈尊。

於是兩人就嘰歪開了,直到動靜鬧大,朋友出門相迎時才告收場。這名保安便是老劉今天想起的人,外號"大傻".

當時,朋友指著保安鼻子大罵:"好你個大傻,你知不知道,這是劉總,數控編程專家,花錢都請不來,你竟然不讓進門!"大傻便站在一旁,一聲不吭,任其訓斥。

據朋友講,大傻跟他的太太是一個村的,還有點親戚關係。他們村長欺男霸女,作威作福,大傻退伍後看不過眼,就找個茬子把村長教訓了一頓,也算替天行道吧。結果一腳把村長踹成重傷,判了三年。出獄後,大傻來到南城,一直找不到事做,才到他這兒當了保安。

朋友還說大傻是個練家子的,在部隊乾的又是特種兵,功夫相當了得,一般人擋不了他三拳兩腳。以前外面有些小流氓經常調戲廠裡的女工,自從大傻來了之後,逮著機會把他們修理了一頓,幾個小流氓再也不敢來了。

老劉想,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這樣的惡漢呀。離開時,他主動友好地朝大傻微笑點頭,沒想到大傻竟跟著出來了。老劉好生緊張,心說:這傢伙要幹什麼,莫非是要報復吧?

誰知大傻快步走到老劉面前,規規矩矩鞠了一躬,說是為上午的魯莽向老劉道歉,然後向他問了一個稍顯幼稚的問題:數控編程難不難學?老劉想了想,說有人覺得簡單,也有人覺得很難。這時,大傻摸摸腦袋說自己只念過高中,成績還不太好,不知道能不能學會。說這話時,五大三粗的大傻竟靦腆得像個孩子。

老劉問大傻,你一個保安,怎麼想起來學這個。大傻說保安這碗飯端不長,還是學點技術踏實。大傻告訴老劉,他到培訓部問過,學期一個月,學費四千元,他準備報名。老劉見大傻如此上進,便鼓勵他買臺電腦在家自學,有問題他可以隨時來請教。大傻喜出望外,高興得又蹦又跳,連呼遇到貴人。

大傻上進心很強,讀書學習有一股傻勁。由於他自身的努力,加上老劉的指點,半年後,他已經粗通數控編程。老劉明白,以大傻的水平,在南城求職很難,他便建議大傻去相對偏僻的惠城看看。大傻聽了老劉的建議,很快在那兒找到工作,而且幹得不錯。老劉想,此番如找到大傻,大傻如能願意幫忙,那可是天助我也。

兩天後,老劉終於聯繫到了大傻。當大傻聽他在電話裡說遇到點麻煩,二話沒說,答應一定來南城幫忙。

第二天中午,大傻如約而至,老劉把他拉到小飯館,把事情原委講了一遍。大傻聽後說:"沒事咱不找事,有事咱也不怕事。"他要老劉立刻約對方過來。

老劉說:"兄弟,是不是急了點?他們一來就是十幾個,清一色的小平頭黑衣裳,我們只有兩人,要知道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嘛。"大傻卻要老劉放心,說沒事,今天打不起來,對方不會來很多人。

見面地點就定在小飯館,在大傻的提議下,老劉挑了一間最小的包房,空間很侷促,僅能容一張圓桌,五六張獨凳。對此,大傻有他的說道:"假設對方來了七八個,甚至十幾個,都沒關係,能進到房間的頂多三四個,其他人只能呆在外面,萬一打起來,以我的身手,抵擋一陣子完全沒問題,劉哥你站在牆角打電話報警就行了。"他看老劉有些緊張,又安慰道,"應該打不起來,我說的是萬一。"

老劉心裡讚歎不已:好個大傻,兩年不見,讓人刮目相看,不但剛猛率直,重情重義,而且粗中有細,面面俱到,找他幫忙算找對了。大傻讓老劉靠牆坐在圓桌上手,到時他站在老劉身後。安排妥當後,大傻還不忘解釋說:"這次是文鬥,你唱主角,我就是個跟班的,當然站後面。"

老劉聽了覺得,武鬥,老劉他不行;文鬥,不客氣地說,他還比較擅長。一場好戲馬上就要上演了。

灰色商人

果如大傻所料,對方只來了小鬍子和光頭兩個。他二人旁若無人地進入房間,一眼便看到老劉身後的大傻,只見此人一米八幾的身高,鐵塔一般的身板,一張不怒自威的黑臉,看得二人同時一怔。此時,老劉注意到,光頭沒拿報紙卷,心想大傻又說中了,對方根本沒做打架的準備。

於是老劉氣定神閒地笑道:"呵呵,這是本廠新招的員工,也是我的哥們,兩位不要見外,請坐!"

小鬍子在對面坐下來。光頭也學大傻的樣,雙手環抱胸前,站在老大身後。但他也覺得,氣勢跟大傻相比,差了好遠。小鬍子直奔主題道:"劉老闆,錢準備好了吧?"

老劉明知故問道:"什麼錢?"

小鬍子耐著性子說:"欠中力張小姐三十萬的首付,十萬塊,前兩天你答應的。"老劉說:"我說過,只欠張小姐二十萬,這二十萬還有爭議,哪來的三十萬?"

小鬍子又重彈老調說:"這事以張小姐說的為準。"

老劉說:"那張小姐說欠三十萬,你就收三十萬嘍?"

小鬍子覺得這話有點不對勁,但一時又反應不過來,只得硬著頭皮說:"是這個理兒。"

老劉等的就是他這一句,他語帶嘲弄地說:"那好,我現在告訴你,張小姐欠我一百萬,我給你寫個條,你趕緊找她收,收回來咱們對半分,一人五十萬,怎麼樣?"

小鬍子被堵得一時啞口無言,一陣愣怔之後,把臉一拉:"你什麼意思,想賴賬?"

"我沒想賴賬!"老劉侃侃而談,"雖然我的工廠很小,掙錢不易,但我從來沒想過賴別人的賬。我說過,欠款只有二十萬,且存在爭議,最終付多少需要協商,不可能張小姐說多少就是多少,更不可能她寫張條子我就得掏錢。你說說,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是你,你會同意嗎?"

小鬍子沒想到,老劉前次溫順如小綿羊,說話結結巴巴的,今天竟侃侃而談,言辭犀利。但小鬍子到底是老江湖,稍加遲疑後,他以退為進,說:"你可以先付一兩萬表示表示誠意嘛,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一分錢不給,我怎麼向張小姐交待?"

"怎麼交代是你自己的事。"老劉底氣很足地說,"我明確告訴你,欠款數目不弄清楚,我一分錢都不會付!"

從事追債這個行當的,基本上都是身有劣跡的道上人,小鬍子也不例外。以他這個江湖人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大傻的分量,他覺得憑他和光頭兩個,肯定對付不了。此時,即便老劉"翻臉不認賬",他也無可奈何,只能自找臺階說:"欠款數目我會找張小姐核實清楚,不過我勸你還是把錢準備好。"說完,拉起光頭,悻悻而去。

老劉鬆了口氣,轉頭向大傻蹺起大拇指,問他怎麼對"敵情"估計得那麼準。大傻就把他了解的江湖內幕講述了一番。

在南城,清債是一門生意,團伙老大就像影視導演,又像包工頭,平日光桿司令一個,接到訂單後才會召集馬仔工作。馬仔像劇組的群眾演員,也像建築隊的民工,不同的是,扮相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統一為黑衣平頭或者光頭,據說這樣能給欠債方以最大的視覺衝擊力和心理震撼。

馬仔的出場費有高有低,視單子金額、出場時間及工作能力而定。除了出場費,還有一頓吃喝,賺頭大的話,吃喝之外還能唱歌、找小姐,費用由老大埋單。

追債團伙靠威脅恫嚇基本上就能達到目的,假如債務金額較大,欠債方不肯就範,動武也不稀奇。真要上演全武行,馬仔的收入會翻番甚至更多。如果馬仔受了傷,除負責醫藥費外,老大還得打賞不菲的紅包。因此,老大追求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厭惡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具體說到那個小鬍子,他是老大,光頭是他的心腹,其他人是他臨時僱來的馬仔。小鬍子之所以額外向老劉索要一萬塊錢,是因為他當天要發放出場費,要請馬仔喝酒吃飯唱歌找小姐。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不會自掏腰包。在小鬍子看來,第一次已經擺平老劉,第二次沒必要弄一幫人擺大場面,這樣能省不少錢,所以鑑於老劉前次已經服軟,動武已不在考慮之列。

聽了大傻的解析,老劉詫異地想,敢情小鬍子跟自己一樣,也是精打細算的"企業家"呀。這年頭,誰都不容易。

內有玄機

過了一天,小鬍子打來電話,說張麗承認尾款只有二十萬,也承認存在爭議。小鬍子主動解釋,按規矩,他們收債的要抽頭一半,估計張麗不願掏這個錢,就轉嫁到老劉頭上了,這三十萬估計就是這麼來的。小鬍子還說,張麗雖然是他的衣食父母,但他決不護短,已經嚴肅批評了她。

聽小鬍子這麼說,老劉覺得誰說"道上的"不講理?小鬍子就很講理嘛,而且還知錯就改。老劉心底不由泛起一絲感動,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對著電話嚷道:"明明只有二十萬,為什麼信口開河說成三十萬,這不是敲詐嗎?啊!以為我老劉好欺負是吧?"

小鬍子依然語重心長,不急不惱地告訴老劉,他已說服張麗讓步,尾款只收十五萬,他希望老劉能給他幾分薄面,同意這個方案:"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小鬍子斯文起來簡直像個哲學教授。

老劉琢磨,雖然跟自己主張的還有差距,已在可接受範圍,沒必要再為幾萬元錢鬧得天翻地覆。雖說有大傻助陣,小鬍子暫時沒撈到便宜,但大傻只能幫一時,不能幫一世,何不趁著對方示出善意時就坡下驢,化干戈為玉帛?想到這裡,老劉決定給張麗打個電話示好。

蹊蹺的是,張麗手機依舊關機,打到公司,還是"老闆不在".上次老劉以為對方刻意迴避,現在細想,人家怎麼可能因為迴避他而成天關機,難道不做生意了?再說,迴避也不是這個女人的性格呀。老劉如墮五里霧中,直覺告訴他,這其中大有玄機。他決定親自去中力一探究竟。

老劉是晚上七點多到的,遠遠望去,中力公司臨街的寫字樓黑燈瞎火,了無生氣,同四周燈火通明、生機勃勃的景況形成鮮明對比。他向旁邊小店店主打聽,回答令老劉震驚:"老闆被警察抓起來了,員工心都散了,誰還加班?"

"抓起來了?"老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問,"你說的是張小姐嗎?"店主點點頭:"就上星期的事,酒後駕車。聽他們員工說,公司近來狀況不好,很多錢收不上來,已經拖欠倆月工資了,張小姐請大家吃飯,想安撫一下情緒。這不趕上酒駕入罪嘛,吃完飯離開酒店沒多遠,碰上警察臨檢,一測,酒精含量超標,是醉酒駕車,當場就被帶走了。"

唏噓過後,老劉意識到不能再把錢交給小鬍子了。他認定,最初,張麗委派小鬍子追債確有其事,有那句"老劉,你給我等著!"和字條為證。但一切在張麗進去後發生了變化,小鬍子看到有機可趁,動起了歪腦筋,先是以張麗的名義敲詐,把二十萬的債務說成三十萬。敲詐不成,又想瞞天過海,把債款據為己有。要不是自己前來打探,小鬍子的陰謀幾乎得逞。

大傻得知真相後認為,應當馬上和小鬍子攤牌,斷了他收錢的念想。老劉明白,所謂"攤牌",就是"亮劍",亮劍不是為了逞勇鬥狠,而是為了以戰止戰。他對大傻說:"你看要不要準備些傢伙,比如鋼管鐵棒什麼的,要不,去買幾把菜刀也行。"

大傻連連擺手道:"帶鋼管鐵棒過去,要是驚動了警方,那些東西就成了蓄意鬥毆的物證,罪名就洗不清了,別說菜刀,就是連一把水果刀都不能帶。"

老劉憤憤不平道:"憑什麼他們可以舞刀弄棒,我們就只能赤手空拳?這叫什麼事啊!"

大傻說:"他們是地痞流氓,我們是尋常百姓,他們可以作惡,我們不能,我們只能自衛。劉哥,你想想,要是因為這事栽進去,值不值?工廠誰幫你管?"

這話點醒了老劉,他開玩笑說:"兄弟,我發現你特別懂法律,特別講法律。"

"那是,要不以前大牢就白坐了。"大傻讓老劉儘管放心,真打起來不可能赤手空拳,武器就地取材,酒瓶板凳一樣好使。

深夜,小鬍子再次打來電話,煞有介事地告訴老劉,張小姐希望他爽快一點,儘快將尾款一次付清,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大傻在旁邊做了個"六"的手勢,老劉心領神會,說你週六過來吧。

放下電話,老劉罵道:"這混賬東西怕夜長夢多,急吼吼要來拿錢了。"大傻點頭說:"事情該有個了斷了。"

針鋒相對

週六中午,小飯館最大的一間包房內高朋滿座,正是老劉、大傻,還有大傻叫來助陣的幾個朋友。他們同大傻一樣,個個彪悍精壯,一看就不是等閒之輩。

酒足飯飽之後,眾人舉行了戰前動員大會。會上,老劉宣佈了兩項戰略方針:不打第一槍;擒賊先擒王。大傻做補充說明,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必動,火力對準對方老大。隨後,眾人就戰術上的各種細節展開熱烈討論,並一一付諸實施:

包房中央的圓桌和凳子整體平移到最裡邊,保證己方人員靠牆而坐,避免腹背受敵。

啤酒瓶至少每人四隻,兩隻擺在桌上,兩隻靠牆根放著,保證桌子被掀翻後,有後備的可用。

老劉能力最弱,但是主將,屆時坐在中間,要離對方人員最遠;身手最好的大傻和一個叫小軍的分坐在他的兩邊,這樣情況有變時,他們可以迅速制服對方肇事者。

相互間隔不能太近,以免揮舞酒瓶板凳時誤傷自己人;也不能太遠,以免被對方滲透,各個擊破。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一輛麵包車疾駛而來,"嘎"的一聲停在小飯館外,車上跳下來七八個人,正是自以為得計的小鬍子和他的馬仔們。馬仔們下車後便在車旁抽菸聊天,打鬧嬉戲,光頭跟著小鬍子進了飯館。

一看包房內的陣勢,小鬍子就感到不妙。他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進來,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老劉注意到了,小鬍子身後的光頭腋下夾著報紙卷。同樣,大傻也注意到了光頭,並緊緊地盯著這個危險分子。

小鬍子單刀直入:"劉老闆,我還有事,就不繞圈子了,錢呢?老劉說,你說的那錢吧,我已經給張小姐了。

小鬍子步步緊逼,什麼時候給的?老劉說,昨天晚上。

小鬍子比誰都清楚,張麗已經進去多日,老劉不可能昨晚送錢給她,但他不清楚老劉是否掌握真相,他索性將裝傻進行到底,張小姐開收據沒有?盒給我看看。

老劉不悄地說,這是我和張小姐之間的事情,跟你有關係嗎?為什麼要拿給你看?

小鬍子猛地提高嗓門,怎麼跟我沒關係?張小姐把這事交給我,我就得給人家辦好,不然以後在道上還怎麼混?你說已經給過了,可張小姐並沒通知我,我不該證實一下嗎?

霎時間,蝕刻裡充滿火藥味,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甭跟他廢話……旁邊的光頭按捺不住,嚎叫一聲,刷地抽出片刀,準備故伎重演,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大傻飛身而起,快如疾風上前攥住光頭的手腕反向一擰,光頭痛得難忍,片刀噹啷一聲掉到地上。與此同時,小軍等幾個忽地站了起來,個個手操酒瓶,虎視眈眈地望著小鬍子,全是一副亡命徒的架勢。

老劉緩緩起身,衝小鬍子拱拱手,說,兄弟不才,文不能拆字,武不能賣拳,好在還有幾個朋友,你若是想操練的話,現在可以出去叫你的人進來。接著,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小鬍子,冷冷地說,紙終歸包不住火,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可以把別人當傻瓜,但你不能總把別人當成傻瓜,你懂我的意思嗎?

此刻,小廠主老劉比掛金鍊戴金錶的小鬍子更像一個江湖大佬。

小鬍子面無表情,大腦卻在飛速轉動,他明白,老劉已經知道張麗進去了,要想拿到錢,眼下只有用強一條路,問題是老劉已經做好對抗的準備,請來的幫手個個強悍,十來萬都未必夠,動靜鬧大了,其他和中力有糾紛的老闆也知道了真相,那些錢還怎麼搞?

衡量得失之後,小鬍子不愧是老江湖,能屈能伸,決定體面收兵,他斥責光頭道,遇事要冷靜,不要衝動,我說過多少回,衝動是魔鬼,你就是不長記性,然後又衝老劉做了個雙手下壓的動作,劉老闆,你也要冷靜,大家行走江湖,都為求財,不為鬥氣,不要動不動就想操練。

老劉繃得緊緊的心鬆弛下來,亮劍起了作用,對方開始即卻了。

小鬍子站起來,有板有眼地說,我會向張小姐述,真要像你所說,錢已經付過了,這事就算完了,如果沒付,劉老闆,別怪我不客氣,到時有你好看。說完,衝大家一拱手,說了句後會有期!轉身走了。光頭撿起地上的片刀,跟著狼狽而去。

以和為貴

兵不血刃逼退小鬍子,老劉非常開心,嚷嚷要請大家喝酒唱歌,慶賀慶賀,沒料到卻被大傻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劉哥,你想沒想過,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和畢昇 小姐都輸了,有什麼好慶賀的?老劉一聽,納悶了,明明自己勝了,怎麼成了輸呢?他要大傻說個明白。

大傻說,清債是門灰色生意,下經人不會幹這個,但張小姐本質上是個正派人,她請小鬍子收債,不過是病急亂投醫,一時糊塗罷了。大傻說,做生意講究多個朋友多條路,忌諱多個敵人多堵牆",老劉和張麗之間的糾紛本屬小事一樁,現在居然小事化大,鬧到刀兵相見,就是"多個敵人多堵牆",值得慶賀嗎?

大傻說:"以暴制暴絕不是好辦法,長此以往,路只會越走越窄。"接著大傻表情凝重地說了他在這方面的深刻教訓。

老劉說:"這樣說來,對付小鬍子也有錯?"大傻說,對付小鬍子這樣的惡棍,除了亮劍別無選擇。但他直言,小鬍子之所以有機會耀武揚威,連詐帶騙,根子還在老劉與張麗的交惡。回顧整個事件,起因固然在張麗,但老劉也有責任,比方說撇開中力,私下找人修機開鎖的做法就不妥當,如果當時和張麗好好溝通,而不是意氣用事,應該不會結下樑子,惹來後面的麻煩。

老劉承認自己處理不當,激化了矛盾。出於補償心理,他強調,剩餘款項還按二十萬算,張麗出來後一次性付給她。

大傻推測,目前正處在醉酒駕車入罪、人人喊打的風頭上,張麗至少三個月才能出來,要是沒人幫她,中力十有八九撐不下去。

想到張麗給自己帶來的麻煩,老劉衝口而出:"活該!"但話剛出口,他便覺得說得太狠,忙又說,"眼下生意難做,自顧不暇,誰有閒心幫她。"

大傻急切地說:"劉哥,冤家宜解不宜結,現在是彌補過錯,化解矛盾的最佳時機,你要抓住,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作為生意場上摸爬多年的小老闆,老劉清楚,救助中力這樣的小公司並不是難事,自己真要出手,其實很簡單,把應付款提前給付了,再付點員工的工資就行,這麼一想,他內心開始鬆動了。

大傻繼續勸導:"劉哥,你跟我說過,張小姐和你同屬草根,而且,還在同一個圈子,又有生意上的往來,就憑這,你也該伸手拉她一把。再說,張小姐也幫過你……"

老劉指著自己鼻子問:"張麗幫過我?"

"張小姐賣設備給你,分期付款,無須抵押,出發點雖是生意,落腳處卻有人情,這人情就是‘信任’二字。不管她主觀上怎麼考慮,客觀上是實實在在幫了你,不是嗎?"大傻情真意切地說,"劉哥,我知道,你不是見死不救的人,幫幫她吧,就像你以前幫我一樣。"

大傻的厚道深深打動了老劉,他鄭重其事地說:"兄弟,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接著老劉奇怪地問,大傻跟張麗毫無關係,甚至連面都沒見過,為什麼極力主張幫她。

大傻正色道:"做人做事無非情理二字,於情於理你都應該幫助張小姐,幫她就是幫你自己。"頓了頓,他又說,"小時候,我聽老一輩講,‘人’這個字,左一撇,右一捺,互相支撐,互相依靠,缺了哪一半都站不穩,立不住,祖先造這個字就是提醒我們,活在世上不要忘了與人為善,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

三個月後的一個晚上,"南海漁村"VIP包房。老劉,張麗,這兩個曾經的生意夥伴、曾經的衝突雙方,此刻終於又坐了在一起。

在張麗失去自由的這段日子,老劉以朋友的身份為中力做了以下事情:發放員工基本工資;繳納房租及水電雜費;招聘有經驗的維修工程師;提醒銷售人員走訪處於還貸期的客戶,防止跑單及私收債款;督促採購人員聯繫上游廠商,主動說明事由,防止別有用心的生意對手造謠生事……在老劉的張羅下,中力運轉如常,甚至比張麗進去前還要好。

老劉所做的一切,被探監的員工原原本本告知了張麗,她聽說後羞愧難當,又感激不盡,一出來便迫不及待聯絡老劉,請求一聚。老劉爽快答應了。

包房的氣氛溫馨而又熱烈,張麗端起酒杯,感慨萬千地說:"酒,讓我吃盡了苦頭,按說不該再去碰它了,可今晚,非酒無以表達感情。"說完一飲而盡。

老劉笑道:"錯不在酒,錯在酒駕,今晚咱們就痛痛快快,喝個不醉不歸。"說罷,端起酒杯,也是一飲而盡。

張麗動情地說:"劉老闆,雖說大恩不言謝,可我還是要當面對你說聲謝謝,謝謝你以德報怨,出手相助。"

"舉手之勞,何談大恩,況且那些錢原本就是你的。"

"我知道,除了尾款,你還墊了不少,我得告訴你,這些錢一時半會可還不上。"

老劉開了個玩笑:"張小姐,你放心,我保證不叫人收債。"張麗聽到"收債",歉疚地低下了頭。老劉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經過風雨,怎麼會有彩虹,來,為我們的‘破鏡重圓’乾一杯!"聽到老劉這話,張麗"撲哧"一樂,欣然舉杯。

放下酒杯,老劉誠懇地說:"張小姐,這陣子我想了很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生意的地方就有紛爭,今後我倆之間,或者我們和別人之間,可能還會碰到這樣那樣的矛盾,相信只要大家抱著正確的態度,就沒有化解不了的,實在不行,還有法律,總之,不能叫小鬍子這樣的人再有興風作浪的機會,你說是不是?"

張麗點點頭,認真地說:"這場風波給我最深的體會是,萬事以和為貴,和氣方能生財。"

老劉微笑地看著她,沒有再說話。此刻,這個小老闆真正感受到"授人玫瑰,手有餘香"的快樂,這種快樂不可名狀,無與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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