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的火車

城北火車站是個貨運站,經常有滿載的貨車在這裡編組拆散,也常有空車調來調去。在這些車的車梯或是車尾,常常會"吊"著一些穿著油膩膩工作服的調車員,他們的本事都賽得過當年打日本鬼子的鐵道游擊隊,其中最牛的一個就是楞頭青周全,常常能看到他一腳蹬梯,一隻手吊車把,另一隻手還舞著信號旗,嘴裡不是吹調車哨就是嚼檳榔,再快的車也能輕易飛上去。

周全這小子據說是當年巡道工老馬從枕木邊撿到的棄嬰,他是從小吃鐵道家屬區的百家奶、聽著"轟隆隆"的火車聲長大的,七八歲就能在飛馳的貨車上跳上跳下,比猴子都靈巧,自打老馬改扳道以後,他就學著放攔車杆,打信號旗,儼然是個小司令。後來老馬把他送進了學校,可他讀到初中就再不肯去學校了,死活鬧著要幹鐵路,最後總算如願當了一名調車員。

有一天,周全走鐵道去北站,走在夾山的彎道上時,遇到一對時髦的小情侶,兩人走在鐵軌上,還嘻嘻哈哈地互相撿小石子扔著玩。周全臉一黑,站在安全線外面吆喝他們:"現在是北京時間十四點,馬上就有一趟貨車要經過這裡,請你們立刻離開軌道,站到線外去,別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女青年一聽周全的話,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下就跳出鐵軌,走到了安全線外面,可那個男青年卻挑釁似的衝著周全說:"你管什麼閒事,你幾百瓦的燈泡啊?"

周全鐵青著臉,往山那頭一指,那邊果然在鳴通車信號了,攔車杆下放時伴著的警鐘聲是附近人都熟悉的,可那男青年偏就歪頭站著,和周全賭氣:"我就在這站著,你能把我怎麼樣?"

這時候,鐵軌已經開始震動了,周全厲聲對那男青年說:"你不是住這附近的?我告訴你,軌道這麼震就是表明來重車了,別說我沒警告你!"

男青年一聽,竟反而在鐵軌上坐了下來,耍賴說:"那你就叫它停一停,平時‘打的’坐的都是汽車,今天我就來打個‘火車的’!"

說話間,火車頭已經進了山口,那男青年剛才還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此刻立刻被"轟轟隆隆"的火車頭嚇住了,連滾帶爬地一躍跳下了鐵軌。而周全卻瀟灑地趁車頭轉彎減速的當兒,伸手一吊,身子一躍,人就上了車頭駕駛室。女青年在下面看呆了,佩服地朝周全豎起了大拇指,氣得那男青年張牙舞爪地直朝周全揮拳頭。

周全打"火車的"到北站,辦完了事又搭車回來。這時候,那對小情侶已經沒了影兒,可開車的司機卻嘻嘻笑著衝窗外指指,又推了推周全。周全順著司機手指的方向看去,隱約發現樹叢裡好像有兩個人在滾動,他傻乎乎地問:"他們在打架?"司機哈哈笑起來:"一男一女的,幹嗎要跑這兒來打架?"周全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紅了臉,再沒吭聲。

車到道口,周全跳車回到扳道房,見老馬正喝著小酒,吃著滷菜。周全沒搭理老馬,一頭衝到屋後,擰開龍頭就"嘩嘩"地衝起澡來。不知怎麼的,他眼前總晃動著那一對青年男女的影子,他覺得,那麼膽小、又那麼撒野的不算男人,那種女人也不是好女人,一男一女在樹叢裡滾來滾去的,簡直不成體統,呸!

衝完澡,周全光著脊樑,虎著臉,抄起錘子,扭頭就要出門。這時候,天上黑雲堆積,頃刻間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周全從牆鉤上摘下雨衣披上,扭頭就衝出了扳道房。他一步兩枕木地跑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是打人?還是要去看看那一對男女傢伙現在怎麼了?

周全正跑著,迎面撞上一個落湯雞似的人,一看,正是那個膽小如鼠的男青年,卻沒見那女青年跟著。男青年見是周全,似乎顯得有點慌張,立刻就跳下路基跑了。而此時,彎道那邊來車的警鐘又響了,周全根本來不及細想什麼,只扭頭朝那邊望一眼,就發現鐵軌上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他心裡一驚,發瘋似的跑過去。

此時,鐵軌在不停地震動,貨車已經逼近過來,周全跑到跟前一看,那白花花的竟就是他先前看到過的那個女青年,人已經昏迷過去了,披頭散髮,全身裸露,手腳被她身上扒下的衣服捆著。這不是存心殺人嗎?彎道這裡是火車司機的視覺死角,等到看見人,車頭早碾上來了。周全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抱起女青年就朝路基下滾,幾乎是與此同時,那輛貨車呼嘯著從鐵軌上一馳而過。

周全抱著女青年滾下路基後,自己掉進了鐵軌下的排水溝,卻拼力把女青年託在手上。他掙扎著爬出水溝,把女青年放在地上,解開捆在她身上的衣褲,替她穿戴起來。

周全正手忙腳亂地做著這一切的時候,他身後突然炸雷似的響起一聲猛喝:"哼,你小子幹得好啊,毛硬了是不是?你這個**種!"

周全回頭一看,見是老馬,一時竟不知怎麼開口。

老馬痛苦地說:"你小子還沒到娶老婆的年齡啊,怎麼能夠下這種狠手?你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你要****啊?"

周全緩過氣來,辯解說:"師傅,她是被人強姦的,被扔在鐵軌上……"

老馬本來就不相信周全會做出這種事來,所以周全一解釋,他就沒再說話,默默地和周全一起把女青年背到扳道房,也不敢驚動她,只把大鐵爐加滿煤,讓女青年和衣烤了陣火,再用被子裹了,讓她在床上躺著。

圍著燒紅了的火爐,這一老一少喝開了酒。周全一邊喝一邊問老馬,接下來怎麼辦,老馬想了想,說還是耐心等著吧,出了這麼大的事,還不知道女青年自己能不能挺住。

夜裡,女青年從昏迷中醒來,聽到老馬正在對周全說:"我這就告訴你一件事,你今天救人的地方,就是你娘臥軌自殺的地方。那個時候火車頭是燒煤的,火車到轉彎時要放氣鳴笛,霧罩子一樣,天又黑,司機當時沒看見你娘在那兒,我是第二天一早去巡道時才發現的,你娘身邊放著你,你那個小啊,貓似的,營養不良,可能還是早產。唉,沒人來認你娘,只好把她埋了。我收養你後,可沒少被人戳背脊樑,說我是老光棍帶嫩崽,那些話真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可沒想,你這傢伙生來就是吃鐵道飯的,你今天救下她,也是緣分啊……"

老馬和周全見女青年醒了,趕緊關切地過來噓寒問暖。女青年又感動又傷心,便抽泣著將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給這兩個好心人聽。原來這女青年叫小風,是一個在附近讀師範的學生,她家在外地,總覺得學校寄宿生活太單調,於是便迷上了網絡,玩網絡遊戲,相信網絡戀愛,在網上和那個男青年認識之後,沒多長時間就被他三言兩語騙了來,還差點被謀害。

老馬和周全聽罷,立刻向當地派出所報案,沒過幾天,那男青年就被逮住了。那傢伙其實是個流氓,用不同的化名上網聊天,設計陷害女生,但是這次他把小鳳騙上山後,怎麼也不能得手,為怕事情敗露,他便起了惡念,企圖借飛馳的火車殺人滅口。

小風不久後就恢復了學業,她再也不上網聊天了,有空就到扳道房來,給老馬和周全洗衣燒菜,還跟周全打"火車的",調車、巡道,甚至和周全一起站在火車頂上,體驗火車風馳電掣的感覺,模仿電影《泰坦尼克號》裡的鏡頭。轟轟烈烈的愛情之火很快就在她和周全心裡燃燒起來,小風打算假期裡把周全帶回老家去,把周全介紹給家裡人——飛奔的火車是他們的媒人,是他倆愛的見證。

這天,周全和往常一樣跳車去北站調車,他在車頭頂上,遠遠地看見小風穿著火紅的風衣在那裡看他,就不禁興奮地站直起身子來,揚著手裡的信號旗,嘴裡高喊:"等我調完車——"開貨車的司機一看站在下面的是小鳳,立刻笑著鳴響了長笛。

小風也興高采烈地朝周全舉起了她剛在超市買的一大兜東西,她想告訴周全,她會做一頓豐盛的飯菜,好好犒勞他。可誰知就在這時,卻發生了讓她永遠不能釋懷的一幕:火車正向前奔馳,前方卻突然出現了一根臨時架起的用來偷電用的電線,細細的,數米之外又根本無法察覺。就是這根電線,在列車的飛速行進中,勒斷了正站在車頭頂上揮舞信號旗的周全的脖子!他黑黑的臉上剛才還掛著燦爛的笑,瞬息之間卻無聲地飛了起來……

老馬也看到了這一幕,他緊跑幾步,卻腿一軟跌倒在了地上,老淚縱橫。他拼命地支撐起身子,爬啊爬,終於爬近前去,捧起了那張黑黑的臉,撕心裂肺地抱在懷裡哭喊:"我苦命的孩子啊……"

道口上被攔著的行人都為之震驚,貨車司機沒有停車,也不能停車,此時此刻,看著周全的身子像風箏一樣掉落在彎道邊的草叢裡,他只有悲痛地鳴響汽笛……

行進中"轟轟隆隆"的火車,就這樣告別了這個和它息息相通的善良孩子。它知道:這一天,周全剛滿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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