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也說背饃

也說背饃

那時我發誓,以後尋媳婦,一定要把範圍限制在學校附近的這幾個村子,這樣,將來我的孩子上學時就不會像我一樣背饃,就會吃住在外婆家。我不僅羨慕家在這幾個村子的學生,頓頓能回家吃熱飯,也羨慕在這幾個村子裡有親戚的,譬如有舅家姨家姑家的,可以投靠……

陝西的馬騰馳先生的一篇《背饃》,在網絡上引起很大反響。讀來一下子觸動了我的記憶,三十多年前的背饃經歷本就早已深深地烙在生命裡,此時此刻更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共鳴。

老家尹家村與馬先生的老家大張寨相距不過五里,但分屬兩個縣,馬先生是禮泉人,我是乾縣人。馬先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背饃去禮泉上高中的,我也是在那時候背饃去大牆公社上初中。我們村距離學校最遠,所以,每個禮拜三中午過後,回家去背饃的住校生陸續返校了,這時,老師遠遠地對著教室喊道:“尹家的回來沒?”班長立即站起來大聲應答“回來了!”於是老師夾著教案就來上課;如果尹家村的學生還沒有到齊,老師則要等。如果有其它村的學生遲到了,老師往往會說:“尹家的都到了,你咋才到呢?”

每次回家取饃,村裡鄉親們遇見必然會說:“背饃的回來了。”誰家裡有娃背饃,每個禮拜三上午,雷打不動是要按時烙一個大鍋盔的,出鍋後用刀切成三角塊或方塊,擺在案板上涼著,還有準備好的鹹菜,裝在罐頭瓶裡,等娃回來取走。每次都是急匆匆地回來,接過母親遞過來的一碗麵條,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一抹嘴,背上母親已經裝好的饃袋子就走。

每個禮拜兩次回家背饃,每次都是急匆匆地走。我從那時養成了走路腳下生風的習慣,一直到現在。

一袋饃也要盤算著吃三天,否則,最後一天要餓肚子。夏天,饃會發黴長綠毛,用手扒拉扒拉就吃;冬天則乾硬如石塊,用手掰不開,兩手舉著送進嘴裡,使勁用牙咬住連啃帶掰地咬下一小塊兒,在嘴裡嚼半天才可下嚥。

禮拜六中午放學後,回到家幫大人幹農活兒,禮拜天下午,再背上饃返校。一到返校時間,十里八村的學生娃揹著饃袋子——饃袋子大都是自家織的粗布縫製的,五顏六色的;誰要是擁有一個黃帆布包,上面印有紅星和“紅軍不怕遠征難”字樣的,就會招來無數羨慕的目光;饃袋子的揹帶上大多都會繫著一個洋瓷缸,要麼饃袋子裡就會鼓囊囊地塞著一個洋瓷碗——三五成群地從四面八方走在上學路上,簡直是一道特殊的風景。

洋瓷缸和洋瓷碗是用來打開水的。每次飯前最後一節課,老師喊下課的話音剛落,滿教室就是叮叮噹噹的洋瓷缸洋瓷碗碰撞聲,住校生早一溜煙地奔向開水房。開水房裡一側有一口大鍋,只另一側容人進出,大家你推我擠搶著舀開水,舀上的把洋瓷缸或洋瓷碗舉過頭頂吆喝著往出擠。身子羸弱擠不進去的女生,或者來遲了的,常常最後只能看一眼乾鍋底,怏怏而返。離開水房就近的教室裡的學生,往往受託為遠處教室裡的來自本村的朋友或親戚打開水,所以,每天最先跑到開水房的那些學生,大都一手端一個洋瓷缸或碗。夏天,沒有搶上開水的男生,搖起開水房旁邊的水井上的轆轤,從井裡打水上來喝生涼水。而搶倒開水的學生,則把盛著開水的洋瓷缸或碗放在課桌上,一邊吃饃一邊等開水澄清。因為燒開水前,大師傅是從井裡打水上來直接倒進大鍋裡的,水裡帶著井裡的泥沙,舀在缸裡是不能立即喝的,待沉澱下去小半缸泥沙,再喝上面的清水。有時候借同學的空缸,把清水倒出來,把泥沙棄掉,然後泡饃吃。開水泡饃,再拌上鹹菜,別有一番滋味。以至於參加工作以後的好多年裡,單位的食堂有花樣很多的小涼菜,我經常就是開水泡饅頭拌幾個涼菜吃得津津有味,讓旁邊一起用餐的同事看傻了眼。

東西村的王廣團和我初一時是同班,初二調班後依然同班,我們兩個很要好。他總學著一部演葉挺的電影裡,一位國民黨軍官稱呼葉挺“老同學”的樣子,喊我“老同學”。他們村離學校不太遠,他每天早晨來上學,背一天三頓的饃,下了晚自習就回家。每頓飯時,他和我湊到一起,讓我吃他帶的鹹菜。他的鹹菜很好吃,有時是放了香油的,有時是用菜籽油熗蔥花拌的。晚飯時,他一定要我和他一起把罐頭瓶裡的鹹菜吃完,他好帶空瓶子回去明天再裝新的。他爸在乾縣工作,家裡經濟條件好一些,生活水平就高一截。所以,他不但吃放了油的鹹菜,還穿的確良黃軍裝。他學習不好,初二沒讀完就輟學了,我們從此未再見面。三十多年來,時時想起他。下次回老家,一定去東西村找找他。

出學校走不遠,供銷社前時常有賣豆腐腦的攤子,五毛錢一碗,吃不起的。鄧家村多有編織蘆葦蓆的手藝人,算是有副業收入的。所以,我們常說鄧家的學生有錢,一學期能有幾回揣上鍋盔,出去買一碗豆腐腦就著吃。一次上學路上,我無意間看見路邊陽溝裡的草叢上,掛著一張伍角的紙幣,連忙過去撿起來,在兜裡揣了三天,最後終於忍不住買了一碗豆腐腦解了饞。此後好長一段時間,我每次走過那段路時,都要下意識地向那片草叢望望,好像那裡還會出現伍角錢似的。恕我沒有做到“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因此,這件事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心理陰影吧?

起初學校只有女生宿舍,沒有男生宿舍。夏天,下晚自習後,等跑校生走完,我們把課桌拼起來當床用;冬天,把一排排課桌和板凳擺放得緊湊些,使教室後面留些空地方,住校生每人從家裡抱來一捆麥草,鋪在地上打通鋪。兩人合鋪睡,按月輪流把一個人的被子當褥子鋪在下面,上面蓋另一個人的被子。兩人分兩頭睡,睡熟了免不了抱著對方的一雙臭腳睡一宿。我和李家村的李工廠合鋪睡,我們來自一個大隊,小學五年級時是同學;沒有人願意和他合鋪,因為他是出了名的睡覺時愛放屁的,屁多且臭;被窩裡一晚上都裹滿臭氣,我每天早上起來時不得不一躍而起,想盡量擺脫聞到臭味兒。清早,跑校生來了,我們還睡著。這時如果跑校生是男生,就大喊大叫地吆喝大家起來;如果是女生,則靜靜地站在教室外的房簷下等著。

地鋪裡頭的牆上,掛著一綹兒饃袋子。夜裡老鼠來偷吃饃,吃飽了從袋子裡出來時,往往會掉落下來,落在饃袋子下面睡著的人的臉上或頭上,那人驚叫一聲,把大家從睡夢中驚醒。白天老鼠也來,坐在後排的男生有時看見一個饃袋子裡有動靜,就大喊著的跑去抓老鼠。全班的人就扭頭去看熱鬧,也有幾個人過去幫忙的。被老鼠啃咬過的饃,掰掉有老鼠牙印的那一塊,餘下的照吃不誤。

天氣越來越寒冷,我們會再抱來一捆麥草加厚地鋪,勉強過冬。晚上剛鑽進被窩時,儘管穿著襯衣襯褲,依然冰冷難捱。襯衣襯褲一個禮拜不離身,會生蝨子,禮拜六回家換洗衣服時脫下一看,衣服縫裡是密密麻麻的蝨子和蟣子。母親抓不過來,索性把衣服放進大鐵盆裡,燒一鍋開水澆上去,用開水燙死它們。

那幾年,我總覺得我家的鍋盔和別人的不一樣,不但饃瓤兒發黃,而且總有一層皮和饃瓤兒容易剝離開來,吃起來口感不細膩,粗糙,發酸。多年以後,和母親聊起這事,母親說,那是摻了玉米麵的緣故。家裡生活不富裕,母親不得不精打細算。一說起背饃,就不由想起母親,母親去年剛剛離開。母親最後五年,年事已高,行動不便,一直住在大張寨妹妹家由妹妹和妹夫照顧。而我遠在北京,十年前也曾接來母親住了大半年,但在老人最需要照顧的時候,沒有在跟前盡孝,一年來內疚和遺憾一直縈繞於心底。對不起母親的養育之恩,對不起母親每禮拜給我烙的那兩張鍋盔,還有每禮拜給我換洗的衣服。說實話,在離開老家去東北上學前,我從來沒有自己洗過衣服,認為這些活兒理所當然就是母親做的。

後來,學校終於騰出一處教室作男生宿舍用,用木板搭架了兩層,上下層都打通鋪,解決了大部分住校生的住宿問題。我們初三的被分配住在上層。上層高度有一米五左右,但沒有梯子,兩邊牆上各挖一個窟窿,我們一腳蹬在窟窿裡,兩手抓緊床板,使出全身力氣爬上去。早上起床再下來時,爬在床板邊上用一隻腳試著找到那窟窿,踩穩了才敢往下挪動身體。我這個人身子笨,動作不敏捷,每天上下那床板很是發愁和害怕的。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艱苦的生活經歷,何嘗不是人生的一筆寶貴財富?使我養成了吃苦耐勞的品質和堅忍、頑強的性格,讓我受用終生。

上初三時,家裡託媒人在學校附近村子給我介紹對象。媒人說的是田家村的田妮妮,我一聽忙不迭地擺手。她是我的同班同學,胖胖的,個頭不高,圓臉,大眼睛。我那時很害羞,從來不和女同學說話,一個人從一群女同學身邊走過都臉紅,怎麼可能和同班同學去相親呢?大概田妮妮也知道了說媒的事兒,此後在教室裡,她常常轉過頭來看我。她座位在前排,靠近門口,我每次走進教室目光就不知往哪兒落,不由自主地臉就紅到了脖子根兒。

說親的事兒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我初中畢業前腳剛走,弟弟就後腳來也背饃上初中,也住在那間宿舍裡。一年半後,春節回家見到弟弟,弟弟說有天半夜宿舍上層的床板塌了下來,睡在他旁邊的一個來自白楊寨的同學,被支撐床板的木頭砸在胸口,當時人就不行了……

我半晌沒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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