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現在和我通信的人,在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了

「薦讀」現在和我通信的人,在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了

▲巴金一家人

一、 “您問起她安葬的地方”

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七日,巴金致信穆旦:

良錚先生:

謝謝您的來信。我幾次拿起筆想寫回信,可是腦子裡彷彿一團亂麻,不知道從哪裡寫起,現在還是如此。想來想去,我只能寫上面寫的那兩個字:謝謝。我想說的許多話都包括在它們裡面了。其他的我打算等到我的問題解決以後再寫。死者在病中還幾次談到您,還想找兩本書寄給您(《李白與杜甫》),後來書沒有買到,又想您也許用不著,也就沒有再提了。

您問起她安葬的地方,我只能告訴您她的骨灰寄存處,那是龍華火葬場(漕溪路二一〇號)二樓六室八排四一七號四格。您將來過上海,去那裡,可以見到她的骨灰盒。我本來要把骨灰盒放在家裡,孩子們怕會影響大家的情緒,就存放在火葬場,三年後可以接回家來。至於一般的公墓,早已沒有了。

再一次謝謝您。

祝好!

李堯棠 十月廿七日

這封信見《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243頁)。信中的死者,陳蘊珍,即蕭珊。蕭珊一九一八年出生於浙江鄞縣,一九三六年因喜愛巴金小說而開始與巴金通信,從而相識。一九四四年與巴金在貴陽結婚。五十年代蕭珊翻譯出版了屠格涅夫的《阿西婭》《初戀》、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等作品。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日因患癌症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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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和蕭珊

巴金從一九七〇年春節後在上海奉賢縣五七幹校勞動改造,蕭珊病重時請假回家照料不被批准,直到蕭珊住進中山醫院,才得到“工宣隊”頭頭允許,在妻子最後的將近二十天裡看護陪伴。期間種種不堪,巴金在《懷念蕭珊》裡有痛切的敘述。

一九七二年二月,穆旦結束了在天津郊區大蘇莊五七幹校的勞改,回到南開大學圖書館繼續接受監督勞動,每天比別人早上班半小時,“自願”打掃廁所。

一九七一年底,穆旦和蕭珊恢復了中斷多年的聯繫。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二日,蕭珊已經是重病,還給穆旦寫信,感慨萬千:

“我們真是分別得太久了。是啊,我的兒子已經有二十一歲了。少壯能幾時!生老病死就是自然界的現象,對你我也不例外,所以你也不必抱怨時間。但是十七年真是一個大數字,我拿起筆,不知寫些什麼……”

(《穆旦傳》,浙江人民出版社,二〇〇四年,112頁)

二、 “由於有人們的青春,便覺得充滿生命和快樂”

一九三九年,蕭珊考入已經遷至昆明的中山大學外文系,隨後轉入西南聯大,先在外文系就讀大約一年時間,後又改入歷史系。這個時期的穆旦,已經是顯示出卓越才華的聯大學生詩人。一九四〇年,穆旦畢業後留在外文系做助教,一九四二年二月參加中國遠征軍,赴緬甸抗擊日軍。蕭珊也在這一年暑假之後輟學離開昆明,到桂林文化生活出版社辦事處協助巴金工作。

西南聯大時期穆旦與蕭珊初識和交往,此後的抗戰歲月裡各自顛沛流離,偶有短暫的聚會。因為蕭珊,穆旦結識了巴金。一九四八年二月,穆旦的詩集《旗》,列入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第九集,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一九四八年三月,穆旦的女友周與良從上海起程赴芝加哥大學攻讀生物學博士學位,穆旦送行。逗留上海的一段時間,霞飛坊(後來的淮海坊)五十九號,巴金和蕭珊的家,成了穆旦度過許多愉快時光的地方。多年之後,一九七三年十月,穆旦給蕭珊的朋友楊苡寫信,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回想起在上海李家的生活,我在一九四八年有一季是座中常客,那時是多麼熱鬧呵。靳以和蘊珍,經常是互相逗笑,那時屋中很不講究,廚房是進口,又黑又煙燻,進到客室也是夠舊的,可是由於有人們的青春,便覺得充滿生命和快樂。汪曾祺,黃裳,王道乾,都到那裡去。每天下午好像成了一個沙龍。我還記得巷口賣餛飩,賣到夜晚十二點;下午還有賣油炸臭豆腐,我就曾買上樓,大家一吃。那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是人呢?想起來不禁惆悵。現在如果黃裳再寫出這樣一篇文章來,那就更覺親切了。

(《穆旦詩文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〇六年,14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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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蕭珊一家

三、“我們有一種共感,心的互通”

穆旦與蕭珊的交往,最重要的時期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

一九五三年初,穆旦、周與良夫婦從美國學成歸來,途經上海,巴金、蕭珊在國際飯店宴請他們。巴金自一九四九年九月辭去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社務後,又於十二月主持了一個小型的出版社,平明出版社,以出版世界文學的翻譯作品為主,尤其是俄羅斯和蘇聯文學。巴金自己翻譯的屠格涅夫、高爾基等人的作品,很快就由平明社出版了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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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周與良夫婦

穆旦在芝加哥大學期間苦讀俄語和俄羅斯文學,正準備翻譯俄羅斯及蘇聯文學,與平明出版社的傾向不謀而合,自然受到了巴金、蕭珊的熱情鼓勵。

穆旦翻譯的黃金時代,迅速來臨了。

那麼,在穆旦的翻譯活動和翻譯作品的出版過程中,蕭珊起到了什麼作用?

首先要看看蕭珊為平明這個小型的出版社所做的工作。事實上,蕭珊是平明的義務編輯。對穆旦,蕭珊就不僅僅是“拉稿”這樣的關係了。

為了給穆旦翻譯的作品配圖,蕭珊寫信問巴金:“我們普希金的好本子有沒有?查良錚已譯好一部,但沒有插圖。你能告訴我,我們的放在哪個書架嗎?”

(《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以下簡稱《家書》),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四年,137頁)

遠在朝鮮的巴金仔細地回覆說:

“普希金集插圖本放在留聲機改裝的書櫃內,蓋子底下。”

(《家書》,143頁)

為了保證翻譯質量,蕭珊還特意請卞之琳看稿,“我請他把查譯的《波爾塔瓦》看了一遍,他覺得比得過一般譯詩,那末就夠了,我想再寄回去給查改一下”

(《家書》,140頁)。

現在僅存兩封穆旦致蕭珊信,其中有翻譯的討論。穆旦著手翻譯普希金之初,從工作方式到翻譯計劃,都在與蕭珊商量。

但更重要的,是兩個老朋友的“共感,心的互通”。這既在譯書和出版這樣的事業之內,又在這之外,也可以說超乎其上。對於那個時期的穆旦來說,這種“共感,心的互通”的重要性,無論怎麼估計都是不過分的。穆旦這樣寫:

使我感動的是,你居然發牢騷說我的信太冷淡平淡了。可見我們很不錯。你應該責備我。我為什麼這麼無味呢?我自己也在問自己。

可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不知道,現在唯一和我通信的人,在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這樣,你還覺得我太差嗎?

我覺得我們有一種共感,心的互通。有些過去的朋友,好像在這條線上切斷了。我們雖然表面上這條線也在若有若無,但是你別在意,在心裡我卻是覺到互通的。尤其是在我感到外界整個很寂寞的時候,但也許是因為我太受到寂寞,於是連對“朋友”,也竟彷彿那麼枯索無味。

也許是年紀大了,你的上一封信我看了自然心中有些感覺,但不說出也竟然可以,這自然不像年青人。你這麼傷心一下,我覺得—請原諒我這麼說—很高興,因為這證明一些東西。現在我也讓你知道,你是我心中最好的朋友。

(《家書》,129—130頁)

這樣的老朋友,自然可以無話不談。一九五四年的一封信裡,穆旦就情緒十分低落地發牢騷道:

我這幾天氣悶是由於同學亂提意見,開會又要檢討個人主義,一禮拜要開三、四個下午的會。每到學期之末,反倒是特別難受的時候。過得很沒有意思,心在想:人生如此,快快結束算了。

(同上,1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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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珊

下面的事,可能是穆旦不知道的。

一九五五年春天,楊苡從南京到上海來,靳以特意約她到家裡談話,除了說到“胡風分子”,又提到楊苡和蕭珊共同的朋友和同學,諄諄囑咐楊苡並讓楊苡轉告蕭珊,以後注意點兒。楊苡和蕭珊徹夜長談,卻引起爭辯,“特別是為了一個我們共同的好友,一個絕頂聰明、勤奮用功的才從美國回來誠心誠意想為祖國做點貢獻的詩人”,楊苡勸蕭珊不要忙著為他出書,蕭珊拒絕了。天快亮時兩個人不歡而散。這還沒完,送走楊苡後,蕭珊立即去找靳以,指責他的多慮。

(楊苡:《淮海路淮海坊五十九號》,《文匯讀書週報》二〇〇二年三月一日)

蕭珊要不要為穆旦出書的問題,不久也就不再是問題。首先是平明沒有了,自一九五六年起,穆旦譯著就分散到其他出版社。再接下來,不論是哪裡都不可能出穆旦的譯著了:一九五八年十二月,穆旦成為南開大學“反右”運動放出的“一顆衛星”,法院到校宣佈查良錚是“歷史反革命”,到學校圖書館實施監督勞動。

四、 “終於使自己變成一個謎”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穆旦致信楊苡:

去年年底,我曾向陳蘊珍寫去第一封信,不料通信半年,以她的去世而告終……蘊珍是我們的朋友,她是一個心地很好的人,她的去世給我留下不可彌補的損失。我想這種損失,對你說說,你是可以理解的。

究竟每個人的終生好友是不多的,死一個,便少一個,終於使自己變成一個謎,沒有人能瞭解你。

我感到少了這樣一個友人,便是死了自己一部分(拜倫語);而且也少了許多生之樂趣,因為人活著總有許多新鮮感覺願意向知己談一談,沒有這種可談之人,即生趣自然也減速。

(《穆旦詩文集》第二卷,139頁)

一九五四年蕭珊買過一部《拜倫全集》,她曾經在給巴金的信裡還專門提過這本書,版本很好,有T. Moore等人的註解。她後來把這本書送給了穆旦。

六十年代初,穆旦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開始偷偷翻譯拜倫的《唐璜》,到一九六五年譯完這部鉅著。後來被抄家,這部譯稿萬幸沒有被發現扔進火裡。蕭珊去世,穆旦為紀念亡友,埋頭補譯丟失的《唐璜》章節和註釋,修改舊譯。到一九七三年,《唐璜》全部整理、修改、註釋完成,寄往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〇年,譯者去世三年之後,這部譯著終於出版。

穆旦去世的前一年,一九七六年六月,寫了一首題為《友誼》的詩。他告訴同學和詩友杜運燮,詩的第二部分,“著重想到陳蘊珍”:

你永遠關閉了,不管多珍貴的記憶

曾經留在你栩栩生動的冊頁中,

也不管生活這支筆正在寫下去,

還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凍;

永遠關閉了,我再也無法跨進一步

到這冰冷的石門後漫步和休憩,

去尋覓你溫煦的陽光,會心的微笑,

不管我曾多年溝通這一片田園;

呵,永遠關閉了,嘆息也不能打開它,

我的心靈投資的銀行已經關閉,

留下貧窮的我,面對嚴厲的歲月,

獨自回顧那已喪失的財富和自己。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復旦光華樓

(作者 | 張新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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