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邪不壓正》的熱映，武俠電影再次重回大家的視野，引起廣泛的討論，再加上七月末徐老怪的《狄仁傑之四大天王》和老謀子剛剛定擋國慶的《影》，這個日漸式微的電影類型彷彿將再一次回魂，讓我們足夠期待。
提及最好的武俠電影，大家可能都會想起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但在我心中，卻是胡金銓導演1970年的這部作品：《俠女》
A touch of Zen 俠女的英文直譯即為禪的觸摸
《俠女》根據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同名短篇改編，故而與蒲松齡式鬼魅有所交合。這是電影貼近原著的必要手段。
蒲松齡《聊齋志異》屢被進行影視劇改編，成品大都徒剩紙片般的角色設置，光影、色彩、運鏡等全無蒲松齡式詭譎陰魅氣質，這部在1975戛納電影節拿下技術大獎的《俠女》，則是《倩女幽魂》之外，為數不多真正捕捉到聊齋味道的影視作品。
三個小時時長中，胡金銓用開始的第一個小時，寫實而又寫意地細緻營造聊齋式氣氛。
因為這一個小時，夜戲不少，60分鐘之後，影像則逐漸呈現闊亮、乾燥之味。
這60分鐘，胡金銓以蘆葦寫實，以飄霧寫意。
主角顧省齋在蘆葦與飄霧中行走穿梭，顧母嫌他事業無成、生活落魄，這一形象，與電影裡靖虜屯堡衰敗破落、蛛網纏結的環境融合，從動與靜兩方面呈現《俠女》的底色。
破敗的房屋和道路
起初，蘆葦不夠高，氣氛缺失，胡金銓等當地蘆葦長高之後，方進行拍攝，殘垣斷壁之間，時有輕霧在蘆葦中飄蕩，殊為鬼魅。
夜色起，顧省齋入院尋忠臣遺女楊慧貞，幽暗中風吹物動，鏡頭驚詫搖顫，氛圍魑魅魍魎之程度，幾乎更甚《倩女幽魂》中寧採臣持燈夜行蘭若寺。
《俠女》中的顧省齋
《倩女幽魂》中的寧採臣
其實，胡金銓不僅等蘆葦，他也同日本導演黑澤明一樣，等過太陽。
等來的陽光，或許被運用於後兩個小時中對禪意的詮釋了。
而飄霧仍在山川河流、荒漠銀灘間偶有縈動，但其功能性，或不再同於之前對聊齋的演繹，而意在對古代中國自然餘韻的採集。
極具中國古典韻味的鏡頭
《俠女》的片尾幾乎未走字幕，三個小時實打實，但決無冗贅，結構堪稱精緻。
當然，身為武俠電影，刀光劍影之對決自不可少。
其中有兩場對戰，都很「蒲松齡」。
規模最大的一場，也最鬼魅。
在電影中段的這場大戰中，人數眾多，空間卻狹窄，破院門內外，加之夜色黢黑，顧省齋又以鬼邪入兵法，設計出一場簷角風鈴脆響、草中紙人恫嚇的心理戰術戲碼。
規模最大的鬼魅一戰
另一場，則是俠女楊慧貞首度與東廠千戶歐陽年交手。
因場景被調度於第一個小時著力營造的蒲松齡式光影中，故可謂之「幽戰」。
從賣畫書生顧省齋眼中看去，兩人於蘆葦、斷壁間騰飛跳躍，速度極快，猶似幽影，恰有一股聊齋氣息。
聊齋式的氛圍
胡家班御用石雋扮演書生顧省齋
當然，片中不只這兩場對戰，電影每60分鐘，便有一場充分體現胡金銓獨特美學風格的正邪對決。這種美學不僅獨特，更在形神寫意間強調出冷兵器之凌厲寫實，頗具傳統武俠文化之大氣象。
第二個小時內的竹林對決，已被奉為華語影史經典，並被李安於《臥虎藏龍》、張藝謀於《十面埋伏》中借鑑，可謂之「意戰」。
《臥虎藏龍》中的竹林對決
《十面埋伏》的竹林同樣是對《俠女》的致敬
竹，在中華文化中本就極具形意，與俠客之身形、胸懷皆有暗合之處，胡金銓在此縮小兵器之美，而通過快速剪輯的鏡頭，強調人影、竹影、光影在頻繁招式間的「三影合一」，力的韌性、氣的流形，這些中華武術的獨特意蘊，於影中顯現，乃是人與自然之融合。
載入影史的竹林之戰
第三個小時內的對決，更復雜，它對兵器的砍削及對決者體力進行細節刻畫，可謂之「實戰」，楊慧貞與石將軍在林中連連敗退，乃是武術修為高低對體能消耗的寫實性表現。
幾場對決，速度、形意、兵器、體力，已將中華俠義武術的精髓包含其中，決非任意為之，應是精心設計所得。
白鷹與徐楓
這部電影另有一個片名，《靈山劍影》，可能更切合整體氣質，但《靈山劍影》不比《俠女》擲地有聲。
名為《俠女》，電影中心卻遠不止「俠女」，而是「俠」。
「俠」既是名詞，亦為動詞，「俠女」為「俠」之引，電影中自然會對女性氣質有所展現。
主演徐楓女士本身就有一張富有東方美並隱隱透出倔強的臉，胡金銓導演更輔之以流暢生動的細節，加強其俠女氣質。
一身英氣的徐楓
如顧省齋第一次與楊慧貞相見，楊慧貞離去時，其藍白色麻織裙襬拂過院門高檻，被逶迤拖入門中，那種溫婉而又利落的情態，正是對楊慧貞俠女形象的精準勾勒。
而整部電影的膠片質感，彷彿令人可以耳聞，如侯孝賢《刺客聶隱娘》裡，主演舒淇在顆粒感明顯的黑白畫面中扔出飛刀，觀眾足能感覺銀幕震顫，電影膠片呲呲轉動，徐楓的俠女氣質，也如此被古典而生動地刻印在了胡金銓電影的膠片聲息中。
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
現實中，徐楓女士也是一位傳奇女性，她不僅在商業領域頗有建樹，更促成了華語電影史唯一一部戛納金棕櫚作品《霸王別姬》的拍攝。
說回導演胡金銓。
有人說，胡金銓最擅長的，是拍攝「走路」。
他的電影中，人物總是在用腳步丈量山川湖泊、亭臺樓閣。
《俠女》中，書生顧省齋同樣走了很多路。
胡金銓式的走路電影
那場精心設計的鬼魅夜戰之後，與顧省齋有過露水鴛鴦之情的楊慧貞消失，顧省齋跋山涉水，苦尋楊慧貞。
有評論說，至此影片應結束，後面的一個小時乃屬多餘，但其實遠不然，因為《俠女》的深層內蘊，剛剛在影片過去三分之二時，露出冰山一角。
這內蘊之一，便是自然天地之間，人有永恆孤獨。
胡金銓導演的天人合一之境
顧省齋一路跋涉，電影對外景的精確選取，顯見他形單影隻的孤獨滲透。
時見野樹葉臨近銀幕在風裡微微擺動，遠處細長瀑布沙沙落下，書生肩攜白色布袋，踽踽獨行於樹葉瀑布之間。
鏡頭一換，又見荒丘亂石嶙峋之中，烈日毒辣，顧省齋猶自穿過亂石，消失於銀幕之中。
如此種種，天地廣漠，不言不語，而胡金銓導演則以角度恰切的構圖與富於蒼茫氣息的光影，將單獨之人及其焦灼的運動，深植於天地萬物之中，一種巍巍龐然卻又細膩刺心的大孤獨，現於銀幕之上。
天地廣漠，人之孤獨
這種孤獨一旦被無慾無求之心溶蝕，便形成電影的另一層核心意蘊，即片中第一高手慧圓大師，在朗朗天光中所生出的普世禪意。
胡金銓導演在慧圓大師身上完成自己對中華俠義的寄託，這種寄託，不在顧省齋與楊慧貞身上，因為，唯有掃地神僧般同時具有絕世武術與超然精神的慧圓大師，才能將俗世、天地、孤獨冶於一爐。
慧圓大師身為俠女楊慧貞的恩師，每次露面，皆有世外高人之境，但其長相卻又十分入世，身與意的距離，反而產生不俗的人物塑造效果，而在塑造過程中，導演對自然光的採擷，起了很大作用。
喬宏扮演的慧圓大師可謂胡金銓的精神寄託
這大約便是胡金銓等太陽的意圖。
陽光往往自大師腦後打來，並採補樹林、山石等自然風貌所氳出的光影，而在最後一個頗有坐化之意的神性時刻，陽光更以完整光暈刻出大師的形意輪廓，令人恍然若夢。
慧圓大師常伴隨陽光猶如佛光普照
相信這些，都是胡金銓等陽光的結果。
而在這些高光時刻，影片進一步輔以樸實而靈性的空鏡，河水閃光，草葉翕動，鴉鳥鳴空，山丘成影，空鏡有力、快速地重複穿插於導演對禪意的推演之中，直到電影在這種對俠義精神的深層探索上，構造出另一層模糊性空間。
《俠女》夾雜在對戰中的空鏡
任何電影營造出的朦朧空間都是十分珍貴的，因為它們往往能擊中人類精神裡的模糊領域，從而令觀眾在似懂非懂間，產生無可避免又不能描述的深刻共情。
這就是《俠女》真正厲害之處。
它在鉅細靡遺完成武俠電影獨特美學表達的同時，挖掘出獨立於武俠之外的、適於任何情感思索的隱約人性。
它主張人去看見並領悟一個真正能夠超脫的佛性世界。
而這個世界，完全足以將所有俠義精神包含其中。
文 | 縣豪
閱讀更多 中影指數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