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里憶父親

■ 先 父 小 傳

● 劉何忍 / 敬撰

父親節裡憶父親

先父劉公,諱思武(亦寫作師伍)。公元1926年(民國十五年),出生於安徽宿州寶光寺村。幼入私塾,讀至《孟子》、《大學》。熟習珠算之術。其時,家境尚可,有薄田數十畝。及長,經大伯安排,與二伯、三伯先後于徐州各商鋪(廠)謀事。

父所在百貨字號曰“玉祥泰”,在當地亦屬知名大商號。初做學徒,恪守規矩,尤恭謹。大掌櫃嗜清潔,近苛責。其試考學徒活計人品亦別有手法——每常暗丟一些散錢銅板於各生僻角落,令學徒們打掃店鋪。能清潔至角落各處,且將散錢全部撿拾交還掌櫃者,全店惟先父一人。父親一生清潔,胸懷坦蕩 ,當始自於此。——我之愛潔,則始於父。彼時物價膨脹,錢不值錢。以致父親曾一再笑言,當年大掌櫃委他隻身乘火車押運店鋪數麻袋紙幣(面值數億),去上海支付貨款的舊事。

那時父親與伯父們在徐州做事皆是十分地好,若非後來之變故,我們這個家族的命途將與現在截然不同。 ——後值“土改”,因家中土地數量足以至家庭劃為地主成分而遭慘烈批鬥,大伯迅即決斷,讓二伯三伯和父親立刻辭去徐州差事(其時我的父母業已成婚),回老家把土地從一個大家的名義分散到各個小家,以此成功規避一大家人被劃分為地主的風險。然而,正如此,亦就此徹底改變了這一個大家族各自的生活軌跡和人生命運: 大伯一家沒有回鄉,入徐州籍,成了城裡人;二伯三伯和父親回鄉分田,入老家籍,迴歸鄉下人。

其實大伯也是這個家族極好的一位長者,一生傾其所有照顧各小家小戶。父親時常感嘆大伯如何的仁義,大哥、二哥也都曾立誓要做大伯那樣的人。印象中我在孩提時也曾在大伯家暫住過一段時日。大伯面容溫和富態,卻不怒自威。而與伯父們的先天胖大不同,我的父親體貌中等,清癯面善,有斯文氣。

解放後,私有土地收歸集體所有,吃大鍋飯。逢三年自然災害,民不聊生。我家亦歷盡苦辛,以致父親曾徒步數十里路,挑些瓜菜去徐州兌換點小錢。最不濟時,曾攜全家出去乞討。可憐當時一家五口出去,回來時止有三口: 父親、母親和大哥。 因為飢餓與混亂,二哥與唯一的姐姐丟了—— 二哥後來雖然被找回,而那個叫做“小鳳”的姐姐卻至今也未有音訊……父親為此愧疚終生。那個時候的日子

實在艱難!聽父親講,母親還曾因偷挖隊裡三個紅薯給孩子們充飢,被隊上治保員惡毒吊打一天,後趁月夜才帶傷逃脫。而父親自己,也在一所廢棄院落的南瓜藤下躲避數日。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天災人禍,把酸楚人生無情折磨,令人唏噓。……又十年文革,又大躍進,國人幾度吃盡苦頭。

後來在生產隊,父親因為讀過幾年私塾,能識文寫字,且打得一手好算盤,又在城裡做過事,算是比較稀少的文化人,所以並不參加勞動,被安排作“記工員”。每天記錄各生產隊員的出工分數,總算也是一個比較好的活兒罷!這活兒一直幹到八十年代土地大承包。

世間之事,凡有一利則必有一弊。在生產隊時,由於不用參加勞動,所以幾乎所有農活父親都不怎麼會做,更別提什麼操作技巧了。土地分到各家後,不再需要記工員。別人家都幹得得心應手,父親則遽然一籌莫展。所幸母親及兩個哥哥高中畢業後一直在務農,日子才不至太落人後。

面對一大家子七口人(父母及我們兄弟五個),父親不得不收拾起一些斯文,從而腳踏實地學習各種農業技術。如耕,如耙,如播種,如揚場……。好在那麼多年雖未實際操作,卻畢竟每日耳聞目睹,一旦勤奮,也都很快上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凡而繁瑣。父親帶著一家人勤苦勞作,又費盡艱難給

我們兄弟都各自建房,成了家——特別是

大哥二哥的婚姻(在那個年代,因為大哥大嫂是私定終身,曾導致流血衝突; 二哥的婚事也是三波九折,年近四十方才成婚),父親母親為此傷透腦筋。我曾親見母親徹夜難眠,父親整宿抽菸。——流逝的歲月亦如打翻的五味瓶,便是那酸甜苦辣鹹。

父親嗜酒而不酗酒,然煙常在手。父親手工自己捲菸的技巧也很高。他從集市上買到一種簡單的木製捲菸小工具和菸絲,但卷出的香菸卻驚人的精緻。我在青島物流公司工作的時候,曾特意裝了一包父親卷制的散煙帶在身上。遞一支給有數十年煙齡的公司老闆,讓他猜猜看這是什麼煙?老闆品味良久,又仔細打量做工,說,嗯,這指定是一種進口外菸吧!

——其精緻如此!

2004年,母中風。四年,手不能持碗。每飯皆父悉心餵食。久之,年老耗神,常致瞌睡。墜碗,數碎。今睹桂樹下碗片一堆,乃思老父母相伴之晚年歲月。怎不令人感嘆!08年,母逝,父堅持獨居,說是怕給我們增添麻煩。我們兄弟一再勸說,不許。

父謹遵古訓,每日晨起即灑掃庭除。打開家中大小各門,心無所防。入夜,方掩門而歇。此習一生皆然。

孤獨的日子枯燥而乏味,80多歲的老父經常去看人家打麻將。後來,索性在自家擺了一桌。再後,人越聚越多,又增一、兩桌。看客絡繹,老少鹹集。日復一日,父親就在麻將和眾多鄉鄰的陪伴下打發時光。好在父親雖然耳有些聾,卻不花眼。有時還能隨意看看一些舊書和報紙。

每回老家,大多會給父親帶一些好一點的菸酒。父親常常責怪我浪費錢,我便推說別人所送。父親快九十了,剛說過的話轉眼就忘了,會一次次重複說起。當時便難免會有些急躁,有些不耐煩。——而現在,多希望能再聽到老父的說話,哪怕重複千遍萬遍呵……亦永不可得了。後來的老父身體稍覺不好,便吩咐在老家的大哥通知我們幾兄弟回去,而往往並無大礙。我知道,那是父親太想見我們的緣故,而且只是想見見,愈老愈想——其實我們是有愧的,畢竟父母在,不當遠遊。而現實生計所迫,我們僅能做到的是: 遊必有方。

父親愈加蒼老了。

2014年春,五弟開車將父親接至蘇州。我們幾家打算輪流照顧老父餘下的時光。然故土難離,父親在此地百般不習慣,執意要求回鄉。我們只得應允,委託大哥在老家全面照料。中秋,病重。我們幾兄弟於醫院陪父親度過一個永世難忘的中秋。一週後(九月十四黃昏),父卒逝。

二零一四年九月十九日(農曆八月廿六),何忍五兄弟合葬慈父母於寶光寺南園地。

——父親的一生就此結止。願雙慈在天國安息!

父親節裡憶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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