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應該主動改造自己的生活,
讓生活具有更優美的形式。
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美學工程師。
文 | 胡小鶴
▲主播/夏憶 配樂/黃秋生-美麗的梭羅河
在法國訪學的一年裡,在辛苦的學業之餘,我忙裡偷閒地養成了個習慣:每個星期四的早上,去住處附近的一家小小的音像店,在那裡虛度一上午的時光。
老闆人很好,店裡的cd都可以隨便試聽。
我常挑封面好看的試聽,一邊跟老闆聊天,聽他介紹這個歌手的婚戀八卦或那個流派的歷史和特點,最後挑出最喜歡的一張買回家。
每張CD只要7歐元到10歐元不等,卻讓我在法國的每一天都浸透了如藍色海岸的陽光一樣鮮美的音符。
後來,我跟一個在帝都有著高薪工作的朋友聊天時說起這段生活,他滿臉嚮往地對我說:
“感覺你的生活好純淨,真是羨慕!”
我苦笑著回答:“但是在法國的那段時間我真的很窮啊。”
他頓了頓,想了一下,戲謔又帶點自嘲地說:“所以說,眼前的苟且和詩與遠方,是不可兼得的!”
1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習慣將眼前的生活視為苟且。
生活在現代都市中,每天面對的是瞬息萬變的信息碎片、眼花繚亂的商品和廣告、縱橫交錯的街道、密密麻麻的陌生人群……
我們享受著科技帶來的一切好處,卻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保持自身的個性。
我們張大眼睛,卻沒有在看;豎起耳朵,卻沒有在聽。我們建造起堅硬外殼,最終都變成了面目模糊的路人,焦灼、茫然、彼此雷同。
在內心的潛意識中,我們想要擺脫這一切,憧憬著某個詩和遠方。
對於我們來說,“最美的地方”永遠是那個“永遠無法到達的遠方”,它可能是陶淵明筆下的“有良田、美池、桑竹”的桃花源,是《聖經》裡智者喬納所說的“流淌著酒與蜜”的“應許之地”,是麥兜心中的那個“椰林樹影、水清沙幼”的馬爾代夫……
困囿於眼前的生活,同時嚮往著遠方的美好,成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心靈困境。
2
在法國的大學裡,我認識一位很有名望的教授,Bonhomme女士。
她學術成果頗豐,著作等身,看上去總是很優雅,人過了中年,臉上卻沒有疲憊的模樣。每次出現,打扮都讓人覺得得體,配飾不多,卻極富細節之美,簡單的修身套裝襯托出自控良好的纖細身段。
在講臺上做了連續三小時不間斷的演講,她始終保持著挺拔的站姿,言語和肢體語言間散發著一種溫柔沁潤的強大能量。
茶歇時,我問她:“您最感興趣的研究課題是什麼?”
她笑答:“比起那些學術知識,我更感興趣的是研究生活。”
估計是看到了我錯愕的表情,她用一個英語句子解釋道:
“To live is the rarest thing in the world. Most people exist, that is all·”
(生活是世界上最罕見的東西。大多數人僅僅是活著,就是這樣。)
她對我笑笑:“這是王爾德的名言。”
我接著問:“‘活著’和‘生活’有什麼不同呢?”
她說:“一個懂生活的人會追求三樣東西——美、儀式感和心靈自由。”
那次的交談讓我明白了一件事,眼前的生活不一定都是“苟且”,有些深具智慧的人,可以將生活變得像詩一樣美好。
西蒙娜.薇依曾經說過:“人們需要詩,就像需要麵包。這裡指的不是語言形式的詩,而是人們需要讓詩成為日常生活的本質。”
來到法國之後,我明白了什麼叫做“讓詩成為日常生活的本質”——法國人對美和儀式感的追求,近乎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他們把“美”放在了比“實用性”更重要的位置。
再簡陋的廁所,洗手池上都要擺一盆漂亮的小花,再平凡的窗臺,都要裝飾著復古花紋的欄杆……他們對漂亮但不實用的東西非常著迷。
法國人非常迷戀將美的東西複雜化,並在其中尋找充滿詩意的儀式感。
速溶咖啡在法國無人問津,他們寧願花費時間精力做一杯香濃的手磨咖啡,也不願委屈自己的味蕾、向方便和實用的速溶咖啡妥協。
法國人喜歡聚會,天氣晴好的日子,塞納河邊坐滿了人,大家沐浴在和風中,飲酒暢談。
寒冷的日子,咖啡館人滿為患,人們喜歡伴著慵懶柔軟的香頌,享受那一點點的閒暇時光。
用美來抵抗現實生活的貧乏、荒謬和虛無,成為了許多法國人的生活信條。
3
《小王子》中有這樣一段:
如果你給一個大人說:“我看到一棟玫瑰色的磚砌成的漂亮房子,窗臺上種著天竺葵,屋頂上有白鴿棲息。”他根本無法想象出這棟房子的樣子。
當你說:“我看到一棟賣價十萬法郎的房子。”這樣他們會驚歎道:“多美麗的房子啊!
我們習慣將一切用價格來衡量,對那些“昂貴”的東西趨之若鶩、津津樂道,卻忽略了一點:身邊最庸常的生活裡也可以發現美和詩意。
寫出《美麗新世界》和《眾妙之門》的作家赫胥黎,最懂得在生活中欣賞“萬物靜觀皆自得”的美。
他在書中描寫一個人去醫院看望妻子,談孩子的事,在他處理各種煩心事的時候,忽然之間,發現自己的那件斜紋夾克上,有著美得無法言喻的圖樣。
另一個人在聽朋友無聊的辯論,感到非常厭倦的時候,他不自覺地看著自己抓在手中的一點點細沙,忽然體會到每顆細沙的精緻之美。
《浮生六記》中沈復的妻子芸娘,也是一個擅於發現美的慧心之人。
盛夏,芸娘將茶葉包入小砂囊,再放入荷花中。荷花晚上閉合,被裹在花心一整晚的茶葉浸透了荷花的清香與露水的甜美,第二天早晨取出,用雨水烹來沖泡,茶香絕妙。
那些將“苟且”活成詩的人們,無一不是善於在平凡的日常中發現某種美。
成長的過程中,為了安身立命,我們追求世俗意義上的價值,注意力放在升學、升職、處理人際關係、搞定工作難題和養育子女上。
漸漸地,我們被平庸的瑣事包圍和吞噬,失去靈性,開始變得庸俗。
我們迷失在大和遠中,忘記了小和美。
福柯曾經說過:“為什麼藝術總是與物品聯繫在一起?人本身也可以成為一件藝術品。”
他主張:人應該主動改造自己的生活,讓生活具有更優美的形式。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美學工程師。
“活得像一件藝術品。”
福柯終其一生都在踐行著這個信條,努力把自己創造成一個“極新極美的人”,一個雖然身在紛紛擾擾的俗世,卻不落俗套、堅持自我的唯美主義者。
4
幾年前,媒體開始叫囂“消費升級”。我注意到身邊悄悄地出現了這麼一群人。
他們不是依據經濟實力或社會地位而被區分出來,而是因為美好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志趣而被人群推崇。
他們性情溫和,不怎麼憤青,他們不把賺錢掛在嘴上,卻暗自享受著很高的生活質量。
他們對一切新鮮事物保持著最大程度的好奇,同時也有人喜歡練習書法或畫畫,熱愛閱讀和旅行,尤其喜歡雷蒙德.卡佛或村上春樹的小說。
他們能談論德拉克羅瓦和雷諾阿的畫作,也對中國的道、日本的禪與印度的神秘主義頗感興趣。
簡而言之,他們推崇優質生活的理念、藝術氣質和自由精神。既有物質上精緻享受的需求,又有落拓不羈的浪漫風度。
如果你沉耽在追逐成功的壓力與慾望中,陷入生活一系列重複而機械的運作裡。
當你把週末時間都用在睡懶覺、看劇、吃外賣,當疲憊與單調讓你對人生感到要麼麻木要麼虛無時,在你的身邊,有一些經濟狀況與你相差無幾的同代人,他們懷抱著另一種生活理念。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翁弗雷在《享樂主義宣言》中定義了一種“值得為之努力和全身心參與的生活”:
“一種和平、愉悅、幸福的主體間性;
一種靈魂與精神上的平和;
一種存在的寧靜;
與他人輕鬆的關係;
兩性之間的舒適和諧;
高雅,禮貌,謙恭,誠實,信守諾言,言行一致,
避免思想受到任何形式上的霸權或奴役,
清除我們身上動物性的殘留。
更簡要地說:
極力壓制每個人體內的動物性,從而喚醒人性。”
我們在鋼筋水泥建造的蒼灰森林中生活,在四面圍牆裡度過一天又一天,被諸般瑣碎事物纏繞於身,這一切本不容易。
唯一可仰賴的出口,是一顆充滿自由與歡喜的心,如蔓草般肆意生長,如流鶯般自由來去,靈魂不繫於任何龐然重物,在最平凡的生活中發現最美好的詩意。
就像辛波斯卡的詩歌《維梅爾》中所說的那樣:
只要阿姆斯特丹國家美術館畫裡
那位靜默而專注的女子
日復一日把牛奶從瓶子
倒進碗裡
這世界就不該有
世界末日。
本期作者:胡小鶴。法國文學博士,寫字的人,夢想成為術士,探索用寫作療愈人心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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