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父親和牛

父親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一生與牛結下了不解之緣。

小時候,父親是一個放牛娃。那時,我的祖父是一個私塾先生,家道雖不算殷實,卻置得幾畝薄田。由於祖父在鄉里設館教書,少有空閒顧及農活,我的大伯父又在外鄉一所學校讀書,只有二伯父一人在家務農。所以,父親只能一面隨我的祖父讀書,一面給自家放牛。

在父親32歲那年,我出世了,父親給我取名“友牛”。“友”是按我幹兄弟的輩分叫的,由於先天不足(那是三年自然災害後的第一個人口增長高峰,此前農村婦女一般沒有生育能力),我出生時皮包骨頭,像一個小老頭兒。奶奶怕我養不大,就與同村一戶郭姓人家認了乾親,想沾點人家的福氣。取名“牛”,不知是父親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對牛愛得太深,還是希望我健康成長,身體像牛一樣強壯,或者長大後像牛一樣做人,樸實、勤勞和本分。

在我的記憶裡,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因為識文斷字,父親一直擔任生產隊的保管員,同時,負責隊裡耕牛飼養。在春耕、雙搶等農忙季節裡,沒有人工放養,就要分配派各家各戶割牛草,這個任務常由老人、小孩或婦女們來完成。每天早飯、中飯前,父親和會計負責收集、過稱並記帳,到年終,按總斤數折算工分。秋冬農閒季節,耕牛便開始圈養。這時,由父親一手安排,各戶按周輪流飼養。一個生產隊有十幾頭牛,每天要消耗好幾百斤草料。這些也都要經過父親的手,過稱,記帳。每天,父親先從倉庫裡稱棉籽或菜籽餅(有時是黃豆餅),親自烀熟,給牛催膘。在村西倉庫一間放置風車的房裡砌了一個大土灶,安了一口十幾張大的鐵鍋。這口鍋農閒時用來烀餅料,到臘月裡,每家都來蒸過年的粑粑。那是貧困年代,烀熟的餅料,人也可以食用,但父親從來沒有透支或截留過一塊餅。他說:“這是老共的東西,不能隨便拿。”有時,和父親一道去喂牛,我禁不住豆餅香味的誘惑,趁他不注意,掰一塊塞到嘴裡。他看見了,總要狠狠地兇我一頓,有時甚至要吃“板栗”。豆餅烀熟後,還要用乾淨的稻草打包。每頭牛一般一天只能享受到一頓美味,一頓也只有一包豆餅,哺乳期的母牛則另加一份。接著,父親就幫輪值的人給牛喂稻草。父親用大鐵鉤從大草堆上一束一束往下拔,一捆一捆地扎,然後,幾個人再一擔一擔地往牛棚裡挑。拔草既是一件力氣活,也是技術活。如果順著堆草時的層次和紋理拔,就輕而易舉地把草帶出來,要是斜拉或橫拽,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只能拔出一小撮。那時,農村草房子多,但每年早稻草只分少量給每家蓋屋頂,其餘的都堆積起來,作為冬季耕牛的飼料。每個生產隊都要在牛屋邊的土牆圍成的院子裡,堆好幾個小山似的大草堆。草是一層一層地堆上去的,再經過人力反覆踩壓,加上長期堆積自身重力的作用,日久天長,草堆就非常板結、穩固。在堆頂上,還用草繞子織成一張大網,把草堆緊緊網住,就是刮七八級大風也一點沒事。喂完稻草,就把牛牽到村口塘邊喂水,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還把牛栓在戶外牛樁上曬太陽。接下來,要出牛單。首先,從牛棚裡把牛單草、牛屎一擔一擔挑出來,然後散開、翻曬。有時,場基上曬不下了,就用牛單草包住牛屎,用雙手做成牛屎餅,貼到向陽的土牆上。

如果有母牛生產了,父親就忙前忙後,彷彿自家生了兒子一樣高興。先拿剪子將小牛蹄子邊緣白色角質部分剪掉,再把它與腳底修平,使蹄子外圍呈圓弧狀,然後,雙手抱住小牛的兩條前腿,朝東南西北四方各拜一次,也就是所謂的“拜四方”。據說,只有這樣,長大後,小牛耕田才有方向感。如果是一頭小水牛,就要用乾的青灰給它擦身,直到身上胎水全乾為止,三天後,還要“洗三”,用菸草熬水給它洗澡,否則,小水牛身上就容易生癩子。當一頭牛老了,要被宰殺了,八九個壯漢一陣手忙腳亂地將牛放倒在地,父親看著於心不忍,就用一塊土布大手巾把牛眼矇住,然後,一個人默默地走到一邊。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後,同宗本家四五戶人家合夥養一頭牛,這時,父親對牛就更上心了。說到養牛,父親的經驗之談是:要把牛當兒子養,不能當老子養。牛棚就在我家南頭原東隊倉庫的一間空屋裡,每當夏天刮南風時,牛棚中的騷臭氣息撲鼻而來,父親卻處之泰然。他說:“我們做田人,想跟城裡人一樣,圖乾淨,窮講究,吃屁屙風啊!”一年的臘月,大約二十九的上午,我正在家給左鄰右舍寫春聯,村子裡飄蕩著白酒和大蔥的香味,到處是一派喜氣洋洋的過年氣息。父親忽然問母親:“過年這幾天,牛輪到誰家?”母親隨口回答說:“是學六老爺家吧。”父親一聽,連忙走到我身邊,說:“茂普,你趕快多裁一副對聯,牛屋還沒有呢!”我不解地問:“學六老爺家沒寫嗎?”父親十分肯定地說:“他呀!他怎麼會想到牛?”大年三十的上午,我端著一碗稀米糊,給牛棚貼上一副春聯,上聯是:“起早貪黑耕雲雨”,下聯是:“任勞任怨作貢獻”,橫批為:“五穀豐登”。在兩隻牛角上,父親還特意各貼了一塊方形紅紙,說要圖個喜慶。吃中飯時,父親特地盛了一碗米飯,還夾了一些素菜,親自送進牛棚,和飼料拌在一起讓牛吃。父親深情地對我說:“牛一年累到頭,今天也該過個年。我們種田人,能有口飯吃,就全靠它啊!”

父親一生愛牛,不管多麼犟的牛,父親從沒下狠手打過,更很少斥罵它。一年的雙搶,大約是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後的第二年,這天早上,雞叫二遍時,父親就起床,牽著牛下田了。因為趁清早,天有點涼氣,一來人畜可少吃點虧,二來也可多出活。可是,到吃早飯時,這牛忽然不聽話了,猛地向前一躥,把父親從耙上掀下來。父親右腳插進耙條與耙鏟之間的空隙中,右小腿被耙鏟齒戳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那年雙搶,幸虧鄰居及親友幫忙,才忙活完了。事後,學六老爺過來看望,憤憤地說:“三老爺,你忍性真好!要是我,非拿根棍子把它往死裡打。”父親卻淡淡地說:“它是畜生,打死了也沒用。只怪自己不小心。”

父親一生性急,儘管老了,還是這樣。一到忙時,事情做不出來,就生母親的氣。每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誰家的稻要割完了,又誰家的秧插得差不多了。我有一個姐姐,大我十歲,二十歲就出嫁了。兩個妹妹還小。從十三四歲起,我就跟父親學會做農活。後來上師專,參加工作,再到成家,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回家幫忙。就這樣,父親還是比人家急,比人家忙。父親又好強。有一年,從我大姐夫家的雞場拉回一車雞糞,下到田裡。那年的早稻、雙晚都長得壯,病蟲害又少,收成特別好。父親很是引為自豪,在我面前自誇過好幾次。每逢別人提起這事,他彷彿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樂得滿面紅光,鬍子還一翹一翹的。就是這兩樣性格,促使父親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父親的生命是在牛的陪伴下走到盡頭的。

那天, 是2002年4月9日,清明後的第四天,一大早,父親就吃了早飯,扛著犁、耙,做秧田去了。本來,一個星期前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春雪,天氣還清冷、清冷的。這時下田,就是青壯年也受不了,何況父親年事已高,還患有高血壓!也許父親急著農活,根本沒有想到這些,也許上了年紀,早把生死看得很淡了。我有一位鄰居,按輩分,算是遠房哥哥,比父親還大幾歲,一見面就開玩笑:“老爺啊,你不到賈家山窪去報到(那裡是我村祖墳所在地),還累到什麼時候呀!老祖宗在想你啦。”每當這時,父親總笑著回答:“你別高興,我到那裡,你也跑不了。”於是,這位哥哥接著說:“好吧,哪天我倆一道去。”在清明上墳時,我的堂哥茂義曾勸父親,過幾天再下種,也遲不了,可是,一向急性子的父親好像有點等不及了。誰知,這一去,竟成了永別!當母親把家裡收拾妥當,將父親事先稱好的化肥送到田頭時,只見那頭老牛一動不動地站著,低著頭,鼻孔裡不時地噴著沉重的粗氣。父親面朝黃土背朝天,倒在田埂邊的水裡,倒在了他一生為之不輟勞作的土地上,而手裡還緊緊地攥著那根牛繩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放心不下的還是這頭牛,他怕失控後牛在田裡亂跑,牛腿被耙齒傷著了。母親一面瘋狂地跑過去,一面聲嘶力竭的哭喊:“快來人啦!不得了啦!天塌下來了……”

等我從十幾裡外的學校趕回家時,我的幾個堂哥已將父親從水田裡抬回家,正在料理後事。父親安詳地躺在門板上,但心臟早已停止了跳動。

在父親溘然長逝的時候,作為兒子,父親唯一的兒子,我沒能送他最後一程,只有那頭老牛忠實地守在他的身旁,為他默哀,為他祈禱。

牛啊,牛!我,我可憐的老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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