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舉行點映,它和賈樟柯的過往作品一樣,又不太一樣

《江湖儿女》举行点映,它和贾樟柯的过往作品一样,又不太一样

“我覺得我的黃金拍攝期應該至少還有 20 年。” 48 歲的賈樟柯站在上海影城的銀幕前,臺下是一片掌聲。他的新片《江湖兒女》剛剛在這裡舉行點映會,大光明電影院的另一場點映正在進行。

熟悉這位導演的影迷稱他為“賈科長”。“科長”是中國最基層的行政幹部,人情、暴力、義氣是那個世界的基本元素。那裡既有彷彿永遠無法走出的貧窮,也有社會與經濟轉型中雞犬升天的灰色故事。賈樟柯的電影創作從那個世界開始,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賈樟柯的第一部作品《小武》講述了一個扒手的故事。背景設定在山西汾陽,賈樟柯的故鄉,一個靠產煤出名的小城。“汾陽”奠定了賈樟柯的基調,此後 20 年,他的鏡頭輾轉大同、北京、重慶、湖北、廣東等地,並在《江湖兒女》中回到大同。每到一處,他關心的都是底層和底層人的故事。在《江湖兒女》之前,地理跨度最大的是 2013 年的《天註定》,那部電影再現了 4 起震驚全國的社會事件,並將事件中的人連在了一起;時間跨度最大的是《山河故人》,史詩般地呈現了一個汾陽家庭從 1999 年到 2025 年的分分合合。

“我可以把它(過去的作品)剪成同一部電影,放一個九小時的什麼呢?叫《悲慘世界》!”賈樟柯說,當他把階層分化、社會組織崩潰、人情規則瓦解這些創傷赤裸裸地展現在觀眾面前,他希望的是這個民族變得更好。

《江湖兒女》的野心不可謂不大。它真的從過往作品中提取了眾多素材:同樣的名字,熟悉的舞臺,塵封的 DV 畫面。賈樟柯喜歡講述時代的變遷,而他的基本方法卻是首先展示那些不變的東西,從而讓變化——通常是人的變化——更顯殘酷。

而從大同,到三峽,再到新疆,綠皮車和輪船將主角帶往不可知的未來。通過如此寬廣的空間跨度,賈樟柯顯然希望揭示某種經驗的普適性。每個人都在承受著時代變遷帶來的撕裂與痛苦。

“賈科長”的野心最後落在一個詞上:“江湖”。字幕中,這個詞被直接翻譯成它的拼音 “jianghu”。拒絕翻譯,意在強調一種社會現實的特殊性:在“賈科長”看來,“江湖”無法被歸類於“武俠”“黑幫”等經典範疇,必須獨立地敘述。換句話中,“江湖”具有被類型化的潛力,而理想中的《江湖兒女》,或許有機會開創一種新的類型片。

《江湖儿女》举行点映,它和贾樟柯的过往作品一样,又不太一样

然而,預告片中的刺激橋段只佔據了電影的一小部分。更多時候,它講的是“後江湖”的故事。它在氣質上更接近《山河故人》——那是賈樟柯思考中國社會過去與未來的一個高點,這讓影片的“類型化”特徵變得模糊,同時讓人不禁追問:“江湖”到底有多遠?

電影之外的故事或許能說明一些問題。就在不久前,《江湖兒女》還一度因“技術問題”取消點映,甚至引發撤檔傳聞。直到 9 月 14 日,“龍標”才正式落下。內地公映版本時長 136 分鐘,比戛納電影節參賽版少 5 分鐘。有消息稱,這 5 分鐘屬於馮小剛的戲份。馮小剛的名字亦未見於片頭、片尾的演員表。

而在 9 月 9 日,賈樟柯還轉發了馮小剛的闢謠微博,並表示謝意。有網民回覆稱,因此不想再看《江湖兒女》,賈樟柯的回應是:“可以不看。謝謝。”

事實上,高產的“賈科長”目前只有 3 部作品在內地上映。人在江湖,有些事確實由不得自己。

在法國電影雜誌《電影手冊》(Cahiers du Cinéma)評出的2018 年最值得期待的影片中,就有《江湖兒女》和畢贛的《地球最後的夜晚》。《江湖兒女》依然可以鎖定年度華語片十佳,但這部力度稍欠的“賈氏江湖”,沒能像預期般的令人興奮。

我們選取了 9 月 18 日兩場點映的現場問答,去掉了劇透部分,並略作整合,希望對你觀影有幫助。

“賈氏江湖”

問:我覺得在我們都市文化裡,大家提到的江湖離我們是有些遠的,我們可能會想起東方的武俠,或者小時候看的一些香港的電影。那賈式江湖是什麼樣的角度?

賈:我是 1970 年出生,上小學的時候街上挺亂的。男孩子嘛,總需要有個大哥,不是被迫的。一條街、一個縣城、一個城市,總有那麼幾個人是讓大家佩服的。他們除了拳頭硬之外,處理人際關係時非常懂人心人情。但是到我讀大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回去,我看到當時最崇拜的大哥——小時候覺得他特別帥——還蹲在門口吃麵條。吃麵條沒什麼不好,但是跟他那個身手不凡的印象,就差距太大了。(當時覺得)或許有一天可以拍一個電影,拍江湖,不是拍一時一地,而是放在比較長的時間裡面來講人。它不只是拍街頭的熱血——那是必須的,也要拍世俗生活的變化帶給人的改變。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影迷,我也非常喜歡江湖電影,中外的都喜歡。我也一直在研究江湖電影,大學時候寫過一篇論文,是關於武俠片的。那時候我們老師不讓我寫,說那不是藝術電影。但我特別喜歡,我記得那篇論文是講胡金銓電影與政治,因為我覺得所有胡金銓電影都是政治電影,他透過武俠、江湖世界其實講的是朝廷,講的是背後的激盪變革,這樣一個世界。這也是作為一個觀眾一直喜歡江湖片的原因。

我想寫一個我們生活中的江湖,中國人的江湖。它不是吳宇森電影裡面的香港江湖,不是《教父》裡的江湖,也不是《美國往事》裡的江湖,而是我們日常生活裡面真的存在的這種狀態。這裡面最主要的是人情、人際關係。每一種人際關係得寫準確——TA 是一箇中國人,是中國人的(處世)方法。拍了 20 年電影,在寫這部劇本的時候,我寫了兩個詞貼在寫字檯的牆上,一個是“一言難盡”,一個是“五味雜陳”。我想寫出這種感覺,也想拍出那種人情、世道:我們常常說人情變了、世道變了,……(那)人情、世道指的是什麼?他們有什麼地方變了?這促成我拍了這個電影。

《江湖儿女》举行点映,它和贾樟柯的过往作品一样,又不太一样

第一部真正以趙濤為女主的電影

問:剛才看的時候,現場觀眾自發的掌聲都是在趙濤這個角色身上。我會覺得您是在電影裡讚美女性。

賈:我覺得我沒有讚美女性,我是在反思男性。一反思男性就反襯得女性比較好一點,但實際上電影裡的人都是有毛病的,人都是……巧巧也會坑蒙拐騙。

但這一次(確實)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以前經常有人批評我,說:賈樟柯,你老讓趙濤演女主角。但其實我一直覺得她沒演過我電影的女主角,我的很多電影沒有女主角,主角都是男的。但是到《江湖兒女》,可能也是因為閱歷吧,寫著寫著,我就覺得好像在反思自己,反思我自己的弱點。最後就顯得男性好像是把道義掛在嘴上,女性不會表態,也不會宣誓,不會歃血為盟,但她的道義是在心裡面。

確實,現實生活中,好像男性追逐主流的東西更多一些,金錢啊,權力啊,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犧牲情感,忽略道德,背棄自己的部分比較多。女性就會多一點注意力在情感、家庭,還有她相信的事情上面。所以我也不覺得趙濤飾演的是一個英雄角色,只是我在電影裡多了一點對男性的反思而已。

是致敬自己嗎?

問:這部電影用了很多過往作品的元素,是您的一個階段性總結,或者自我致敬嗎?

賈:噢,我沒有。我不覺得我到了致敬自己的年齡,我覺得我的黃金拍攝期應該至少還有 20 年。(觀眾鼓掌)我經常開玩笑,說我還處於產能過剩階段,九年前就想拍《在清朝》,結果拍了《天註定》;拍完《天註定》拍了《山河故人》,拍完《山河故人》又拍了《江湖兒女》(所以到現在都沒拍《在清朝》)。因為總有一些事情,如果你關注現實的話,就會覺得它是最迫切、此時此刻應該講出來的。這種感受還會非常洶湧。不過這部電影做了一些創作上的調整,因為人情、世道,這是很難寫、很難拍的。過去我的電影比較注重結構,注重實驗性,但人到四十,有了比較多的生命感受之後,我想紮紮實實拍一部像長篇小說一樣的電影。

當然,我能理解這個問題,就是我再次拍大同、再次拍三峽。2002 年的《任逍遙》跟 2006 年的《三峽好人》都拍過這兩個地方。我覺得應該重複這些城市,就好像我們去某一個劇場、某一個舞臺,那個舞臺不變,上面(卻)走馬燈一樣,走過不同的命運、不同的人。1998 年,那個舞臺上是一個縣城裡面的小偷——那是小武;2000 年這個舞臺上是一個文工團;2006 年是一個礦工和一個護士——韓三明跟沈紅;到了《天註定》,是幾個鋌而走險的人;到了《江湖兒女》,就是一幫江湖兄弟。

我覺得,我們每個人生活的這些年也基本上是在一個恆定的世界、恆定的區域裡面,我們看多了的人和事,跟背後這些不變的東西是有關聯的。也是很傷感,我 16 年前去大同拍,那個時候的大同跟去年去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大同是個古城,但其實它的城牆早沒了,等我再回去,又建了新的城牆,樓房煥然一新。但是這麼新的城市——我特別想找到《任逍遙》裡面巧巧家外面的那口井,遠處是那種平板的工人宿舍,前面是河灘,有個鐵橋,巧巧的父親送她去坐公共汽車——當我去拍那口井的時候,看到那裡完全沒有變化,除了公路上走的公共汽車不一樣了,那種比較破的車沒有了,變成這種綠色環保的電動車,其它的都沒有變。所以這種混雜的就是我們生活的環境,你可以看到變化的一面,也可以看到不變。

《江湖儿女》举行点映,它和贾樟柯的过往作品一样,又不太一样

電子樂與流行音樂的運用

問:有幾段用了科幻(風格的)電子樂,為什麼?

賈:我用了十幾年了。第一次用電子樂是在 2004 年拍《世界》的時候,那也是第一次跟林強合作。從《三峽好人》到《天註定》,都是林強寫的音樂。電子樂是林強最擅長的,我本人也非常喜歡。電子樂……這個東西很難講,我喜歡的是它的抽象感吧,特別林強的電子樂,它相對來說非常抽象,它跟影像之間不是推波助瀾的關係,而是一個相互凝望的關係。它不煽情,但是它瀰漫著一種氣氛。所以就用了這個電子樂。

電影裡幾首歌的情況不太一樣。像《YMCA》,是那個年代 disco 裡面年輕人喜歡的歌。當時叫得出名字的歌其實不多,我的知識裡面只有兩首,一首是《Go West》,一首是《YMCA》。《山河故人》用了《Go West》,《江湖兒女》用了《YMCA》。千禧年初的中國,年輕人的生活確實沒多少地方可去,有互聯網,但還沒這麼發達,只是能發發 email,還屬於前互聯網的階段。除了跳舞、唱歌、打檯球、喝酒、打架,就真的沒事情幹。所以展現那個年代的生活,可選擇的空間其實是不多的。再加上我特別喜歡跳舞(觀眾笑),有很多記憶,就特別喜歡拍 disco,就用了《YMCA》。

然後《淺醉一生》那首歌,是我寫劇本的時候經常聽的。我從中學時候看了《喋血雙雄》,就迷上了葉倩文和她的歌。特別是《喋血雙雄》中的《淺醉一生》,越聽越喜歡,一直到現在它都在我手機裡面,因為我覺得(屬於)這個聲音的時代已經消失了。今天有很多流行樂也很好聽,節奏也很好,有的很幽默,有的很精緻,有的很憤怒,但是唯獨體現不出葉倩文歌裡面的情義。對我來說,這首歌作為一個音樂基調,是過去的江湖的味道。也不代表什麼,音樂嘛,沒有更多的信息,它就是一種氣息跟味道。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是一個特例。舞臺上的人是我差不多 2006 年拍的紀錄片,舞臺下面坐著的趙濤是去年拍的,我們找到了當時用的攝影機,找了一個差不多的劇場打燈,美術把跨越了 12 年的影像銜接到了一起。有點像魔術。

問:用流行音樂表達感情會不會太簡單了?

賈:我用流行音樂是簡單了一點,但流行音樂一點都不簡單。小的時候根本沒有流行音樂,我們那時候聽到的歌都是大合唱,說歌名你就明白了,比如《咱們工人有力量》,是個複數;《我們是 80 年代新一輩》,也是“我們”;然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也是“我們”。所以到流行音樂突然出來,可以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噢,對年輕人那種打擊力度是非常大的,就天然的,你對這種音樂有一種親近感。而且,我覺得流行音樂的偉大之處就在於,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很多情緒無法理清的時候,甚至語言都無法描述的時候,流行音樂有時候能唱出來那種心聲,比如《淺醉一生》。

題圖及文中圖片來自:豆瓣,題圖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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