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帥:遊戲人間又何妨

少帥:遊戲人間又何妨

電視劇《少帥》劇照

(一)嘲諷者

關於張學良的各種文藝作品很多,包括最近的電視劇《少帥》,但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我覺得最懂張的一部,卻是張愛玲的《少帥》,但評論界說,如果不是因為是張愛玲寫的,這本書就是個失敗,我一直沒搞懂,為什麼是張愛玲寫的,就不是失敗了。

張愛玲在開篇,從女人的視角去觀察張學良的外貌,有這樣一段描寫:“大少爺眾人都叫他少帥,相貌堂堂,笑的時候有一種嘲諷的神氣,連對兒童也是這樣。”翻看張學良戎裝以外的生活照片,無不如此,從青年到老年,他始終帶著一種嘲諷的神情,而嘲諷這件事,似乎也從神情延續出來,漫漫成為了他一生所作所為的寫照,他幾乎是藐視了當時世間一切對於男人、司令、丈夫的規矩和約束,而成了一個玩家。

所以,身為一國之副總司令的他,和封疆大吏開會時,竟然亂寫紙條:大委員小委員,中委員執委常委,委實無聊;男幹事,女幹事,男幹事乾女幹事。老蔣在會上提三個詞,死幹,硬幹,快乾,張學良在旁邊寫:死乾硬幹快乾,幹得有趣。這可是國家的會議,他全然不覺得有必要嚴肅和認真,因為真的是委實無聊。

所以當直奉大戰開打了,他完成了部署,自己卻跑到了北戴河洗海澡,脫光屁股睡覺,用船搭他的英國人,還覺得他會偷看岸上的敵軍動向,於是開玩笑似的把張學良眼睛矇住,一場在中國現代史上足以左右歷史軌跡的大戰,就被他當成了一局盲打的CS。

張愛玲在《少帥》中寫,張學良在屋子裡拿著剪刀追女孩子,要剪掉人家辮子,嚇得女孩子滿屋子跑,最後張學良拿起一把黑頭髮給女孩看,你看,你哪裡跑得了,女孩目瞪口呆,真的以為自己的長髮被剪了,正要哭之際,少帥一翻手腕,原來是唱戲用的髯口。

這就是我覺得張愛玲深深懂得張學良之處,張學良就是一個遊戲人間的搗蛋鬼,無論位置如何,始終如此,未曾變過。就像張愛玲寫他嘲諷的笑容一樣,他嘲諷、挖苦、捉弄、調戲所有人,從蔣委員長到山野村夫。

所以西安事變,手下問張學良,抓蔣介石容易,抓起來之後怎麼辦?張學良隨口應答,先抓起來再說。喜歡捉弄人的傢伙,誰會去想捉弄完了之後的事情呢?

所以,少帥經常自己開車上路,遇到搭車客,無論是鄉長、商人,都不許警衛員暴露自己身份,然後假裝自己是車行的人,一路聊天,捉弄完了,臨下車前才告訴人家自己就是對方口中的少帥,然後開車揚長而去,留下搭車客呆立在路邊,他則竊笑不已。

(二)小傢伙

蔣夫人喜歡叫張學良,小傢伙,一方面輩分張學良確實小一輩,另一方面或許是覺得他性格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故稱小傢伙。

世間對少帥的評論,多以紈絝子弟、坐失江山為主,尤其是馬君武一首《哀瀋陽》,把少帥形容成了面對日本入侵卻依舊沉迷於玩樂的無能之輩,從此,對這個當時中國背景最強大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世人的憎恨早已定格。

然而很少有人看到,這個人20歲帶兵剿匪、在槍彈中行走,22歲參加直奉戰爭、目睹血流成河,25歲郭松齡反奉、目睹師友夫妻暴屍,28歲父親被日軍炸死,29歲槍斃總參謀長楊宇霆和省長常蔭槐,這豈是無能之輩。

張愛玲看到了,那個在屋子裡追著女孩子剪辮子的強者,還有軟弱的一面。

旁人回憶,張學良槍斃楊常,走出老虎廳,碰到參謀長榮臻,拿著榮臻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摸,看還有沒有心跳,即便是一個29歲的人,在一個客廳內連續槍斃兩人,也是一種心理考驗。

諸多媒體對張學良與眾多女人的風流韻事大家追捧,無外乎是延續了《哀瀋陽》的批評:這就是一個花花公子,正是他的不務正業、沈迷酒色,才丟了江山。

但很少有人看到這些風流韻事之後的另一個少帥——性癮者張學良,性和肉體的解放,就如同他在不同時期所沾染的鴉片、嗎啡一樣,是一個不堪重負的年輕心靈,在掙扎著尋找自由出口的一種努力,一種盲目的嘗試。

“我本來的意願,是當一個自由職業者。”張學良晚年說,他甚至還託瀋陽基督教青年會的人,買了70美元的去美國的船票,打算一走了之,真的飄揚過海到美國,成為一個自由職業者。但是環境的枷鎖過早地鎖住了那個夢想,他成了蔣公身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總司令,他就在性的解放中,去尋找他心底的那份自由。

“一隻獸在吃她。她從自己豎起的大腿間看見他低俯的頭,比例放大了,他的頭髮摩擦著她,使她毛骨悚然。”張愛玲寫到。

此前和張學良後輩族人聊天,他提到,少帥晚年在臺灣恢復自由生活之後,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超市,然後看到各種自己不認識的好東西,就會問,這是啥玩意,是幹嘛的。這個小傢伙的好奇心,始終都未曾熄滅。

(三)表演者

當許多人在晚年的回憶錄、日記裡,處心積慮地要把自己曾經的故事都文過飾非一遍,百年之後留給世人一個好印象的時候,張學良卻讓人大跌眼鏡,公開對口述歷史學者開始講,自己和多少人名人的老婆發生過關係,“細數,有11個”,還不算其他非正式的。

他甚至不厭其煩地把其中的很多細節都講了出來,女人如何給他傳紙條,他要走了女人問難道你就這麼走了麼,女人留學歸來在酒店房間再次見他就要,甚至自己的表嫂如何性啟蒙自己。導致郭冠英他們後來在製作紀錄片《世紀行過》的時候,乾脆把所有講女人的部分,都給掐了,只留下講歷史和人物的部分。可是,這是張學良的口述歷史啊,張學良自己都沒覺得不好意思,為什麼記錄者和聽者卻先覺得不好意思了呢。

他在講述那些風流韻事時,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那飢渴的小獸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其他的人。他的講述的確很有間離的效果,就像是自己是一個說書人。他對往昔的回憶中,最清楚的不是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細節,而是一些讓人捧腹的段子和笑話,他甚至對這些段子的津津樂道程度遠遠超過了重大歷史事件和著名人物,樂趣,似乎是他人生中唯一最有價值的東西。這種人很多,但處於他那個位置的人如此,卻極少。

有一個故事很有趣,他小時候,算命先生說他克母,最後找了一個解決辦法,就是做跳牆和尚,他原名雙喜,做一個雙喜的紙人放在廟裡,然後在廟牆上搭一塊板,他踩著板子跳牆出來,通過這個辦法,雙喜已死,已經留在廟裡做和尚了,跳牆出來這個不是雙喜了,跳牆出來聽到的別人的第一聲呼喚,是小六子,於是就叫小六子。這個儀式感很強的過程,似乎是對張學良人生的一種隱喻,一個程序化的張學良早在那一次就留在廟裡了,被蛻皮一樣的蛻去了,跳出來的這個,是一個新人,一個外殼根本關不住的新人,甚至這個人都不再是張學良,而是一個經過淬洗的全新的超人。他自然也就不帶有之前世間所有道理規矩法則的約束,完全按照本能來存在。

(四)拆穿者

馮玉祥寫《我的生活》,張學良又是一臉嘲諷說,馮玉祥我太熟悉他的生活了,他寫的那些,根本就不是他的生活。

少帥有權力這麼說,因為馮玉祥在直奉戰爭中倒戈背叛直系,幫助奉系,就是張作霖派張學良給馮玉祥送去了50萬塊錢。

處在張學良那個位置的人,每一個人都在用諱莫如深和講各種大道理(見《閻錫山日記》)來顯示自己在政治場中的遊刃有餘和德行之高,但張學良沒有,他卻只在紙條上寫:委實無聊。

他把這個拆穿者,從年輕演到了年老。

每一個人都在用口述歷史或者回憶錄來為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辯駁自證的時候,張學良卻說,你抹的掉麼,真實的歷史你抹的掉麼,口述歷史就是為了給後人留下一點真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去相反設法地為自己辯護呢?

所以,他坦誠地承認了自己沒有抵抗,原因很簡單,打不過。蔣公派汪精衛到北平來勸張,打一下,也讓南京的輿論壓力減輕一點,張立馬就火了,我為什麼要用我手下弟兄的命,來給你們這些政客延續政治生命力?

他看得清政治是什麼,他從不掩飾政治的虛偽,從不說一些政治正確其實全是廢話的言語,他只在紙條上寫:委實無聊。

似乎他只相信一樣東西,就是在他的口述歷史中,你可以看到很多這樣的話:郭松齡的死和我父親的死,是我最難過的事情;那個軍團長,原來在我手下,打仗第一個就被打死了,我小時候他還抱過我,那個人,我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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