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張愛玲對美的欣賞,是早發而早熟的。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我似乎從小就很愛錢”

張愛玲似乎從小就很愛錢。據說她週歲時“抓周”,一把就握住了個小金鎊。

人生中賺得的第一筆稿費,五塊錢,她立馬拿去買了一支小號的丹琪唇膏。母親怪她為何不留著這張鈔票,算是她第一次靠自己能耐掙錢的一個紀念。她答道,對她而言,錢就是錢,只是為著買到各種她想要的東西。

“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小苦雖然經驗到一些,和人家真吃過苦的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

張愛玲不喜歡她母親黃逸梵對錢的態度,太清高,太“目中無錢”。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即使日子緊巴巴,也依然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不把錢放在眼裡的態度令張愛玲很反感,一度激得她走到母親的對立面去,還為此堅稱自己是個“拜金主義者”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繼母生活上的嚴苛也反向助長著張愛玲的物慾。她只能揀繼母過門帶來的兩大箱舊衣服穿。那時,她就讀於貴族化的女校,身邊的同學打扮時新,令她十分難堪:“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都像渾身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地憎惡與羞恥。”

這是她青春期難以磨滅的一道傷疤。也許是為了彌補某種遺憾,或是反向的報復,兒時越是沒有時髦衣服穿,等長大了,有了能力與條件,就越是要一件一件地補回來。因此,她在香港大學唸書,拿了兩次獎學金,悉數都拿去做了衣裳。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張愛玲雖然對物質有自己的著迷,但她花錢卻也講究經濟。小時候拿了壓歲錢,枕在枕頭底下睡著,大年一過,便老老實實地把錢繳給了父親。雖不捨,也沒想過要反抗。找父親討錢付鋼琴老師的薪水,立在煙鋪眼前,霧靄繚繞中,一片闃然,久久得不到回答。除了尷尬,怕是還有絲孩童無法言明的羞辱感。後來搬去與母親同住,她三不五時伸手向同樣窘迫過活的母親要錢,那種雙方間脾氣的互相磨折,不僅使得手頭餘著的錢一天天變少,愛也在過日子間消磨殆盡了。種種童年經驗,使得張愛玲先天花起錢來,就沒法大手大腳。

即使後來她靠寫作為生,有了經濟上的自主權,想要一個東西,還是得計劃良久,連做夢都在思量著,如何才能貨比三家,買到相對便宜的好東西。臨到買時,又要考慮再三,才肯把手裡緊緊拽著的錢給出去。為此,她寫道:“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侷促地想到自己,彷彿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

如果算一下張愛玲的花銷明細,想必很大一部分,都花在了穿著打扮上。儘管她不滿母親看輕錢的態度,在作品裡也不曾說母親的好話,但她又的確從母親那兒繼承了時尚sense。黃逸梵思想前衛,“踏著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講法文,吃西餐,會畫畫,彈鋼琴,曾與徐悲鴻、蔣碧薇等人深交。留歐回來,給張愛玲找外國老師教彈鋼琴,讓她穿西式的現代小裙子、鞋子,帶她做頭髮。一日,母親“立在鏡子跟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父親在一旁嘲諷:“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張愛玲則“在旁邊仰臉看著,羨慕萬分”,簡直等不及長大,並放言:“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張愛玲對美的欣賞,是早發而早熟的。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張愛玲母親黃逸梵(原名黃素瓊),其父是曾國藩手下的一員大將,門庭顯赫。

|髮型篇|

張愛玲喜歡愛司頭。愛司頭,是民國時期風靡一時的髮型。用髮夾把秀髮固定成S狀,海派故曰,愛司,S也。不論是宋氏三姐妹、公館人家的夫人,還是寫字間的太太、石庫門弄堂的婦女,大都梳著一絲不亂的愛司頭。這似乎是過去的上海灘女性骨子裡散發出的一種格調。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陳沖與湯唯,《色戒》,李安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王家衛在《花樣年華》裡要還原上海女人的神氣,張曼玉梳的是改良過的愛司頭,髮髻顯得更加豐滿。

|口紅篇|

要問直男送女友什麼禮物最錯不了,口紅一定榜上有名。作為一位“精緻的豬豬女孩”,張愛玲當然也是個口紅控。生平第一筆稿費,便被她拿去買了小號丹琪唇膏。丹琪(Tangee)這個牌子,彼時號稱美國最大最有名的化妝品製造商。在《海上花》中,她還將第九章節命名為“小號的丹琪唇膏”,可見她對口紅的喜愛。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丹琪牌(Tangee)口紅:the world's most famous lipstick

在《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的交際花姑媽梁太太“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不正是當下秋冬流行的“梅子色”、“姨媽色”嘛?

寫《琉璃瓦》,“曲曲蹲在地上收拾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了一搭。”杏黃色,成熟杏子的顏色,黃而微紅。應該就是元氣少女十足的橘色系口紅本尊了。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怨女》裡用水粉點塗,“在手心調了點水粉,往臉上一抹,撕下一塊棉花胭脂,蘸溼了在下唇塗了個滾圓的紅點,當時流行的抽象化櫻桃小口。”抿一抿,不就成了咬唇妝了嘛?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延禧攻略》魏瓔珞咬唇妝

還有《十八春》裡,顧曼璐照著鏡子塗口紅,接著咬了一口饅頭,“忽然懷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麵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雪白上一抹紅,對照鮮明,正是濃豔的經典正紅色了。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著裝篇|

口紅,是張愛玲的生命之火。除了藉口紅展現自己的生命熱情,性子清冷、文風蒼涼的張愛玲,還信奉驚世駭俗的穿衣美學,衣不驚人死不休,著裝比天大。她曾對蘇青道:“要想人家在那麼多人裡只注意你一個,就得去找你祖母的衣服來穿。”聽者被嚇了一跳:“穿祖母的衣服不是穿壽衣了嗎?”張答:“那有什麼關係,別緻就行!”

她一身的打扮真是為“出風頭”做足了註解。一次,她去看望蘇青,穿著出格,引得弄堂小兒在身後追趕。她去印刷廠校對《傳奇》,工人們齊齊停工,立在那兒看她一身奇裝異服。還有一次,她穿了前清樣式的繡花襖褲去參加婚宴,“粉紅底子的洋紗襖褲上飛著藍蝴蝶”,滿座賓客驚歎不止,成功地搶了新娘的風頭。弟弟張子靜回憶道:“上海人真不行,全跟我一樣少見多怪。”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張愛玲與弟弟張子靜

張愛玲把對服飾的見解也融入了小說。五四後的作家,對著裝的描寫往往粗枝大葉,不夠細緻。一是不感興趣,二是沒有那個美育氛圍,缺乏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沁出的品味。張愛玲是作家群體裡的異數,她對時尚有自己的痴迷。

她描寫《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王嬌蕊:“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髮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緻,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繫帶,鬆鬆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調性像極了《紅樓夢》。

寫《金鎖記》中的曹七巧:“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翡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

寫《色,戒》中的王佳芝:“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稍嫌尖窄的額,髮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臉上淡妝,只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鬢蓬鬆往上掃,後發齊肩,光著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樣。領口一隻別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長滿了蚤子”

如果髮型、妝容、衣著是人生的道具,那麼,對張愛玲而言,服飾無疑是最為重要的,因為它“是一種語言,是隨身帶著的袖珍戲劇。”

著裝不僅呈現了她的品味、個性與人生態度,它還體現了她的一生。她喜歡蔥綠配桃紅的參差對照,因為比起大紅大綠的悲壯,前者更蘊含深長的意味,在細膩中體現人生的“蒼涼”。這正是《對照記》中那張身著“最刺目的玫瑰紅印著粉紅花朵,嫩黃綠的葉子”的廣東土布衣照片了。

此外,她獨樹一幟,自創“張氏穿衣法”,在剪裁得體、備顯腰身的改良旗袍外,加件清裝大襖或浴衣,像是如今oversize上寬下緊的穿法,別有一番風情。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張愛玲隨手一拉,把浴袍披在身上,拍下此照

張愛玲的一生充滿傳奇,也穿成了傳奇,像極了當下自帶流量的時尚icon。她與民國女星李香蘭合影,穿著那件“很有畫意,別處沒看見過類似圖案”的香雲紗裙,洋洋自得,氣場絲毫不輸李香蘭,好似如今在各大國際影節走紅地毯的女星,使勁渾身解數爭奇鬥豔。與胡蘭成熱戀時,她穿“能聞得見香氣”的桃紅單旗袍,腳著一雙繡雙鳳的繡花鞋,甜蜜得可以擰出蜜糖水兒來,去拍青春偶像劇了。

然而,無論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終有一日要散場的。正因為如此,她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長滿了蚤子”,才顯得如此的荒誕與蒼涼。張愛玲晚年客死加州住所,一週後才被警方發現,屍體早已腐爛。上海灘一代才女命運如此多舛,令人唏噓不已。

小市民張愛玲的“買買買”人生

▴張愛玲與李香蘭

“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裡。”“小市民”張愛玲身著赭紅色旗袍,帶著上海四十年代最絢爛繁華的底色,靜靜地走完了傳奇的一生。

但卻無人能夠解釋,是什麼成就了張愛玲一生的傳奇。就像花開花落,雲捲雲舒,沒人能解釋清為什麼。

參考書目:

潘柳黛,《記張愛玲》

張子靜,《我的姊姊——張愛玲》

張愛玲,《童言無忌》、《自己的文章》、《對照記》

張愛玲《第一爐香》、《色,戒》、《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張愛玲小說全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李舒,《山河小歲月》,中信出版社,2014.

胡蘭成,《今生今世》,九州出版社,2013.

許子東,《許子東現代文學課》,上海三聯書店,2018.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