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吧,雙搶

中國南方,過去水稻一般種兩季,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後,得立即插上二季稻,還務必在立秋前將秧苗插下。如果晚了,收成將減少,甚至絕收。僅才二十天左右工夫,搶收搶種,所以叫雙搶。

記憶裡,它卻是維繫所有農家生活命脈的一種繁重勞動的代名詞。雙搶時,要舉家上陣,從7、8歲開始,家鄉那片貧瘠的土地上也留下了自己那瘦小的身影。

天還是朦朦亮,在大人由輕到重的呼喚聲裡醒來,揉著總是想粘合在一起的眼皮,睡眼惺忪的走向屋後的茅房。家裡的小黃狗不合時宜的跟在後面搖頭晃腦,被早起心存怨氣、憋著夜尿的小主人飛起一腳踢著狗腿,在小黃狗嗚哇一聲中,雙搶期間的一天拉開了序幕……。

早上清涼,是拔二季稻秧苗的好時機。

再見吧,雙搶

清爽的空氣中夾雜著泥巴的土腥、稻草漚出的酸腐味。田埂上的小草伸了伸懶腰,身上的露珠晶瑩剔透,不時滴落在開始在田埂上奔走的人們腳背上,透著一股沁心的涼意。

一大把整齊的扎秧稻草放在密匝匝的秧苗上,人們彎著腰把秧苗一小把一小把地從秧田裡拔起來,湊成一束,放在水田裡“哐當哐當”地把秧苗根部的泥巴洗去。泥巴不能洗的太乾淨,秧的根部如果沒有一點泥巴的保護,在插的時候容易破壞秧苗的根鬚而不利成活;泥巴厚了就增加了秧苗的挑運重量,也使秧苗在插秧時粘在一起,不能快速分成一小撮,從而影響插秧的速度。泥巴若能洗的不多不少,那要靠個人洗秧的水平了。

洗好秧苗,從前面抽出幾根扎秧草,簡單繞擰成細繩,熟練地打了個活結,快速地把一束秧苗紮了起來,成了一個秧把,隨手丟在身後。

不一會兒,後面翠綠的秧把越來越多,一個個士兵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秧田裡,秧尖尖在晨風中瑟瑟飄搖。

秧田不但要肥沃而且必須要保證長期水源充足。農田水利不發達的年代,一般都依池塘而做田,背陰潮溼恰恰也是螞蟥的天堂。

日上三竿時,人們腰痠背疼,飢腸轆轆的從秧田裡爬上來,吸附在腿肚上的幾條螞蟥,已滾圓滾圓了,一頭粘連在腿肉裡,還沒有吸飽血,飽了它就會自己滾落。

人們一邊罵著,一邊習以為常地,將它們輕輕從腿上拽下來,不能用力,否則螞蝗的一段會斷在肉裡。找根細樹枝,把螞蟥皮整個穿腸捅翻了過來,丟在火辣的太陽下,最終化成一灘水,再也不能復活。螞蟥,即使碎屍幾段都沒用,翻皮才是絕殺。人們面對腿上那些又癢又痛的螞蝗叮疤,好像這才是最解恨的方式。

秧田裡的螞蝗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水裡不能有釘螺,釘螺是能夠水陸兩棲生存的小螺螄,也是血吸蟲的中間宿主,①附在釘螺上的血吸蟲可引起人、畜、禽得血吸蟲病,人要是在水田裡、池塘裡不小心感染上血吸蟲病,如果不能及時去鄉里血防站就醫,那就會有生命的危險。那時,在一些釘螺氾濫的區域,每年都會有人被吸血蟲病奪去了生命。

記得小時候家裡有四、五畝水田。

正月剛過,父親就開始下田燒早稻的秧田包,秧田包就是將稻草捆紮成一個個球狀或長條狀,埋在田間一個個小土包裡,然後將草包點燃,再用田裡的泥土覆蓋上,待草燃盡時,土壤也就肥沃了。

家家都在燒秧田包,一縷縷青煙在初春的陽光裡繚繞,讓開始隱隱冒綠的春野宛若處在雲霧升騰的仙境中。一場春雨化春泥,人們平了田間土丘,灌水軟了土疙瘩,撒下稻種,蓋上塑料薄膜,早稻秧苗就在秧田裡茁長成長起來。

隨著布穀鳥一聲接一聲的吟唱,家家戶戶在春寒料峭的早春將早稻秧插好,禾苗在和煦的春風中慢慢長粗、長高,在夏日裡汲取日月精華後楊花抽穗,日益低垂的稻穗也就漸漸變黃、變熟。

到了雙搶時節,父親總是胸有成竹地根據每塊田裡稻子的成熟度,來決定先收割哪塊田。

割稻,手持一把錚亮的鐮刀順著水稻傾伏的方向將其一棵棵割斷,然後再一把把理齊,碼放成一鋪一鋪。田中你追我趕,起先整片金黃的稻穗不見了,一塊塊稻田在鐮刀嚓嚓聲中露出了一截截參差不齊的稻樁。

有力氣,手快,這是割稻好手。也時常在田野裡看到捂著手急匆匆、滿臉痛苦奔跑的小夥伴,手快比不過刀快,你割稻時若有分神,鋒利的鐮刀就有可能親吻你的手,讓你付出血的代價。自己手上的刀疤亦依舊如新,只是不知道那把鐮刀爛在了哪裡……鐮刀疤,是那時農村小夥伴們的標配,伸出手來幾乎人人都會有。

再見吧,雙搶

從最初的斛桶到腳踩的打稻機,打稻時,我好長時間都是專職抱稻鋪。被汗水浸溼的長袖褂子粘在身上異常難受,乾脆脫掉,裸著個上身,只穿個短褲衩,赤腳彎腰將一把把稻鋪從泥田裡抱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巴里,來來回回,將稻鋪抱遞給大人。別小看這抱稻鋪的活,少了小孩還真不行,小孩身輕腰柔,靈活地穿梭在泥巴田裡比大人要強多了。正因為這樣,小時候也經常去別人家換工,互幫互助,人多才會讓沉重的斛桶和打稻機操作起來輕鬆一點。

碰到水田裡有割了好幾天,還來不及脫谷的稻鋪,下面有時能翻出來一條小花蛇,有時是一隻小烏龜。這兩樣小動物都是我們的最愛,因為能賣給收蛇的、收烏龜鱉殼的,換來一些零錢留著暑假後買包新書的塑料皮或課外作業本。

有次抱稻鋪時手抓到一團肉呼呼的東西,一陣竊喜以為是蛇,撒手一看,卻是一隻癩蛤蟆在鼓著眼睛瞪著我……一聲聲淒厲的嚎叫穿透了稻田上空,毛骨悚然的我瘋了一樣在水田裡轉圈狂奔起來……癩蛤蟆有毒,加上它那醜陋的外形,成為我從小最懼怕的小動物,到現在看見都會繞道而行,不願多看它一眼。

再見吧,雙搶

臨近中午,驕陽噴火。

你家田裡,他家田裡,隔壁生產隊的田裡,腳踩的打稻機千篇一律地發出了“嗡嗡嗡……”的聲音,震顫迴盪在曠野上空。

樹上的知了也在聲嘶力竭地嘶鳴著,拼命地傾訴著天氣的炎熱。 兩種聲音在原野上交織,奏出了農人的艱辛,農人的心酸……。

太熱了,歇夥②是一件幸福的事。留守家裡做飯曬稻的母親或姐姐用大水壺送來了茶水,放在塘埂上的樹蔭下。

娃們的頭上、身上全部被泥巴糊起來了,猶如泥猴,只剩兩隻眼珠在骨碌碌轉。從泥田裡拔出腿,也顧不上喝水,噗通一下就跳進了池塘。

伏天,池塘表層的水也是熱的,必須下潛到水底,才能感受到一絲清涼,那是一種沁脾的涼爽,卻需要不停的潛上來換氣再下潛。③

水底片刻的清涼,溫熱、有時放了少許冰糖的茶水,換來了短暫的愜意;隨手摺根細柳條穿上剛剛隨手在水底摸上的一條鯽魚,繼而發現胳膊上、胸脯上已然留下了一道道被稻鋪劃掃的紅痕,汗水流過,感到一陣陣刺啦啦的疼痛。

再見吧,雙搶

再無奈的下田,要加把勁,必須打完這塊田的稻,才可以回家吃午飯,下午還要移打稻機到另外一塊田呢。

打稻機缺油的齒輪繼續發出刺耳的轉動聲與嘩啦啦的脫谷聲匯聚成了正午的一片喧囂。

大人們一隻泥腳用力支撐著軀體,一隻腳用力蹬踩著打稻機腳踏板,雙手緊緊握住稻鋪的末端,用力摁在滾輪上轉動著。

隨著打稻機消滅了周邊的稻鋪,孩子們疾馳在泥巴田裡,往越來越遠的地方將稻鋪抱回來快速地遞給大人;在大人身體的晃動起伏中,“快快”的催促聲中,穀粒唱著歡快的歌,離開了稻草,飛入前方的鬥桶裡……。

父親肩上搭著一條粗布巾,挑著華篾匠師傅開春時又補過的稻籮筐,籮裡沉重的溼稻子將家裡那根最粗的柳樹扁擔都壓彎了;由於膠皮底的解放鞋只會增加滑倒的風險,父親只能赤著腳,挑著擔子小心翼翼、艱難地行走在溼滑逼仄的田埂上……。

一擔又一擔,總是期望著能多挑一擔曬在稻床上。

雖然稻床經過一上午烈日的烤曬,踩在上面腳板炙熱難當,旁邊滾燙的石磙也無法讓人落坐休息片刻,但所有挑稻的農人都希望多來幾次稻床,多些收成,這樣才能如數交上公糧④,才不會跟別人家借米果腹,才能讓家人過得好一些……。

再見吧,雙搶

雙搶期間的午飯,父母隔兩天儘可能讓我們吃上點肉,知道我們消耗的體力太大,總是有意拿出家裡最好吃的讓我們補補身子。

飯桌旁邊,家裡唯一一臺黃山牌電風扇在呼著熱風。小姐姐在一家小鄉鎮企業上班,30多塊錢一個月,這電風扇是花了差不多一年的工資,在村裡通電後的第一個雙搶前買的,記得是1987年,當時很稀罕,全村都很少有。更罕見的是,這臺座式電風扇後來跟隨我們到了縣城,至今沒有壞過,還能用,風力依舊強勁如初。風扇的定時、夜燈功能都完好,不由感嘆中國製造的魅力。

偶爾逢夏日回小城看望母親時,總是有意無意摁亮電扇夜燈,思緒彷彿又回到兒時,只是那寶石綠的熒光前,已無那些年兄弟姐妹們擠在一起爭吹上風頭,吵吵鬧鬧的情形了。

缺少油水的年代,不像現在的排骨比肥肉貴,那時去小集鎮上秤的肉若搭的骨頭多點,買肉的人們就非常不高興了,只因肥肉可以煉出豬油。傍晚,小集鎮上一輛手扶拖拉機,在兩邊低矮稀拉的鋪子中間“突突”而過,鮮見車輛的土路上瀰漫的黃塵散盡時,只見路邊屠戶賣肉的案板上,往往剩下幾塊大豬骨頭賣不掉,用一塊黑乎乎油漬漬的破抹布蓋上,一群蒼蠅在上面孜孜不倦地盤旋著……。

改善雙搶伙食的方式有時是殺一隻不怎麼下蛋的雞或鴨。有次家裡殺了一隻豚④,每人分了兩塊,我興沖沖地捧著碗,卻一不小心摔到在鍋臺旁邊,好在那時都是土地,碗沒碎,將豚肉撿起來,用水衝去沾在上面的灰塵,依然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只可惜了那半碗鮮美的豚湯…….。

我們狼吞虎嚥的吃著數量不多的肥肉塊,喝著雞蛋汆海帶湯……實在太餓了。

突然,天空中傳來‘咔啦“一聲巨響,讓所有的人都快速無奈地扔下了飯碗,離開飯桌,急奔了出去。

六月天娃兒臉,說變就變;暴雨可能即將伴著剛才的雷聲呼嘯而至。我們得快速把上午收回來攤曬在稻床上的稻穀收起來,否則雨把稻子淋溼後會發黴、發芽。

天瞬間變得黑暗起來,烏雲在空中翻滾,轟隆隆的雷聲由遠越來越近,在頭頂上一聲接一聲的炸響著,扣人心絃。

屋後的大稻床上一片熙熙攘攘,村裡男女老少都全部出動了,即便你家沒有曬稻也會趕出來幫助鄉鄰。各種工具將稻穀快速團成一堆,用大塑料薄膜蓋上,壓上石頭、稻草,防止被風吹開淋雨。

整個搶雨過程驚心動魄、火急火燎,容不得半點鬆懈,自家蓋好後還要幫助其他家蓋。總之,必須要保證稻床上所有的稻子不能淋雨。

也有來不及收,稻穀被淋雨的時候,如果碰上持續陰雨天,就可能發黴,那晚上就得一鍋一鍋的炒幹。這就麻煩了,炒幹了最多能磨點碎米,就不能輾成像樣的大米,又要好長時間靠吃南瓜山芋、喝米糊來充飢。

遇到稻子被淋溼,伴隨雨夜炒稻聲的是女主人的眼淚和男主人的嘆息。

再見吧,雙搶

淋過雨的稻子再怎麼曬也交不了公糧。⑤ 男人彎著身子,用大板車拖著堆的高高的麻袋,雙手緊緊攥住車把,板車的皮帶深深地勒在肩膀上,婦女和娃們在後面弓腰艱難地用力推著。

去樟楓糧站的路上,在洪山大塥灣的地方有一處很陡的黃土坡,經常有交公糧的人將大板車拉到坡中間,再也沒有力氣將板車拉到坡頂,跟在後面的小孩趕緊在路邊撿起兩塊石頭墊在車軲轆下,讓車停在半坡上防止後滑,等待路人幫忙。熱心的路人齊心合力喊著號子,一、二、三,將車子推了上去……。

終於快到糧站了,大人吧著黃菸袋,靠在板車上,在糧站外的土馬路上排起了長龍。

糧站裡,某個收稻員噴著酒氣,兩邊耳朵上夾著、嘴裡叼著好香菸,眼睛被香菸燻得總是迷離恍惚,從不正眼看人;在農人的前呼後擁下,慢吞吞、漫不經心地拿根空心的鐵釺子,隨意插進裝著稻穀的麻袋或蛇皮袋裡,又抽出來,在旁邊主人可憐巴巴地眼神中,捏起幾粒稻子丟進嘴裡,一咬,我們明明聽見“嘎嘣”一響,他卻白眼一翻,說:潮了,拉回去!

碰上刁難的收糧員,無論主人怎樣顫抖著雙手恭送上香菸,口上喏喏連連地求情,如果在糧站裡沒有熟人,送上幾包好煙打個招呼,那麼在家曬了好多天、用手搖風車扇了好幾次,粒粒金黃飽滿的稻子就要拖回家。要不在糧站周邊找塊空地再曬上兩天,再用風車扇幾遍。

找不到熟人,也為了省幾包煙錢的人們,只好在白天默默地頂著烈日曬稻、扇稻,晚上忍著大麻蚊的叮咬,啃著乾糧,靠睡在糧站的屋簷下看稻……。

千恩萬謝,公糧終於交掉了,換回的是幾條肥皂或幾張零碎的毛票……空空的板車上坐著少不更事的娃,美滋滋地享受著坐車的樂趣。

再見吧,雙搶

早起幹活,剛剛又歷經搶雨的人們早已疲憊不堪,在嘩啦啦的雨聲中眯睡起來。

夏天的暴雨,來的突然迅猛,走的也快;在漸漸遠去的雷聲中,天又放晴了。

“冰棒冰棒,香蕉冰棒,冰棒冰棒綠豆冰棒”,一聲聲吆喝伴著自行車鈴鐺聲,將我們吵醒,賣冰棒的來了。

冰棒,是賣冰棒的人早起騎自行車從三十多公里外的縣城批發回來的,雖用破棉絮將木箱子緊緊包住,但也持續不了長時間的保溫效果。到了下午,賣冰棒的人心急如焚,村莊裡、田間地頭,都能看見他們那急匆匆的身影,趕緊要賣掉,再等一會冰棒就要化掉,那就虧錢了。

大人為了鼓勵我們繼續好好幹活,偶爾也扣點零錢出來給我們買根冰棒解解饞。

五分錢一根的冰棒太令人回味無窮了,小心翼翼地剝開冰棒紙,不忘將粘在紙上的碎冰舔到口裡,只見冰棒表面有一層薄薄的白霜,一股甜絲絲的霧氣夾雜著涼意一下子鑽入鼻孔中,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上一大口,齜牙咧嘴的含在口中,待它緩緩化掉,再一點一點嚥下肚去,半支冰棒下肚,頓覺通體舒暢極了。

小時候更覺神奇的是,冰棒放在鐵搪瓷缸裡,過一會兒瓷缸外面怎麼也會變潮變溼呢?⑥

家裡條件稍好點的人家,有時也會買個瓜藤已經泛枯的西瓜,放在自家水缸裡浸涼,下午出門幹活時切開,每人分上一塊。總是感覺那時的西瓜不是很甜,多是淡紅的瓜瓤,泛白的西瓜子,但即便這樣的西瓜,我們也要一直啃到連著青瓜皮白色的部分,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瓜皮。這畢竟是難得的西瓜啊,好多的孩子幾年都無法嘗上一口。

再見吧,雙搶

雨後的涼爽經不住太陽公公的霸道,半下午左右,息風了。老屋邊的梨樹上已經只剩下蒼翠欲滴的梨樹葉,在熱空氣中一動不動。前兩天樹梢上剩下的那幾只被鳥兒啄了一小半的梨,也不知道被哪位嘴饞的娃用石頭砸下來,沒了蹤影。小黃狗趴在老梨樹的樹蔭下,眯著無神的眼睛,伸著長長的舌頭,聽著蟬聲,“哈哈”地喘著粗氣……遠處,一層如煙如幻的熱浪在水田上方氤氳繚繞著,田畈裡又像大蒸籠一樣悶熱不堪起來。

弓腰插秧的人們已經個個汗流浹背,草帽下的汗水不停順著額頭流到眼裡,一陣陣刺辣……卻也無暇分出手來擦上一把。

大人們將手裡的秧苗掐分成一撮撮,快速地栽進滾燙的泥巴里,彎腰有序地往後到退著……隨著女人們不時在泥巴里碰到泥蛇而發出驚悚的尖叫聲,一棵棵秧苗也就慢慢將水汪汪、白茫茫一片的水田裝扮得鬱鬱蔥蔥起來。

插秧是個技術活,插的不好不能成活,回頭還要補棵,所以大人一般都不讓娃兒們插。娃兒們只能負責抬秧苗,把秧苗挪到田裡,往大人身後傳遞。有時也幫助拉秧槓,就是用一根細繩從田這頭拉到田那頭,然後大人靠著秧繩插出的秧就會很直,不會跑偏,顯得整齊劃一。

再見吧,雙搶

忙好這些,娃們趕緊背起花簍在田埂上割牛草,好餵飽那條天天在泥田裡轉圈幹活的老水牛。

村裡僅有三條水牛,可所有田地的春耕、夏鋤、秋收都離不開它們,耕牛是農戶家的重要成員,承擔著雙搶裡最重的體力活,犁田、耙田、耖田等都需要它們勤勤懇懇地拉著。

牛的的食量太大,平時看養成本太高,不敢多養,到雙搶時就出現了田多牛少的狀況。

家家都焦急地等著它耕田,所以它們即便沒日沒夜地辛苦著,但只要拉犁的速度稍慢一點,定然還要受到犁田人的呵斥,鞭子的抽打。

忍負重荷的牛兒耷拉著牛尾巴,沉重的牛腿吃力地往前移動一步,就攪動著水田發出嘩啦一聲,呼哧呼哧的粗氣從牛鼻子裡噴出來,隨著牛鞭啪的一響,一顆豆瓣大的牛淚滴落在水田裡……。

在農閒時,放牛是一件快樂的事。

我們會爭先恐後地牽著牛兒來到童鋪小河邊,讓它自由自在地吃著河邊的青草,嗞嗞地暢飲著清澈的河水,仍由那一隻只小鳥飛落在彎彎的牛角上,但見牛尾巴在歡快地甩來甩去。

娃兒們在河裡摸魚掏蟹,或手捧一本《故事會》在藍天白雲下思緒飛揚……待牛兒吃飽喝足了,娃們哼著黃梅小調,揹著裝有魚蝦螃蟹的魚簍,騎在寬寬的牛背上,用自制的蒼蠅拍驅趕著喜歡叮牛的牛虻,在絢麗奪目的晚霞中一顛一顛的往家走。

曾有一隻牛生病了,村子裡大人小孩都自發出去釣了好多魚,連夜熬成魚湯用大澡盆盛著給它補身子。

也在一個寒冬的早晨,牛欄裡一隻老牛再也沒有醒過來,在砭骨的寒風中,飢餓的人們卻默默地將它埋在了屋後的山坡上。

自家田埂上,牛兒最愛的嫩嫩青草越來越少,到了冬天,幾乎家家田埂上都被砍得光禿禿,只因草兒還要作為燒鍋做飯的柴火。

同樣光禿禿的還有屋後的小山,一場凜冽的大風之後,一些松針落下,會讓人們爭先恐後地在天未亮就冒著嚴寒去耙柴,撿點松蘿,來補充家裡柴火的不足。

再見吧,雙搶

千辛萬苦,秧兒終於插好了,滿田翠綠,這是農民喜悅的翠綠,也是充滿希望的翠綠。

然而,烈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碰到持續不下雨的天氣,池塘裡的水很快被放幹、車幹了。田裡一兩天不加水,毒辣的驕陽將會把田裡的泥巴曬裂開,把秧苗曬蔫掉,直至變成枯黃的小草,到時將會顆粒無收。

人們心急如焚,只能每家每戶都要掏出不菲的錢,交到村裡統一去上游牯牛背水庫買水,沒錢也要借錢去買。

牯牛背水庫鑲嵌在巍峨的大別山中,碧水連天,靜靜地如碧玉般環繞於群峰之間。自1958年建庫以來,在乾旱的季節,庫裡的水總是像母親甘甜的乳汁一樣及時滋養著下游廣大人民群眾。

白天累的快崩潰的人們,夜裡還要打起精神沿著西乾渠散開,蹲守在渠埂上看水,看著花錢買來的水不能被偷、滴、冒。成片的蚊蟲在追隨著昏黃的手電筒亮光,讓看水的人身上留下一個個被叮咬的疙瘩;只有那深山水庫裡的山泉,在渠道里汩汩流淌,沿著溝渠埂瀰漫出一絲絲清新的涼意。

曾有不厚道的村民,在另一個生產隊買水時,將溝渠裡通往他們生產隊的涵洞掏開,白花花的水就流向了他們的池塘。此舉引發了兩個莊子青壯年一次大規模的群毆,傷了好些人,鄉里派出所及時依法進行了處理,還有人被抓到縣城去坐牢了。

毛主席說過,水利是農業的命脈。而農業是那個年代大多數農村家庭的主要收入支撐,沒水灌溉就意味著沒有收成,一家老老少少就沒有飯吃,就要捱餓;沒有稻賣就沒有錢,就要借錢供娃讀書,同時還要揹負上沉重的公糧債,所以大家都急紅了眼。

這時,為池塘裡那點水吵嘴打架的就多了起來。

記憶中,父親卻從來沒有跟鄉親們為放水吵過架,倒是母親經常在家裡跟父親吵,責怪一聲不吭的父親為什麼讓別人從自家田裡過水,自家田裡卻沒水。

搶水現象年年都有,也是有些鄰里之間、村莊之間鬧出矛盾的重要導火索。好在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秋實的季節,在金燦燦的稻穗笑呵呵地彎下腰時,人們在田埂上又會相逢一笑。

火紅的太陽漸漸往大別山後面躲去,好像整天鋒芒四射讓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在這黃昏時分透出了些許溫柔。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雙搶的早上、晚上都是幹活最佳的時間段。火燒雲的映射下,人們歷經一天的勞作,體力消耗的已經所剩無幾,可深知明天農活任務更加艱鉅,不得不在蚊子、牛虻的叮咬下,繼續乘著傍晚稍稍涼快些,奮力搶收搶種著。

“又來著一個一啊,又來著一個二啊……”,車水老農那悠悠滄桑的車水農謠,⑦ 犁田人對忠實的老牛呵斥聲,人們為田間搶水而吵架的聲音,跟四起的炊煙一同飄忽在黃昏的田野上空。

天色漸黛,天空中掛起了一輪彎月。

因要保證整個生產隊的生活用水,只有當家塘的水多些了。這時塘邊上擠滿了人,洗腳的,洗農具的,牽牛喝水的,抬吃水的,洗菜的……在池塘的後梢,也有人用糞瓢舀水澆著菜地……。

我們赤身裸體地在池塘中翻滾,肆意嬉笑打鬧著;在相互表演仰浮,看誰能把小肚皮露出水面時,看見了一位未有過門,已來女方家裡幫了好幾天忙的準女婿,乘著夜色偷偷地牽住了他那美麗純樸的姑娘……。

往往是正月裡定的親,小夥子就出了遠門打工,一年只能在雙搶和過年時與心上人見面,平時的思念都只能在化在往來的書信中。雙搶到了,日夜兼程回到家鄉,忙完女友家裡的農活,再回自己家裡忙,只要能看見了心上人,天天在一起幹活,感覺再苦、再累都不算什麼。

雙搶,也是準丈母孃檢驗小夥兒身體好不好的時候,所有準女婿都鉚足了勁兒在田間展現著自己強壯的身體……也曾有小夥子患感冒了,田間幹活表現不佳,準丈母孃非說他的身體不好,硬是逼女兒跟他退了婚。

新米還沒有碾出時,自留地裡那點小麥先於稻子熟了,晚飯更多的是吃“狗頭”。⑧ 母親總是把葫蘆切成小塊,放在“狗頭”中一起煮,加上鹽巴,再從一直收放在她臥房中的油壇裡,搲出一小勺年前存放的,凝固成白色的豬油,浸化在一大鍋突突冒氣的“狗頭”裡,這樣晚飯就不用做菜了。

有時用新榨的菜籽油,搨上兩鍋小麥粑,每人分點,就著麥粑呼嚕呼嚕地喝著“狗頭”,兩大藍邊碗下肚,還是覺得沒有吃飽。再回到鍋臺盛,鍋裡已經乾乾淨淨,母親又在自己那一小碗裡給我撥了幾筷子“狗頭”……。

如果碰到上年陳米還有剩餘的年份,偶爾也能吃上一碗香掉鼻子的棉油炒飯,搲一勺紅辣椒糊,夾幾塊黑黑的鹹蘿蔔堆在飯頭上,在小夥伴們羨煞的眼光裡,蹲在屋場前的大石磙上吃起來,那真叫一個香啊。⑨

記得包產到戶的第一年雙搶即將到來,天公卻不作美,陰雨綿綿,總是不放晴,田裡的稻子差一把火候還是沒有熟透。這時,本家族的一位大嫂因病去世了,丟下了六個孩子,大哥家要請人將大嫂送上山安葬,家裡米壇卻是空空見底,全生產隊都湊不出足夠的大米來辦這樣的大事。

父親插了一塊田用的是早熟的種子,全村只有這塊田的稻子提前熟了,這種子的產量比其他種子的產量要低不少,種上是為了要青黃相接,一大家人不能斷糧。父親穿著雨披下田現割了一些稻子,炒幹後,用石磨磨出了包產到戶後的第一籮新米,借給了這位大哥家。

記憶深處,除了那無菜也能吃三碗的新米飯,不能忘懷的還有那只有四歲左右最小的孩子,面黃肌瘦,鼻涕滿面地坐在雨中的地上哭著要媽媽。全村的老人都在流淚嘆息著這位善良的大嫂怎麼捨得拋下了這麼小的娃,怎麼就沒有口福,連即將收成的新米飯都沒有嘗上一口就走了。

晚飯後,還是沒有活風⑩,空氣依然火悶悶的讓人有窒息的感覺。小孩們洗好澡,陸續從更悶更熱的土坯屋裡走出來,馱著睡凳或拎著小板凳,七七八八地來到屋後的大稻床上乘涼。

大人們則還要放水、看水、做家務,不到夜裡10點甚或更晚都歇息不下來。

夜色漸濃,稻床上蒲扇驅蚊的啪啪聲此起彼伏。勞累,讓雙搶期間乘涼的娃們都沒有了往常的歡聲笑語,或躺或坐,在奶奶一搖一搖的蒲扇下,靜靜地期待著涼爽夜風的到來。

乘涼的稻床上已經幾天沒有看見文寬了,只有白天看見他在田裡拼命地幹著農活,眼神呆滯,神情漠然,看見人總是低下頭,一句話都不願意說。

我們都清楚,前幾天高考成績出來了,他這次又是差了幾分,已經復讀了三年,還是沒有考上大學,他痛苦萬分地把自己關在了低矮的小屋裡,忍受著夏夜酷熱的煎熬,靜靜地躺著,讓淚水與汗水混在一起默默的流淌……文寬的母親是那時農村裡難得有遠見的母親之一,總是鼓勵著她的孩子,天下沒有燒不滾的鍋,今年沒考上明年再來,總會考的上。

也許是幸運之神沒有眷顧文寬,也許是運氣不好,復讀三年後,還是沒有考上大學,他母親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頭髮越來越白,那寡言少語的父親吧嗒著黃菸袋,背更加佝僂起來,家裡真的再也變不出錢供他復讀上學了。

在一個雙搶結束的清晨,文寬含淚依依不捨地放下了高中課本,拎起了簡單的行囊,邁著沉重的步伐,踏上了前往東北學做沙發的征途……。

夜空浩瀚,繁星點點,殘月已西斜;亮晶晶的螢火蟲在黑暗中飛舞,不知疲倦的夏蟲還在深夜裡悽悽切切地鳴叫著;終於活風了,樹梢在夜色中輕輕婆娑晃動起來,遠方的田野裡,仍依稀傳來打稻機的嗡嗡聲……。

再見吧,雙搶

十八歲那年雙搶,兩位大姐姐已出嫁多年,哥哥在武漢手被機床碰傷,小姐姐也剛出嫁,以前五個人的田只有父母和我來搞雙搶。

村子在外打工的人雖都回來了,但也請不到人幫忙,家家都在忙,都在拼命地搶,沒辦法,我們只有天天起早貪黑的轉著,辛苦至極。

一天早上,父母跟我一起拔完秧並且把秧把挑到新塘下面的田裡。早飯後,母親因白天要曬稻、洗衣做飯不能下田。疲憊無奈的我不懂事地打著小算盤,提出要與父親分開插秧,一人包插一個田,我要插新塘的田,只因那裡的秧把已經撒好了,另外那個田很遠,秧把也還沒有運過去。

父親笑呵呵的答應了。

多年來,這充滿慈愛的寬容一笑,已深刻在腦海裡,只要想起,就會心痛潸然,早已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經過一上午的努力,中午時分,後背被噴火的太陽炙的刺痛,渾身早已被汗水溼透,我直起身子,揩了一把汗,環視自己的成績,這是個很長很窄的田,五分畝,才插了兩行,只接近一半……。

也看見,鄰村隔壁田裡的五嬸和兩個十歲左右的女兒,還在弓腰插秧。五嬸70多歲的婆婆一手戳著一根木棍,踉蹌在田埂上,用另一隻手艱難地使勁往水田裡扔著秧把……五叔是個泥瓦匠,在兩年前給人家蓋房子時摔下來成了殘疾人,無法再下農田。

午飯後,父母休息時刻,我揹著父親以前出差的包,偷偷溜出了門,跟村口小賣部的老闆打了個招呼,說自己出門跑業務去了。

這一走,至此就沒有下過田,沒有搞過雙搶……。

再見吧,雙搶

網絡新聞裡說,昨天有位生在非洲歷盡酷熱,來北京旅遊的老太太,居然熱暈在天安門廣場,看來,這雙搶時節又快到了。

每年逢這時節,我的心房就有一個心結在變大,沉甸甸的,晃來晃去……這也許是雙搶效應,我心裡稱其為“雙搶後遺症”。

雙搶,多年來一直讓我心悸、懼怕與敬畏……但它的艱辛苦澀,卻又讓我在茫茫人生路途中學會了隱忍、無畏、堅強!

在那時,正是這心酸絕苦的雙搶煉獄,讓無數農村有志青年奮發圖強,通過讀書或其他方式逃離了中國農村,跳出農門,遠離了雙搶。

“雙搶我們都搞過,我們還怕什麼”,也正是這個念頭時刻縈繞在我們心頭,激勵著無數農娃在各個領域勇往直前,繼而成為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來,社會高速發展的中流砥柱。

現如今,在黨與國家的關懷下,延續幾千年的公糧已被取締,農業機械化程度也越來越高,讓數億農民獲得了新生。

雙搶,儼然已成為一段歷史。

這漸已消失的雙搶,伴隨著我從7歲一直持續到18歲,已化成一種融入血液與骨頭裡的記憶,鐫刻盤踞在我的心靈深處,其滋味刻骨銘心、五味雜陳,讓人想笑,想哭……。

半夜呼兒趁曉耕,羸牛無力漸艱行。

時人不識農家苦,將謂田中谷自生。⑪

珍惜當下美好的生活要從懂得多種多樣的辛苦開始。千年前的諸多詩句,也一直在警醒著世人,不能忘記農民先輩們的艱辛滄桑。

在中國城鎮化快速發展的今天,農耕文明雖越來越趨向於邊緣化,但對於雙腳接觸不到真正黑土地的大多數年輕人來說,應諳習農耕文明的具體內容,不忘記歷史,傳承吃苦耐勞、艱苦奮鬥的“雙搶“等農耕精神,砥礪前行,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不懈奮鬥。

兩鬢添白都邑泊,身在異鄉為異客。曾有詩人說,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這種特殊的經歷,此生不會再有,回不去的家鄉,忘不了的雙搶!

注①:寄生蟲的幼蟲和成蟲,其寄主不是同一個種時,則幼蟲的寄主稱為中間宿主或中間寄主。

②:歇會兒,休息的意思。

③:游泳技術有差異,切勿模仿。

④:豚,是一種肉用地方家禽品種,名字是由當地方言“屯得”(吃得多的意思)而來,營養豐富,具有極高的食用、藥用價值。

⑤:古時一直延續到2006年的農業稅,除用貨幣交納,農民也可用稻穀抵稅。

⑥:這是物理上的“液化現象”,是因為空氣中水蒸氣遇冷凝結而成。

⑦:車水民謠是車水的人在水車的龍骨上做一個記號,逢轉個輪迴就唱出遞增的數字,一個一、一個二、一個三、四……用以計算所車的水量。

⑧:麵疙瘩糊。

⑨:長大後才知道,過去粗榨的棉籽油有毒,是不能吃的,所幸的是那時棉籽油太貴重了,難得吃上一回。

⑩:起風。

⑪:出自唐代顏仁鬱的《農家》。譯文:半夜裡就喊起孩子們,趁著天剛破曉,趕緊到田裡去犁田,瘦弱的老牛有氣無力,正拉著犁在田裡艱難地走著,越走越慢,累得幾乎拖不動犁具了。而有些人不知道種田人的辛苦,竟說田裡的稻禾是自然而然就長成的。這首詩反映了當時農民生活的艱苦。表達了對農民的同情和對“時人”無知的批評。常用來譏諷那些不知耕作辛苦、不懂謀生艱難、耽於吃喝玩樂的人們。

再見吧,雙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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